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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珩闻言一愣,扶着她肩的手都僵了。纳兰峥眼见他如此情状便更知事情不假,恼怒得甩开了他,头也不回往人潮走去,偏就是要他再找不见她。
他那手还悬在半空,回过神来就扭头去追,大跨几步拽过她的手腕蹙眉道:“这话谁与你说的?”问罢不等她答便自顾自想明白了究竟,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动了怒,没留意掌心还攥着纳兰峥的手,听见她“哎”地一声才意识到弄疼了她,忙松了力道,又将她的手抓起来看可有伤着。这一抓却先瞧见了她食指上裹的白纱。
他整个人噎在那里,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好了,他知道谁人惹她不痛快了,可不就是他自己吗?
纳兰峥瞧他这般毫不理屈地抓着自己,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头愈发不舒畅,使力将手缩了回来:“你倒是放开了我!”
她这短短一句,说及最后两字竟带上了哭腔。
湛明珩不敢用力,怕再弄疼她,张嘴想与她解释,抬头却见她先红了眼圈,那眼泪毫无征兆说来便来,滴答滴答地落。
纳兰峥当真太委屈了。前头凤嬷嬷如何待她,她都忍得,甚至还诚恳反省,自觉不够修养,翻来覆去地捧着《女训》与《女戒》,想将那颗歪斜的心给摆正了,也不敢拿这芝麻点大的事扰他政务,刻意瞒着岫玉。可他一点不知她苦楚,照旧那般凶巴巴地对她,嘴里没半句好话,又是嫌她长肉,又是嫌她被旁的男子瞧了去的!
她思及此,竟是越哭越凶:“你身份贵重,肆意妄为都没得人敢说你,我便活该受你欺负,连瞧个灯会都是错的……!你既处处都挑我的刺,又何必总招惹于我?”
湛明珩懵了,这时候可再顾不得什么旁的男子,慌忙伸手给她擦泪,语无伦次道:“洄洄,不是……我没有……”
纳兰峥可不要他擦泪,又将他的手一把拍开了,且这下拍得大力,“啪”一声清脆响亮,足可与那王婆拍瓜的动静相媲美。周遭好几名过路客因此侧目过来。
有人在低声调侃:“小姑娘模样生得挺俏,不想却是个母老虎!”
又有人说:“人家小两口吵架关得你什么事,说得像你家媳妇不打你似的!”
湛明珩闻言回头狠狠杀去个眼刀子:“哪个多嘴的,见过这么好看的母老虎?”说罢揽过纳兰峥,给她裹紧了披氅,将她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带。
若换作平日,纳兰峥必得被那话逗笑,眼下却一点笑不出来。只是终归也觉这当街吵嚷的行事太没涵养了些,就拣出巾帕擦泪,没再推拒湛明珩,直入了那清冷无人的小巷才冷声道:“承乾宫里头那么多宫婢你都管不过来了,管我做什么?你回去,将绿松与蓝田给我喊来。”
湛明珩哪里肯走,好歹寻回了脑子,不再语无伦次了,一点点与她解释:“我承乾宫里头没有香莲香梅香桃,倒的确有个香兰,前些日子经人授意爬了我的床,可我当即便命人将她打了二十大板丢出宫外了,想是后来根本没能熬过这冬。我未曾碰过她一根指头,洄洄,你是误会了的。你告诉我,这话是她们几人谁与你说的,我回头照样打死了给你出气。”
他晓得纳兰峥不喜欢被拘着,因而当初松山寺那遭过后,原本只派了岫玉一人去顾着她,是凤嬷嬷主动向皇祖父“请缨”,这才成了后来的局面。此事是皇祖父准了的,且凤嬷嬷于他而言也是长辈,他不能全然没有规矩地胡来,只得叫岫玉将人看得紧些。
岫玉是他心腹,另三名宫婢却的确不好说,如今果真办了这等杀千刀的事!
纳兰峥闻言才算肯抬眼看他,实则心里已有些信了,出口却仍恼怒着:“你这般草菅人命做什么,她们也只是听人办事的罢了!况且了,你说没碰便是没碰了,我哪晓得真假!”
湛明珩实在冤枉,哭笑不得道:“这事承乾宫上下俱都清楚,就那被褥与床塌我都命人砍断了烧烂了换的新,眼下甭说婢女,便是个太监也不敢近我床沿三尺。你不晓得,她们如今服侍我都哆嗦,我可就差得自个儿穿衣裳了!”他说完瞧纳兰峥似乎气消一些,才去牵了她的一双手,“洄洄,你若不信,眼下随我回宫看看便晓得了。”
他并非敢做不敢当之人,也没道理骗她。纳兰峥找回了场子,却觉丢大了面子,因那子虚乌有的事这般的心神不宁,竟还在他跟前哭了。她一下涨红了脸:“什么信不信的,这事同我有什么干系!你……你还是赶紧回去罢!”她早便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想是偷溜了宫宴跑来的,估计这会又得有人在寻他了。
湛明珩哪会在意那些小事,这下心神稳了,慌过一遭后,沾沾自喜的劲头便兴起了,将她那双手握在手心里摩挲着笑:“你可莫与我说方才醋得那般厉害的人不是你。”
纳兰峥真想找个地缝钻了。这人怎就不晓得给她留些情面呢?他瞧出来便瞧出来了罢,何必非说得这般直接,叫她羞恼不堪!
她想挣开他,奈何他此番使了巧力,弄不疼她却偏将她攥得紧。她脱身不得,只好瞪着他狡辩:“你醉酒了,说的什么昏话!”
湛明珩心道自己不过喝了盅清酒,离醉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够壮胆了倒是真的,就摆出正色道:“洄洄,前头我是念着你小才不与你讲那些话,怕吓着了你的,如今却觉你是一点也不小了。”想来那几名宫婢叫她听见某些话时措辞不会太露骨,她竟也能听明白,那他憋着那些个比之清淡百倍的话,闷得伤肝伤肺的做什么!
纳兰峥没大明白他的意思,只觉他在调侃她,叫她十分下不来台面,心道若自个儿羞了便是着了他的道,就嘴硬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的吗?我懂的可多着呢!”
真懂得多的人可不会这般虚张声势。
湛明珩闻言笑得肩膀都颤起来,倒想说既然如此改日便叫他“见识见识”,却怕如此荤话叫她一时气急不肯搭理他了,咳了几声敛色道:“我说认真的与你听。凤嬷嬷往我床榻上塞人,是怕我在你身上花太多心思,耽搁了政务,想叫我移情的。”
纳兰峥倒也明白老人家的心思,一旦湛明珩尝过了男女情爱滋味,哪还会对个未长开的小女娃感兴趣呢。毕竟连她也是这么想的。
湛明珩却说:“可我不曾为谁拘束自己,是当真打心底里不愿碰她们。洄洄,我既是拿定了主意等你,就不会与旁的女子再有一点干系了。”
他在纳兰峥跟前少有这般正色讲话的时候,她闻言竟连手与脚都不晓得搁哪了,偏他却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瞧得她那薄薄的脸皮直要被烧穿。
纳兰峥并非木头,尤其松山寺那遭过后,多少也察觉了些他的心意,只是她还道素来“天大地大面子最大”的皇太孙是绝不会将这等话挂嘴边的,哪怕对她有意,也不过待她到时机合适,请陛下赐个婚罢了。
以他身份,连媒人这步都不必走,她又何曾料想得到这般场面,一时真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得垂眼结巴道:“等……等我做什么!你快些回宫去!”
她哪是没听懂,分明是羞极装傻,趁势赶人了。
湛明珩晓得她在这事上脸皮薄,却因自个儿已壮着胆将话说尽了,绝无叫她好运逃避的理,就攥着她那双小手往怀里一带:“你这装傻的功夫是愈发厉害了,好了,也不必向皇祖父复命了,与我回话就是了。”
纳兰峥被迫凑近了他,被他周身混杂着清冽酒气的龙涎香惹得一阵眩晕,闻言讶异抬头:“陛下的主张……你竟都知道吗?”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湛明珩一挑眉,活脱脱便是副无赖样,“考虑了这么些时候,也该考虑出名堂来了,今日便与我说清楚罢,你是嫁我不嫁?”
他攥她攥得这般紧,几乎将她圈进了怀里,问她肯不肯嫁他。
纳兰峥却要被气晕了。湛明珩简直比天子爷还无赖,他究竟懂不懂那嫁娶的规矩,懂不懂那议亲的顺序,哪有人这般发难似的逼问女方的?
她气极便不管了,咬咬牙道:“湛明珩,你这是求娶呢,还是绑架呢?你听好了,我不嫁!”
湛明珩难得没动怒,笑吟吟道:“等的便是你这句不嫁,纳兰峥,你不就喜欢口是心非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祖父已将你我二人八字合过,你倒是个旺夫的,不过此事不急,总要等你及笄。好了,夜已深,我差锦衣卫送你回府。宫里头还有要紧事,我得先走一步。”
她的生辰八字何时被偷走了的,这一家子都是强盗吗?她一个不留神,竟叫这婚嫁的六礼过了问名!
纳兰峥张着小嘴看流氓似的盯着他,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他一溜烟不带喘气地说了这许多,是打死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了罢!什么宫里头有要紧事,她信他才有鬼呢!
湛明珩说罢便松开了她,皂靴一转要走,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复又回过身来,忽然俯下脸往她颊侧梨涡啄了一下,随即飞似的跑了,一闪便不见踪影。
纳兰峥足足在原地愣了十个数才摸着脸颊回过神来:“哎!湛明珩,你流氓啊!”
奔出老远的皇太孙一脚踩着个石子,崴了一大步,迅速理理衣襟,掸掸袖口,敛了色一本正经地往前走了。
☆、第41章临终
纳兰峥翌日便不见了那几名宫婢,虽未听岫玉向她交代什么却也猜到了究竟。
她是不愿轻易惩戒了下人的,可但凡牵扯了东宫便不再是小事。湛明珩须立威服众,倘使随便一个东宫的婢女就能违背了他的意思,那他这皇太孙也不必做了。她因此未替她们求情。
再见凤嬷嬷倒无甚不同,这位太孙的**母照旧一面对她板着脸孔,一面将桃华居诸事安排得细致妥帖,似权当前头那出不曾有过。
纳兰峥晓得,这般人物便是后院着火了也不改姿态,自然不会给人瞧出了内里的心思。实则以湛明珩的性子,怕昨夜回宫已与她闹过一场了。
用过午膳,有下人来桃华居传话,说二小姐制婚服,太太问四小姐可要一道帮着去参谋参谋。
哪里真要她参谋,谢氏是在想方设法叫姐妹俩和解。可纳兰峥与纳兰沁不尴不尬了这么些时候,逢年过节也不过皮笑肉不笑地彼此招呼一声罢了,何必多做这无意的表面功夫呢。
凤嬷嬷便借由替她回绝了,又与她说:“四小姐做得不错,二小姐的亲事有太孙看着,您放心便是。”
这话里头自然有话。
前头谢氏打了许久淮安顾家的主意,却是未能拨响这如意算盘,后又因湛明珩三不五时地差人来提醒,说府上二小姐年已及笄还未许配人家,话里话外似预备插手她的亲事,只得忙不迭换了路子。
这不,出路太好的太孙要阻挠,出路太差的她又不忍心。左思右想只得再寻交好的杜家帮忙,凑个过得去又不惹眼的。碰巧杜才龄那任凉州知州的长兄正妻亡故三年,如今恰要新添继室,便说通了这桩亲事。
杜知州杜才寅年二十八,任从五品的地方父母官,身份背景倒也不差。只是凉州那地界复杂,一面是富庶的西北商埠重镇,一面是毗邻北疆异族的军事要塞。在那里当差,肥水不少,日子不差,却得小心脑袋。
太孙很满意这桩亲事,默许了,纳兰峥就猜那杜才寅大约不是什么好人。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使湛明珩真想针对纳兰沁,她逃到凉州又有什么用呢。
偏生陛下允了太孙处置此事,谢皇后亦是无能为力,谢氏求天不应求地不灵,只觉能将女儿交给杜才寅托庇都算好的了。毕竟她那倔女儿至今连个错也不愿认,皇家不肯松口是情有可原的。
如是这般从年前筹备至年后,两家人择个了二月末旬的吉日作为婚期。只是凉州距京城路途遥远,男方没可能在大婚当日来魏国公府亲迎,因而是纳兰沁及早去了凉州,先且安顿在了当地的新府。
此去凉州,纳兰远身为大家长自然缺席不得,否则便太失了国公府颜面。谢氏及已嫁作人妇的纳兰汀也一道陪同,谢家那边亦派了纳兰沁的表兄表嫂充场子,作全了礼数。纳兰涓与纳兰峥则不好抛头露脸,便连二姐夫的面都没见着。
魏国公府的嫡小姐,这般娇贵的出身却远嫁外省,此后天南海北难得娘家护佑。纳兰沁这下场,不能不说已够惨的了。当然,或许还有更惨的等着她。
二月末旬,一家子启程离京的次日,纳兰峥在闺房安安分分做女红,忽听下人传话,说公仪府派了人来,恳请她上门走一趟。她一头雾水之下带了岫玉与绿松出桃华居,却见候在正堂的人是顾池生。
当然,胡氏也在场,否则他这来访便太不合规矩了。
纳兰峥步至门槛脚下一滞。顾池生显然也有些拘谨,却是神色匆忙,似顾不得许多,不过一顿便向她颔首示意。
胡氏解释道:“峥姐儿,这位顾大人此番是替公仪老夫人来请的你,至于那缘由,你便听顾大人讲罢。”
顾池生就向胡氏也颔了颔首,继而看向纳兰峥:“纳兰小姐……”他道出这称呼后顿了顿,“顾某冒昧前来,还请见谅。实在是老太太病得糊涂了,偏说您像极了她的孙女。顾某见老太太不久人世,惦念孙女,心有不忍,这才来问您一句,可能随顾某去一趟公仪府?便当行个善事,替老太太了了这心愿吧。”
……
纳兰峥哪能不应呢,前世的祖母待她极好,与胡氏不一样,那是真正不图他物,将她搁在心尖儿上疼的人。倘使到了此刻她还要顾忌顾池生,顾忌自个儿的身份,那就太自私了。
她一路沉默着入了公仪府,过垂花门进内院,到了公仪老太太何氏院内的正房,一眼瞧见那紫檀松寿齐天架子床沉稳端正,其上浮雕精致,交错盘结,正是她前世幼年常往里钻的塌子。
屋里头簇满了人,公仪歇与季氏站在老太太塌前,后边是闻讯赶来的小辈们。顾池生先纳兰峥一步进门,紧了步子上前拱手道:“老师,学生将纳兰小姐请来了。”
众人闻言齐齐回过身来,看向扶着槅扇的纳兰峥。小姑娘匆匆赶至,有些许湿气落在她雪色的狐裘领上。倒春寒的天,冻得她白皙娇嫩的脸微微透红。
她站在那里,看起来竟有几分不合道理的近乡情怯。
公仪歇尚不及换下朝服,想是方才从宫中赶回,他的目光先落向纳兰峥紧扣着门框的手,继而才上移瞧她的脸容。
那目光太锐利了,竟叫纳兰峥心下一跳,随之垂下眼去,端正姿态福身道:“魏国公府纳兰峥见过公仪阁老,公仪夫人。”
公仪歇这才打消了审视,向她点点头沉声道:“纳兰小姐沿途辛苦。”
他说话的音色比当年更厚重了,甚至因上了年纪,听来有些浑浊。
阔别十三年,曾经的父亲与她道一句辛苦。
纳兰峥垂眼摇头示意不碍,又听季氏道:“纳兰小姐,劳烦你走这趟。想来池生都与你说了,你到塌前来吧。”
众人俱都瞧着她,心道小姑娘的容貌与四小姐无半分相似,老太太果真病得糊涂了。只是老人家的临终遗愿,他们做小辈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得亏纳兰小姐心善,才肯听了那荒唐的请求来这一趟,假作个已故十三年之久的人。
纳兰峥听了季氏的话走上前去。
倘使她未记错,槅扇离床榻笼统二十八步。从前祖母练她的仪态,她便计算着步子走这段路,非得将每一脚的大小挪得一寸不差才行。
这短短二十八步,还与从前一样漫长难熬。
她垂眼走到塌前,就见何氏枕着药枕,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眯缝着,似乎就快要阖上了。满头的银丝衬得她面白如纸。
有人说了一句:“老太太,您瞧,四小姐来了。”
何氏闻言竟睁开了眼,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忽然伸手攥住了纳兰峥的袖口:“珠姐儿来了?”
她的手微微颤抖。纳兰峥见状鼻头立刻便酸了。
众人让开一些位置,她便顺着何氏在塌边坐下,反握了那只干瘦枯槁的手说:“祖母,是我……我来了。”
何氏笑起来,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几下她的手背,一面与众人道:“你们瞧,我说什么来着,是珠姐儿没得错吧?”
众人忙应承她。
她就继续瞧纳兰峥:“珠姐儿,这些年……你可曾记恨祖母?”
纳兰峥喉间一哽,强忍酸楚摇头答道:“祖母,珠儿哪里会记恨您的。”
何氏笑着叹口气:“你说好端端的,祖母过什么寿辰呢?倘使祖母早些去了,又怎会害得你年纪轻轻便遭了那等祸事?”
“祖母,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纳兰峥吸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泪生生逼退回去,“命里有时终须有,那是珠儿的命,珠儿这些年记挂您还来不及,何来怨您的理!祖母的七十大寿珠儿错过了,如今就盼着吃您八十大寿的寿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