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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溪的冬季多雨雪,尤其快到过年这段时间,天上不怎么出太阳,人待在屋里,白日与黑夜并无分别。
沈齐整个下午都没出去,琴房的窗帘只拉开半边,光线弱得抵不过窗台那一点雪色。
当年摆在钢琴上的那支玫瑰早已枯败凋零,留下一只窄口花瓶。
家里人以为沈齐喜欢玫瑰,即使他十天半个月都进不了这里一次,阿姨也会在每日打扫完之后,往花瓶里插上一支新鲜的玫瑰。
不动不响,安静到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细辨才发现,不止有雪,还有细碎的冰珠。窗上蒙了层雾气,屋内的热将其融成水,这里一淌,那里一化,玻璃就被割裂成斑驳的几片。
沈齐从中窥见了自己的影子,忽然感觉受不了这昏暗的环境,想做点什么,又不想开灯,于是打开了手机。
微信无论是群聊还是私聊,都有一大堆未读未回复。唯一跟以前不同的,他不再有一个叫“兔子”的置顶,跟他的聊天记录也被挤到了最末。
退出后点进他们的歌单,似乎也荒废许久了,谁都没再往里添加新曲。
沈齐点开一首外放,上面显示一人在线,盯着进度条从开始到结束,在线的仍只他一人。
下一首随机播放刚起调,沈齐半垂的眼皮掀起一点,眸中倦色有了变化。
那是顾景弹奏的。
去年夏天,在这间琴房,他坐在旁边帮他录下的。
顾景说让他也录一首,他推说自己弹得不好。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是虚伪,一边说着不弹,一边又在顾景弹奏时捣乱。
他忘不了那天的场景,窗前有绿叶,树上有蝉鸣,还有不知名的鸟叫,他被吵得烦了就去闹顾景。
要比谁的手掌大,比谁的手指长,比谁的指尖落在琴键上更好看。
顾景当时在弹琴不理他,他就故意把手压在他上面,发出比蝉鸣更吵闹的声音。
看他,总是这样恶劣。
又要安静,又去招惹,反复无常得令人讨厌。
乐声正在进行中,他抬手想关闭,手指悬在上空许久,最终还是变道敲在了钢琴上。
猝然一声过后,余音散去。
手指平铺在琴键上,脑中全是顾景坐在这里弹奏的画面,他慢慢屈起关节,指腹在上面一点点摩挲。
乐声轻拂过耳,难以言喻的心悸忽然袭来。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偏头看见了摆在琴上的玫瑰,失神地望了会儿,等反应过来,花已被他握在掌中。
他用食指拨开几片花瓣,小心抚摸,凑近轻嗅。
香气并未夸张到醉人,但莫名叫他上瘾,就像耳边琴音,从轻缓的前奏渐入高潮。
闭眼聆听,直至一曲终了。切换的间隙保持着一段沉默,睁眼方觉恍然。
指尖染上了玫瑰的颜色,他揉碎的却不止是花。
沈齐瞬间从琴凳上起身,走到窗边,绕到帘后,一步步踱着,把那颗本就躁动的心越走越乱。抚上心口时触碰到什么,他彻底忍不了了。
秦诗爱找了一圈不见人,最后推开琴房的门:“你在这儿啊。饭饭来了,说给你发消息你没回。”
喊他不应,秦诗爱便走了进来,恰好看见被他扔在钢琴上的项链。
她心中疑惑,这不是顾景的那条吗,什么时候落在这里了?
没来得及问,沈齐疾步走来,捡起项链旁边的玫瑰丢进了垃圾桶里。
如果不是他这一举动,秦诗爱根本没注意到花的状态,不是自然枯萎,而是被人为揉碎。
“既然不喜欢,下次就叫人不要放了。”她看了眼儿子。
沈齐没回答,捻着指尖平缓气息:“你刚才说范承瑞来了?”
“来找你的。”秦诗爱点头,“他爸也来了,正在跟你爸谈事情。”
“我知道了。”沈齐心虚地躲开她的眼睛,握起手机,“我发消息让他上来。”
他们没在琴房待了,离开时秦诗爱又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玫瑰,想跟沈齐说句什么,结果他人跑得飞快。
回到房间的沈齐依然定不下心,刚才给范承瑞发消息,无意间看到来自顾青许的告知,她说顾景明天要回扬州。
他攥紧手心,蝴蝶兰渐渐留下痕迹,指尖残留的胭红汁液渗入其中,松开只见一片暧昧,红与白在眼底迷离不清。
“沈齐——”
人声骤起,沈齐惊得合上掌心,回头看着闯进来的人:“范承瑞,你会不会敲门?”
“我敲了。”范承瑞虚空做着敲门的动作,“好几遍,你没答应。”
沈齐闭了闭眼,另一只手伸到底下拉开抽屉,将手中的项链塞了进去。
“自己走神还怪我啊。”范承瑞转身关上门,“给你发消息问在不在家,你也不回,还得我这个表哥亲自上来找你,架子够大的。”
范承瑞就是秦诗爱口中的“饭饭”,比沈齐早出生几个小时,名义上算是沈齐的表哥。
虽说大一分钟也是大,但沈齐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偶尔范承瑞想摆哥哥的谱,沈齐一露出点不悦的表情,他就怂了。
比方现在,沈齐就很不耐烦地回他:“你有事没事?没事就滚下去。”
很多时候沈齐并不礼貌,家里亲戚一大堆,一些关系远了又远的兄弟姐妹,他向来不乐意搭理。
但他又被从小教育,家人高于一切,现在他所拥有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成就,而是大家共同奋斗的成果,他知恩图报的方式就是挑起家族重担。
上一个被这样教育的人是沈如海,沈齐一直把父亲当作榜样,一直想成为像父亲那样优秀的人。
十几年来他从未动摇过,也从未觉得家族是负担,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艘超载的船,稍不留神就会坠入海底。
他纠结痛苦的神情被范承瑞看在眼里:“没事儿吧,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去打电话叫医生。”
“别去。”沈齐招手让他过来,“说说你来找我什么事吧。”
“还是上回我告诉你的。”范承瑞突然就蔫了下来,苦恼地皱着眉,“这事儿我跟谁都没敢说,就怕他们告诉我妈,万一我妈跟我爸闹起来要离婚,到时候我怎么办?”
他说着就要哭,沈齐轻轻敲了下桌子:“我都说了会帮你,你能不能把你那眼泪收收。”
“可是我这些天发的消息,你一个字都没回。”
“最近忙着考试没顾上。”沈齐点开手机里跟某人的聊天记录,丢到他面前,“你看,我有在帮你。我已经派人找到那女人了,回头我带你亲自去跟她谈,一定不让你妈知道,行了吧。”
“万一谈不拢怎么办?”
沈齐发出一声嗤笑:“你是不是蠢啊,她什么货色你不清楚,你爸是个什么德行你难道也不清楚?”
范承瑞知道他这么说大概是有主意了,急忙擦掉眼泪:“你说怎么办我都听你的,全听你的。”
沈齐心里又是一声笑,全听我的?要是全听我的,这种出轨的男人留着干嘛,早就该丢了。纵然主动勾引的女人有错,但你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沈齐不能对范承瑞这么说,他能做就是劝退那个女人,然后再私下给范承瑞父亲一点警告。
说句不好听的,对方没犯错前都不敢在自己面前拿乔,如今犯了错,再被自己戳穿,以后只会更加抬不起头,还敢再论什么长辈不长辈?
当然,沈齐在范承瑞面前没说那么露骨,大意就是告诉他,先用钱摆平那个女人,自己再去跟他爸谈一谈。
“你放心,有过这次,我保证你爸以后再也不敢。”沈齐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有一点你要想清楚,就算他管得住下面,但他心里怎么想,我们谁也不知道。”
范承瑞眼眶泛红地看着他:“那我……”
“我还是建议你把这件事告诉你妈,最好是在我们把事情解决之后。劝她冷静下来想一想,不管她的决定是什么,你告诉她,我们家绝对不会站在你爸那边。”沈齐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多事的老妈子,明明他自己的麻烦事还没解决,他叹了口气,“如果你劝她为了你,再给你爸一次机会,而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你就让她来找我一趟,我教她怎么做。”
“如果你是我呢。”范承瑞犹豫地问,“你会怎么决定?”
沈齐挑了挑眉:“想听真话?”
“嗯。”
“渣男不值得,我会劝我妈离婚。”
其实沈齐心里明白,即使他废了这么多口舌,范承瑞也不可能改变主意去跟他妈说这些。他一个外人就更不可能了,要不是范承瑞苦苦求他,他根本不想管这件事。
房间里又剩下一个人。
窗外雪还在下,沈齐拉开抽屉,低头看了一眼,里面的蝴蝶兰还在,而他掌心的已经消失了。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合上了抽屉。
这时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接着铃声响起,点开看是顾青许的电话。
他顺了口气,放在耳边:“抱歉阿姨,我刚才在跟人谈事情,没顾上回您的消息。”
“没事没事。”顾青许笑着说,“我打这个电话是怕再晚你就睡了,想提前问明白,明天顾景就回扬州了,你要不要跟过去玩几天?反正现在还早,玩几天还能回来过除夕。”
沈齐沉默了半晌,对面又说:“我看你朋友圈经常晒一些风景照,如果你去的话,可以让顾景陪你到他爷爷家的园林玩一玩,最近正好在下雪,很适合拍照。我们顾景最喜欢跟弟弟在那儿堆雪人,今年他一个人回去得早,估计没人陪他。当然了,你要是没时间或有别的事,那就下次再约。”
顾青许说前半句的时候,沈齐已经想好怎么拒绝了,但听到后面,她说顾景会是一个人,他又不忍心拒绝了。
这段时间不管他再怎么疏远顾景,他也没让顾景一个人待过,前提是不能他们两个独处,他总会再拉上几个人。
“我能带几个朋友吗?”他说,“顾景也都认识的,大家一起会比较热闹。”
顾青许爽快答应:“反正家里房间多,吃喝也有人伺候,饿不着你们。”
沈齐放下心来:“谢谢阿姨。”
“阿姨才要谢谢你。”顾青许真心道,“谢谢你陪着顾景,他很难跟谁交心,性格在别人看来也不是特别讨喜,阿姨就希望你们能一直好好的,不要吵架,有什么事情说开就好了。”
这话沈齐没办法回,他心里想,要是顾青许知道自己对顾景的想法,她还会不会说出这些话?
抬头看向窗外,夜色雪色都在他眼中,却只是暂时,就像蝴蝶兰的印记,时间到了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