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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日清晨,启东县新安镇上的店家都还没有开门。忽然,从街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嚎哭,把酣睡的人们从温馨的梦乡中惊醒。惯于早起的老人们打开临街的屋门,看见在熹微的晨光中,有十几个或老或少的寡妇,身围白布腰裙,脚穿白布孝鞋,正跪在街衢的一边哭泣。在她们的面前各自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摆着几样豆腐小菜,点着香烛。一个老太婆一边化纸,一边哭数着:“可怜的儿啊,去年今日,你死得好苦啊!青天大老爷啊,你睁睁眼睛吧,这杀人的血海深仇,哪一天才有报应啊?”开门的老人们听明白了:这是镇子周边村庄里的盐民家属,正在祭奠在去年那场捣毁官盐栈的血案中丢了性命的汉子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人哪!”
提起上年今日那场血案,凡是住在新安镇上的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整整18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整整18条生龙活虎的人命,一旦之间,就化为冤鬼了呀!
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启东县在1928年单独建县之前叫做崇明外沙。外沙地理位置独特:东环南黄海,南临大江口,每日潮往潮来,滩涂积咸,皆成白色,海滨居民于此设置盐灶,刮泥淋卤,煎卤成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既解决了本地居民的食盐问题,剩余部分又可以运销外地,换取各种生产生活用品。世代相沿,所谓“靠海吃海”历经百余年,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谁知到了民国初年,北洋政府将崇明外沙与崇明本岛一起划定为浙盐销区,由国民党中央委员张静江承包销售。他们把从浙江远道运来的板晒中籽盐称为“官盐”而把本地所产的草煎细盐称为“私盐”张静江在崇明外沙的三和港设立“官盐总栈”而于沙内较大的集镇广设分栈,分销“官盐”为推销“官盐”查禁“私盐”成立外沙盐务分局,配属两浙缉私营盐兵一个营,局机关与缉私营营部同驻外沙和合镇。与此同时,以盐局名义印刷了大量告示,广泛张贴。文曰:“凡我良民,从今往后,必须一律食用官盐,严禁贩买私盐。如有刁顽愚民不遵告示,胆敢仍旧贩买私盐,本局职责所在,定予严惩不贷!特此布告周知,希各凛遵,勿谓言之不预也”
沙内土豪早就听说经销官盐利润丰厚,一个个如苍蝇逐臭,趋之唯恐不及。新安镇有个恶霸地主,名叫丁树声,大号丁养年。因他在家中排行第二,俗称丁老二。又因他一贯仗势欺男霸女,人们背地里只称他“地头蛇”这地头蛇在镇上已经开了一家店号叫做“安裕”的京南杂货店,又开着三家店号叫做“裕丰”的酒店,本来已是富甲一方的大富户了,但看到经销“官盐”又是一个牟取暴利的好机会,连忙拉关系,走门子,七拐八弯,人上托人,搭上了和合盐局,获准在新安镇开一家官盐店分销浙盐。为了“风险同担”的缘故,丁老二拉拢了亲家钱朝圣、邻居沈宝康共同出资,所以店号取名“合丰盐行”寓意“共同发财”即于1927年农历四月初四日正式开张。与此同时“裕丰”酒店的常客、绰号“酒鬼”的黄臣仁,仗着与丁老二熟识的关系,也在惠安镇办起一家盐店。同一天,公兴村的黄璇林,因为儿子与钱朝圣和沈宝康两人的儿子是同学的关系,也与丁老二挂上钩,在公兴村办起一家盐店。东安镇一家绅士不甘落后,也靠上丁老二,在本镇办起了盐店。
却说新安镇、惠安镇、公兴村、东安镇4家盐店约期同日开张。开张之日选在四月初四,正应着民间的吉语:“四四(事事)如意”这一天,各家盐店门前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硝烟缭绕之下,丁老二等人不免做起了发财梦。远乡近邻纷纷来看热闹。这当中有捧场的,有艳羡的,有嫉妒的,但更多的是愤恨的。在场的人群中,有一位年约三、四十岁的中年盐民,名叫吴才明。只见他眉头铁竖,双拳紧握,忿忿不平地对身边的盐民曹志文、曹学之等人说:“我们盐家捧了几代人的饭碗,看样子就要被这帮家伙抢去了!穷人穷得连粥都喝不上,富人倒好,抢穷人的饭碗,发了财还要发财,这是什么世道!”
果然,各家盐行开张以后,缉私营盐兵随之出动,强迫周边居民必须购买他们的“官盐”“官盐”每斤售价一角三四分,高出本产土盐3倍以上,乡民们都不愿购买。为强制购买,盐店印制了购盐小票,将官盐按户定额分摊,规定民户购盐后,必须将购盐小票粘贴在灶墙或菜橱上,以备缉私人员检查;如查出有盐无票,即施以毒打,并罚买数十斤乃至数百斤的“官盐”或缴纳相当数额的罚金。
从此,缉私营盐兵日夜水陆梭巡,出没无常。有一次,盐兵数十人检查到农民龚文华家里,看到一缸盐荠,一缸酱瓣,即作为食用私盐的罪证,掏出绳子就要绑人。家属连忙请村里的保长出面说情,好说歹说,才被允许以立缴罚款100块银元了事。盐兵扬长而去,龚家从此元气大伤。渐渐地,乡民们有了经验,他们把派购到的“官盐”放在盐钵里做样子,用以应付盐兵的检查,而将私买的本地细盐暗藏食用。但即使这样,盐兵们仍是防不胜防。他们常常带赃搜赃:先将事先装好的盐口袋偷偷塞进农民的柴草堆里,然后装模作样地查缉,变着花样诬陷敲诈,瓷意搜刮,民众恨之入骨。
受“官盐”之害最为深切的,要算这一带的广大盐民。浙盐的行销,使本盐的销路大大缩小。盐兵的横行,使本盐的交易活动不得不转入地下。盐民的生产活动均被定为“非法”产销两头都被“官盐”和盐兵扼得死死的。原先以盐为业的人家从此断了生活来源,陷入了饥寒交迫的绝境。走投无路的盐民们,都在心里暗暗地打算:“采用什么办法,才能夺回自己应有的生路呢?”
一天,盐民龚老林、李德相相约去海边制盐。傍晚时分,两人各自用独轮车推着自制的细盐往家里走。路经公兴村河东时,无巧不巧,恰好被盐店经理黄璇林看见,当即被强迫没收。“黄璇林这个狗日的,真真吃了豹子胆了!他的鸟盐店开张才几天,也敢做大,竟敢学起缉私营抓起私盐来啦!”消息一传开,远远近近的盐民群众个个气炸了肺。
“得教训教训这班为富不仁的家伙,否则盐民只有死路一条!”一连几天,吴才明的脑子里都在盘算这件事。农历四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吴才明、曹学之、曹志文、倪茂全、陆孝怀、杨彦良、杨彦桥等人从地里干完活儿回家,经过公兴村盐行门前,一眼窥见仓房里堆得重重叠叠的盐包,仿佛看见了宿世的仇敌冤家,越看越恨,恨不得立即冲上去砸个精光。走过了盐行,吴才明提议说:“只有推倒盐行,我们盐民才有活路。”大家都点头称是。吴才明又说:“从报纸上看到,现今天下冒出了一个组织,叫共产党,专门帮穷人闹翻身。要是有他们来领着我们干,那就好了!”“听说共产党主张共产共妻,都是些怪人。”同伴中有人反对说。“别听富人们瞎说,”吴才明纠正说“我们穷人有什么怕共的!”接着大家议定,共产党一时半时恐怕还到不了这里,而打盐行的事又不能再等,就由吴才明先领着大伙干起来。“那就越快越好,明天就动手!”吴才明说完,大家分散回家,连夜分工发动周围群众。
农历四月二十四日清晨,只听见锣声四起,人声鼎沸。手握朴刀、扁担、锄头、棍子的盐民、农民从四面八方赶来,人数达一千余人,齐集在杨家沙的马家窑周围。吴才明手提一把大刀,刀把上鲜艳的红绸子迎风飘舞。他耸身一纵,跃上一个高高的砖墩,扫视了一眼四围的群众,用了洪钟般的嗓音,大声说:“各位父老兄弟们!盐行压在我们头上,叫我们没有活路。我们要坚决把它推倒!推不倒决不罢休!”说着,他右手扬起手中的大刀用力一挥,跳下砖墩,率领这支以盐民为骨干而以农民为主体的队伍由西向东进发。没用两袋烟的工夫,他们已经捣毁了黄臣仁的惠安镇盐店。紧接着,队伍向公兴村盐行进军。
队伍才到半途,早有人飞报黄璇林。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奔东走西,直搓双手,不知如何对付才好,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怎么办?这怎么办?”结果到底给他想出一个办法:“用排枪射击!”话刚出口,立即遭到在场的有识之士王圣斋、管云章等人的坚词劝阻,黄只好作罢。说话间,盐农民队伍已经进入南市,盐行里的人惊惶失措,拔腿就跑,一个个溜得无影无踪。黄见大众压境,也吓得面如土色,几天前拦路没收龚老林、李德相“私盐”时的那股不可一世的威风早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开始时,他还强撑着精神,躲在盐行附近的一家油榨里观察动静,后来看到众怒难当,也悄悄地溜向镇北去了。众人来到盐行,打门的打门,敲墙的敲墙,扛盐的扛盐,不一会儿,就推倒了黄璇林的四间店堂和两间落屋。
热血的人群又继续向东行进。一路上不断有盐农民群众参加进来,队伍的人数已增加到数千人之众。转眼间,东安镇的盐行也被夷为平地。满头大汗的吴才明高举大刀说:“我们还要趁热打铁,推倒丁老二的盐栈。大家跟我走啊!”数千人的队伍由东安镇折而往南,直奔新安镇丁老二的“合丰”盐栈。队伍的后尾还在半途,前阵的吴才明等数人已跃上“合丰”盐栈的屋顶。顷刻间,无数的瓦片从空中抛下。接踵而至的人群一齐动手,不到半个时辰,合丰盐栈的七间房屋成了瓦砾场,堆积如山的盐包全部被扔进了河中,栈前的淡水河一下子变成了咸水沟。
至此,总计一天之中,推倒了4家盐栈房屋共27间,抛撒淹消的盐包不计其数。人们总算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恶气。天色将晚,满意而散。
“合丰盐栈是全外沙主要的官盐栈之一,捣毁了它,丁老二岂能善罢甘休?看来,要彻底摧毁丁老二的恶霸势力,还得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当晚,吴才明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后半夜方才入睡。第二天一早,吴才明找到曹志文等人共商此事,一致议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丁老二的住宅一并捣毁,叫这个为富不仁、专事残民以逞的地头蛇倾家荡产!”随后,大家分头再次发动群众。人们从第一次行动中已经看到了团结起来的巨大力量,所以没有费多少口舌,群众的斗志就又一次被动员起来了。
四月二十六日早饭后,也就是在合丰盐栈开张后的第23天,数千人的群众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向位于新安镇的丁树声住宅进军了。不料队伍刚进北街,缉私营盐兵已经鸣枪示威。原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丁老二已经有了准备。他不但从和合盐局请来了十多名盐兵护卫住房,而且招来了一帮打手,正预备大打出手哩。
盐民曹志文、农民倪茂全等人手执大刀带头向前猛冲。丁老二见众人蜂拥冲向前来,气急败坏地向着盐兵头目罗季谦连连吆喝:“罗,罗营长!快,快下令开枪!千万要保住我祖上留下的房产啊”话音未落,只听“砰!砰”罗季谦下令盐兵向人群开枪了。冲在前面的人们有几个中弹倒下了。盐兵的枪声一停,打手头目朱尚忠立即带领陈凤鸣等一群打手冲向人群,用大刀、朴刀向人们的头上身上乱斫乱砍。盐兵们也乘机向人群发起冲击。于是群众队伍大乱。吴才明见状,连忙指挥群众退却。“哒哒哒哒”盐兵的枪弹继续向正在后退的人们猛扫,又有一些人相继中弹。农民倪茂全腿上中了一弹,不能行走,躲在路边的一丛芦青脚下休息,被盐兵发现后补射一枪,打中胸部,当场丧命。盐民曹志文走不甚远,被朱尚忠带领几个打手赶上,用大刀向他身上乱砍。曹一边举刀还击,一边高喊:“我曹麻子为民除暴,反抗盐霸,扬名四海,死也值得!”终因寡不敌众,死于打手刀下。其余群众见状,一个个慌不择路,四散奔逃。此次反盐霸斗争,据现场目击者亲眼所见,盐民农民共有18人丧生,受伤者难以数计,仅打手朱尚忠一人就连杀12人。
事件发生后,远近乡民无比震怒。当即推派施廷标、陈锡周、李选清3人为群众代表,具文向崇明外沙行政公所提起控诉,并将受伤的盐民抬往验伤。崇明外沙行政委员袁希洛,立即派出国民党左派、党部执行委员张士明和承审员周恩绪,前往新安镇血案现场验伤。
张、周二人赶到现场时,死难盐民及农民的尸体已被附近乡民拖集在庙场上。经两人分别查检,确认系被枪击刀砍致死,殊感惨酷之至。这时,丁老二花钱从汇龙镇(外沙行政公所所在地)雇请的恶讼师黄达生从旁辩护说:“查获死尸衣袋内藏有白布一条,上面写有‘共产党’三个红字!”丁老二也乘机申辩说:“蒋委员长号召我们铲除共产党人。共匪闹事,当然罪该处死!”张士明反驳道:“照你们所说,死者都是共产党人,因为他们身边藏有红布条。那么请问:第一,被送去验伤的人身上为何没有红布条?第二,死尸暴露一夜,谁能担保红布条不是别人在夜间塞进去的?第三,死者丧生之处离丁家住宅已远,说明群众已在退却,你们为何还要这样枪击刀砍?请问以上三点,你们作何回答?”恶讼师黄达生和盐霸丁老二被问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旋由崇明外沙行政公所行政委员袁希洛,将事件经过具文上报江苏省政府,嗣经省府回文裁定:“此次伤亡事件,责任归于盐商及有关税警队。故责令税警队补贴伤亡盐民抚恤费银币叁仟元,以泄民愤。”
丁老二自知众怒难平,逃往上海。不久在上海被捕。但因和合盐局为其多方说情,丁的家属又重施贿赂,不多时即被取保开释。打手头目朱尚忠,于次年农历五月初三日被当地中共地下组织派遣的宋志祥、徐朝贵等人在当地酒店里诱捕处决。打手陈凤鸣亦于1939年被我方逮捕处决。这些都是后话。
1923年3月,启东设县分治,原崇明外沙行政委员袁希洛被委任为启东县第一任县长。鉴于上年闹盐血案的教训,袁希洛特邀驻启税警营营长夏雨楼、官盐栈栈长罗季谦,协商县民食盐问题。当经商定:“启东本产食盐与浙产官盐同时并销。每户每月购买半数官盐,其余准许购买本产食盐。不得再有苏浙鲁盐霸欺行霸市,税警不得下乡骚扰。否则,县府将下令所属军警严加阻止。”
崇明外沙人民群起反抗盐霸的斗争虽然失败了,但是,先烈们那种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还长久地活在他们的后代和广大盐民子弟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