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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起州自然也看见了,皱着眉蹲在他面前,“你是不是又忘了涂药了?”之前给小虎那一袋东西里,就有药膏在,方起州特地嘱咐过他一天两次不能断,但看现在这副模样,比之前还要严重些。
小虎迟疑地咬了咬大拇指,“……唔。”一开始还记得,可他忘性大,后来看没什么了就不再凃了,哪知道没过几天就复发了,加上今天追着警车一路跑,不加重才怪。
“不是叫你穿厚一点的鞋子?”他叹了口气,将小虎的脚冲热水中捞出来,而小虎还在往回扯,抗拒方起州的举措,嘴里逞强道,“我没事,我不疼的。”
“不难受吗?”
眼睛干涩得像一口枯井,一滴水也不剩。小虎埋下头,低声说,“不难受。”
方起州皱眉盯着他看,小虎将脑袋埋得越发低了。他站起身来,把小虎的脚放到一旁的矮凳上,用毛巾搭着吸水,“先别碰水了,我去找药。”
上次在药店买的冻疮膏还在,小虎坚持自己涂,方起州只能由着他。
门一开,警惕性极高的卢卡斯立马醒了,反手就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水果刀来。由于方起州小时候被绑架的事件,卢卡斯从小便被训练成了这样,这把水果刀还是他在厨房找的。
小虎紧绷的精神又被一个八岁小孩儿举了把刀给吓懵了,方起州扭过他的脑袋,“那是玩具而已,橡胶做的,”同他对视,“听着,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隐秘地瞥了一眼卢卡斯。
小卢卡无辜地耸肩,将水果刀塞回枕头下面。
“小哥哥叫什么?”
小虎看向卢卡斯小天使般的面孔,被他的蓝眼睛所吸引了,同时戒备心也降到最低。
方起州让他爬到上铺去,对卢卡斯道,“叫哥哥就行了,好好休息,”他关上灯,疲惫袭来,“晚安。”
伴随海浪冲刷岸边礁石的簌簌声,方起州很快入眠。
第二天是周末,卢卡斯有很好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而小虎因为身体和大脑都过于疲劳,临到中午闻见饭香才睁眼。大概是床铺得太软,被子太厚,空调和地暖温度太高,导致起来时整个骨架都是疲软的,像许多年没有润滑的机械,下一秒就要散成零件一般。眼睛也由于昨天哭得厉害,涩得不行,老想闭着,鼻子不通,导致耳朵嗡嗡嗡地鸣响,精神状态也不佳,像生了大病一样。
方起州点了日料店外卖,送到时温度刚好,揭开盖子的豚骨拉面还散发着热气。大片大片的叉烧,切半的溏心蛋靠在碗边,流淌的蛋黄浮在飘着油星的汤面,面上均匀铺了层葱花。酱油和高汤味冲进鼻息,让小虎忍不住盯着咽口水。
他把筷子摆在小虎面前,柔声道,“吃吧。”
卢卡斯扭头震惊地看向他家表哥,怀疑他吃错药了,不然怎么会这么说话!
饭后,方起州把买的玩具都一一拿了出来,堆在客厅地面上。“巴斯光年!”小虎有许多喜爱的动画人物,那天抓娃娃时,抓了许久都没抓到的巴斯光年,现在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抬头望,“方叔叔,你是神仙吗?”
方起州有些想笑,“不是,但我能实现你的愿望。”
“……那你能让我哥哥出来吗。”小虎弱弱地提出请求,“里面好黑,他会害怕的。”
小虎怕黑,怕幽闭的空间,更怕除了他一个人谁都不在,有些时候他做噩梦,总是这种场景,接着咚一声,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脑门上,啤酒瓶之类的,瓶子碎了,他的脑袋仿佛也裂开了,沉堕入更黑的黑暗。他想,或许哥哥也害怕这些。
方起州沉默了半晌,把钟龙捞出来,会有些困难,但并非是做不到,他凝视着小虎没有消肿的眼眶,冷下心肠,“抱歉,我做不到。”
听见答案,小虎抱着巴斯光年,呆呆地坐在地板上。
方起州摸了下他的头,放软了声音,“看动画片吗,叔叔和卢卡斯陪你看。”
卢卡斯极有眼色地打开电视,最近热播的动画是:《久保和二弦琴》、《海洋奇缘》、《你的名字》……卢卡斯一个个地报幕,“小哥哥,你想看哪个?”
对于缺乏童年的卢卡斯而言,看动画片显然是新奇的体验,他也算看明白了,在这个家里,这个小哥哥说话才是最重要的,他是地位最低的,做什么都得看眼色。
小虎很快被那些动画吸引了注意,他坐在卢卡斯旁边,乖乖看了一会儿,卢卡斯在他耳旁放肆地大笑,这也影响了他,忍不住从嘴角抿出一个微笑来,露出酒窝和虎牙。
看到这一幕,方起州才算是放下了心,时间会冲散一切,小虎忘性大,也极易受影响,他也不排斥自己,朝夕相处,总有一天他会忘记钟龙的。
一个下午过去,小虎和卢卡斯成为了好朋友,小虎好奇地望着他的眼睛和头发,小声问,“我……我能摸一下你的头发吗?”
卢卡斯愣了愣,旋即乐了起来,头顶冲他,“摸吧摸吧,我头发很软的。”
小虎特别小心地伸出了手,像是在触碰什么宝贝一样,一下一下地顺,他说,“……这是染的吗?”他总是在街上看到各种各样的发色,哥哥跟他说是理发师的魔术,后来他在电视上看到染发剂广告,才明白过来。
卢卡斯哈哈大笑,“不是染的,是真的。”
小虎又盯着他的眸色看,“那眼睛是染的吗?”
“不是,眼睛哪儿能染啊,只能戴美瞳。”
“噢……”小虎似懂非懂地点头,其实美瞳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你是外国人吗?你姓卢?”
卢卡斯摇摇头,“我妈妈是外国人,我不姓卢,是lucas,我拼给你听,”他一个一个地报出字母,“l、u、c、a、s。”
小虎茫然地摇头,表示并不理解。
卢卡斯纠结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解释了,最后说道,“总之……总之你叫我卢卡斯就行了!”
方起州看到这儿才瞅出没对劲来,小虎完全听不懂字母,哪怕是不懂英语的人,也应该知道二十六个字母的,而小虎那副茫然的神色,显然是一点也不懂。
他迟疑着问:“……小虎,你想不想读书?”
小虎望向他。
方起州说,“读书……学习新东西,交新朋友。”
小虎挣扎着摇了头,“我怕。”
他什么也不懂,还怕生,谁会和他做朋友。
卢卡斯在一旁说,“上学,上学可好玩儿了,我看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几十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唔,上课,做手工,一起吃零食之类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对学校的想法,好似他真的上过学一般。
方起州这才想起,卢卡斯也是个没去过学校的孩子,包括他自己,童年被军事管理所充斥,教材上的知识是各种枪械的射程,子弹的毫径。
小虎很坚持,又有些惧然,“不去读书好不好?”
“好,”方起州说,“你喜欢画画,那我请老师来教你画画,行吗?”
“……在家里?”
听见“家里”这个词,方起州心一下就软了,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当过这里是家,他温声应道,“嗯,在家里。”
“不用……不用去学校吗?”
“不用。”
小虎同意了。
方起州要从现在开始,弥补他空缺的记忆,用自己的手将他这张黑白画逐渐填满色彩,别人有的,他希望小虎也都有。
第23章
没过几天,卫斯理带着教画画的老师上门了,姓宋,是个年轻插画家。方起州的要求是:你要当他是正常孩子,不能让他感觉自己受歧视或同情,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方起州把小虎用圆珠笔凃的画给老师看,宋老师一脸赞叹道,“观察力很好,光影和造型都很准确,以前学过很久吧?”
方起州与有荣焉道,“没学多久,我说了,他很聪明的。”
虽然小虎什么也记不得了,但有些深入骨髓的,正在慢慢复苏。
小虎的图形记忆能力很强,不仅仅体现在将一个场景细察入微地记在脑海里,再画在纸上,就连拼拼图,那副108p的纯白地狱,小虎坐在那儿拼了一整天便完成了。听说有人耗费几年的工夫在那上面,也做不到。第一节课宋老师测验了小虎的水平,虽然已经知道他画功不错,但是真正的过程更让人叹服,盯着莫奈的睡莲看了一个小时,默画出来相似度有七成,很有灵气,足以当临摹得不错的赝品去卖。第二节课宋老师带来了自己的画册夹,里面收录了他喜欢的各流派画家的代表作。他让小虎自己翻看,然后告诉自己喜欢哪张。几节课相处下来,小虎从一开始的拘谨别扭,到后面能和宋老师顺利交流,并大胆说出自己的见解。
课后宋老师对方起州说,“他受过大量的系统学习,每幅画的来历他好像都曾经听人说过一般,我问他是自己思考出来的吗,他说不知道,看见时脑子里有那些东西了……要么他是天才,要么他曾经都将这些东西吃透了。”宋老师是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家,教学生,却没带出过什么出色的学生,钟虎的学习天分让他看到了曙光。当他提出想要好好培养这个学生,将他的作品送展,并承诺他会拿奖,成名时,方起州却告诉他:“他不需要参加什么比赛,也不需要办什么画展。你教他东西时,能确保他开心就够了。”
“可……”那老师还想说些什么,方起州的肃穆神色阻断了他的建议。
由于有这么一件喜爱的事,小虎好得很快,钟龙庭审那天方起州没带他去,说他自私也好,可钟龙是个巨大隐患,方起州从最初的不认同,到后来也觉得卫斯理是对的。
庭审上,钟龙的律师选择放任态度,因为这案子本身就蒙着一层灰色阴影,当初捞他和现在踢开他的人无论是不是同一人,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话题。而钟龙在面对指认时,只说不是他干的,他没有放火,更没有杀人,招供视频摆在面前,他仍是那么说,说自己无愧于心。
庭审很快结束,法官一锤定音,宣判钟龙无期徒刑,根据表现可适当减刑,而且在一座二级监狱——号称度假岛的一所高档监狱,那里只关押知识犯和金融犯,那些人进去前大多是了不起的人物,监狱设有独立监仓和独立卫浴,消遣甚至还有钓鱼和高尔夫,钟龙是那里唯一一例的重刑犯。
审判结束后,钟龙站在法庭中央,对着方起州无声地警告道:“姓方的,你敢动他,我不会放过你的。”
方起州无动于衷,埋头写了张字条,让警卫给他。
摊开后,钟龙发现上面写着:我会保护好他的。
他冷笑一声,将字条不屑地踩在脚下,因为他从来都不相信这种人,他们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兴趣来得快走得也快,钟龙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有机会再重见天日了,无论有或没有,小虎都不该和那样的人在一起。
他会想办法出来的。
方起州不知道他如何想,他从不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放心上。工作渐渐空了下来,偶有回方家一次,除此之外,方起州花了所有的空余时间来陪小虎,因为他知道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而他每天的陪伴也是有显著效用的,小虎并不排斥他的触碰,他一点一点扩大尺度去试探,拥抱和替他上药,都在接纳范围内,是好现象,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小虎躲避他哥的触碰,是不是说明……只要不触碰底线,那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也恰巧是由于小虎的到来,方起州的失眠症有了很大的缓解,让卫斯理直夸小虎是福星。
周末,小虎正站在画架前对着窗外写生,卫斯理敲门进来时,发现偌大个客厅已经被改造成了画室,方起州把小虎的每张作品都裱起来挂墙上,和贴奖状似得,乱七八糟的颜料除了飞溅在身上,落地窗玻璃上也糊了不少,甚至于沙发,地板……而且大概是为了陶冶他的艺术情操,小虎有时照着临摹的名画,全是方起州搜罗来的真迹。
卫斯理驻足在他身后看了会儿,小虎就有点拘谨了,笔也不知道怎么下了,无措地搅乱调色盘,直到颜料干成壳。
“卫叔叔,你……你来找,方叔叔,吗?”小虎搁下笔,望向卫斯理。
“……是,”他叹了口气,真诚地夸道,“画得真好。”
一个月前他来的那次,小虎知道了他叫卫斯理,于是礼貌地称呼他为卫叔叔,卫斯理哑口无言,默了会儿解释说他不信卫。小虎问:“那是和卢卡斯一样吗,他也总说自己不姓卢。”因为卢卡斯和他强调过,所以他记下了,但仍旧不知道为什么。
“对!对!”卫斯理点着头,哪知方起州在一旁插播了句,“没叫错,是卫叔叔。”他告诉小虎:“你是对的。”
而因为他的一句插嘴,卫斯理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活了快五十年,半辈子过去了,他第一次改姓卫。小虎将方叔叔的话奉为教材,觉得他说什么都对,故每次卫斯理一来,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卫斯理也麻木了。
他上了楼,方起州的门开着,卫斯理敲了敲门,方起州拉开门,“进来吧,”他是一直都站在门边的,透过门的缝隙,正好能看到小虎的侧影,如果他出了这扇门,他可能会因为小虎过于专注手上的事情而不理会自己而生闷气,为了不折腾自己,方起州选择画地成牢,给自己规定一个圈,等到该挪出去时,再扩大领土。
“小州,方艺巍昨天被二爷关了三个月禁闭,”卫斯理进来就直奔主题:“方艺巍车子违章被贴了罚单,方艺巍……”他顿了顿,觉得这件事听起来着实荒唐,“……就打了那个交警,当街打的,还有人录像,视频都在网上传开了,我看了录像,方艺巍就跟得了狂犬病一样,谁拦着打谁,打完没泄愤还开车撞人,结果撞树上了,车子毁了,人反倒好端端的。”
“所以我去仔细查了下,发现方艺巍一直有在看精神科医生。”
“他有精神病?”
“对,他有间歇性爆发障碍,很容易被小事情激怒,继而干出一些疯狂的事。”卫斯理摊开病例报告,“方艺巍的精神疾病表现很复杂,你还记得吗,他的那份资料上,写着读书时,同桌未经他允许翻了他的书桌,他就把同桌的头扯着撞在书桌尖角,也包括昨天的罚单。他的种种行为看起来都很幼稚,而且事后,他会忘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这恰恰说明他的精神情况很不稳定。精神科医生的建议是不要让他出门,可二爷和魏蓓蓓……是在有意纵容他。”
方起州皱起眉来,“他怎么会得这种病?”这种病症通常是童年受过严重虐待、或冷暴力的人,或是家庭不幸的人才会有概率得。
卫斯理张了张嘴,缓缓道,“我从当年方家一名知情佣人口中得知,方艺巍五岁那年被绑架过,是二爷的死对头,叫张薛,当年也是禹海市的大佬,现在在‘度假岛’监狱服刑。听说……听说,他喜欢收集人体器官,而且有些相当变态的爱好。他绑架方艺巍,不要钱也不撕票,就是为了恶心二爷……方艺巍被他困在在公海的游艇上……”卫斯理说着都有些可怜这位二少了,闭着眼吐气道,“……将近半年时间。”
他之所以去调查这些,还特意郑重地告诉小州,就是希望他提起警惕,“以后他惹你,别理他了,疯狗一条,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魏蓓蓓会跟二爷哭诉他家儿子有精神病的。”
第24章
春天来了以后,小虎的脚彻底好了,什么也看不出,不红也不肿,也不痛不痒,和新的季节初始,万物复苏的自然法则同时更迭。
方起州抽空回了趟方家,二爷带着韩丹妮回家了,听说魏蓓蓓气得不轻,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发了红疹,医生诊断说是季节性过敏。而方艺巍被关着,二爷还不准任何人去看他,就和看管犯人差不多。卫斯理的车开进去时,三姨太徐菁遛着狗在草地上绕圈圈,方起州和她不过照过几面,点头过后,徐菁却主动和他说话,“大少,我听说你捡了个男孩儿回家养?”
方起州盯着她瞧,不知道这种事情,徐菁怎么会突然问他,因为调查中,三姨太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从不理会外事,他言简意赅道:“是。”
徐菁笑了笑,没再说话了,遛着狗绕向花园另一头去,方起州摇上车窗,心里却突然想到:方雪莉和她妈妈,长得一点也不像。
而且方雪莉也不像方义博,就像这个家里的异类一般,可这个三姑娘,反倒和二爷是关系最好的。
卫斯理注意到他的思绪,说了件趣事:“听说啊,徐菁生孩子的时候难产,生了个死婴,方雪莉是她抱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