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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下午,景阳一下班就来到了车库,他直奔自己的目标,那是几辆外勤部的标准用车。
像以前一样扣进把手里,但是等了半天却没有听到熟悉的提示音,又上下左右画着圆圈摸索,可车门就像叛变了一样依然对他不理不睬。
景阳化身成插小广告的商贩,在几辆车旁来回尝试,最后没打开任何一扇门,倒是成功吸引了胡蓝的注意。
“你在干嘛呢!”一声响亮的喊叫从配车室里传了出来。
景阳走近了之后,趴在窗台上解释着。
“我要用车,但是指纹锁出了问题。”
“能打开才见了鬼呢,”胡蓝白了他一眼,眼皮和挂了秤砣似的不清楚又喝了多少,“你不在用车权限名单上了。”
景阳瞪圆了眼睛,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干嘛这么惊讶,你现在又不出外勤当然要被剔除了!”胡蓝的每个词都不在调上,听完之后还要在头脑中解码。
“是罗亚吉的命令吗?”景阳不自觉地发力,指尖狠狠的扣进窗户槽里。
“是……不是……就是车多人少而已。”胡蓝说完打出一个毫不见外的酒嗝,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景阳捏着鼻子想再争取几句,但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却抢先一步占领了他想要说服的耳朵。
“我是快下班了,但我没时间去拿照片……你冲我喊有什么用?体育场还没布置完,柯艳萍那老巫婆非要我下班后送过去……”
景阳慢吞吞的离开了配车室,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如此去想能让他面对阿尔邦时也不会感到愧疚。
在电梯口等待了片刻,但门刚打开,背后却传来一阵凌乱的拖鞋声。
“喂,你先别走!”那袜子的颜色让追上来的胡蓝看起来就像只绑着绷带的火烈鸟。
“先说好,我可纯粹是为了帮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半透明的指模,“从里面数第二辆车,今晚必须开回来。”
“好的。”景阳意识到自己拯救路易的使命还将继续,但是当他伸手去取的时候,那指模却被收了回去。
“没说完呢,你知道明天有冬跑周开幕式吧?”
“知道,我还要去帮忙安检。”一提这事他就像吃了罐过期蜂蜜一样恶心。
“所以你现在要跑一趟慧岩体育场,”胡蓝指着最角落里,“把车上的东西卸下后再去忙自己的事。”
“好的……”看到景阳答应了下来,握着指模的手掌才重新张开,“车里是什么?”
“庞屋幼儿园。”
景阳以为胡蓝在开玩笑,毕竟这车就算卸掉顶盖,也只够塞下庞屋的一只脚。但是往后排一望,他才发现错怪了这位总和啤酒相依为命的中年男人。
那里真的塞满了上百个庞屋,不过都是巴掌大小,十几个一捆被塞进备好的箱子里,其中一种风格硬朗的模型,适合男孩子们带去班里炫耀,还有一种是带刺绣的毛绒玩具,可以帮女孩子把玩偶柜填的更加充实。
带着这车令人反感的货物,景阳到了体育场的车库,刚找到位置停好,就看见汪江猜跑了过来。
“谢天谢地!你终于到了!”他一把拉开车门,把两个箱子顶在肩上转身就走。
“都齐全了吗?”景阳没有那么大力气,只是双手抱起一箱小的跟在后面。
“差不多了,但两个新开的安检通道好几年没用,我们一会排练好了还要打扫。”
前方正门口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布置巨幅海报,海报上没有具体形象,只画了一个黑色的轮廓,然后打上大大的问号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而轮廓旁边全是‘冬跑周荣耀卫士’,‘守护者惊艳来袭’之类的包装词,看上去就像某款二流网游又推出了一位诱骗大家掏钱的新角色。
不过庞屋将要在开幕式上亮相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虽然海报上任何明确信息都没给,但下方依然聚集了一群如痴如醉的孩子。
“他们为何可以进去?”这群小粉丝貌似被拦了许久,一看到景阳他们毫无阻拦的跨进门里,便立马开始发难。
“那是驾驶员,快出去,挡着我贴地绘了!”被叫来帮忙的田旭柏不仅一分钱加班工资都没有,还得时刻盯着门口,防止有好奇的小毛头偷偷溜进场内。
“我不信,后面矮个子那个看起来还没我妈有劲!”
景阳在一片平均年龄不足12岁的哄笑声中差点憋出内伤,他无法和这群熊孩子斗嘴,但也无法辩解自己肌肉的贫瘠,只能猛跑一小段,仿佛那样就能让嘲笑跟不上自己的脚步。
“他们都在内场呢,去看看吧。”汪江猜纯属好意的邀请却无意间触碰到了景阳的敏感穴位。
“不了,我还要去接个孩子,他没我护着都回不了家。”景阳的笑比旁边灯箱里的球星代言还要假,被开除后的自尊心在他耳边嘱咐了无数遍,越是好奇就越是要端出毫不在乎的架子。
两人已经走进了堆满手旗、运动鞋和漏气排球的储藏室,但他放下箱子后转身就走,汪江猜又劝了几句都没叫住。
在临近放学的紫萝藤初教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堆违规停靠的私家车,接孩子的大人堆砌起五层厚的人墙,更夸张的是,这墙还有继续添砖加瓦的趋势。
景阳在人墙缝里来回穿梭了两圈,就焦躁不安的放弃了寻找,有利的位置早就被占尽,满眼都是皮带和鞋跟,他就连操场都未瞅见分毫。
家长们看似毫无章法的站位实则暗藏玄机,脚下方寸之地是与孩子长年累月的默契,只要大手还没牵上小手,就算来头牛都别想把他们顶走。
路易是不是早就回家了,也许不止这一个出口,这些念头在景阳的脑海中闪过,但也只是闪过。他揣着满肚子闷气回到车里,此刻耳旁还能想起之前的嗤笑,再假设明日测试组能破除质疑赚回荣耀,那笑声就变得更加难以赶跑。
今天本是场伸张正义的剧本,他会在制服的护佑下从天而降,吓得小恶棍们哭爹喊娘,也顺便享受路易崇拜的目光。
但直到夕阳的橙色后劲不足,也未见有人拉开幕布,本就心气不顺的景阳驶上归途,此刻只想回去睡个迷迷糊糊。
不过前轮刚转了半圈,紧接着就是猛地一脚刹车。
四个没头没脑的学生窜过了马路,一个逃三个追,逼停了一堆无辜的司机。
不过景阳无暇像其他人那样降下车窗挥拳声讨,因为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他敢确定最前面被追的孩子正是路易。
所幸双腿在四轮的面前毕竟弱小,虽然起步时差点跟丢,但在下一个街角的尽头,景阳终于堵住了这群孩子。
路易显然还记得这个在新配节庆典上帮过他的面孔,他握紧了手上的魔方,很鬼精的顺势躲在了守护者的身后。
“你们几个,离他远点!”景阳冲着后面的熊孩子大喊着。
“凭什么?你是干嘛的?”但为首那个穿着蓝黑运动服的男孩还挺硬气。
“你认识这个标志吧。”景阳指了指制服上的三角伞标志,“如果你们再欺负他,就做好进去蹲两天的准备,要是一次不够,那就多抓几次。”
另外一个鞋子上有签名的男孩明显害怕了,盯着同伴却脚蹭地面偷偷后溜,内心正在友情和逃跑之间来回抉择。
“你少吓唬我,你们就是装备先进些,抓人是要有理由的!”
但运动服的回应超过了景阳的预期,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严变得岌岌可危。
“但以调查的名字把你带走,总没问题。”
“这么护着他?你是小哑巴什么人?又一个爱告状的哥哥,还是请来的演员?”
三个男孩放肆的笑着,景阳却愈发恼怒,他没料到会被剧本里的反派当街调侃一顿,而运动服也没有继续搭理他,往前走了两步,就要从路易的手里抢走魔方。
景阳被这种无视彻底剥夺了理智,一把抓住小混蛋的胳膊。
“我说话你没听懂吗?!再动他试试看!”
其余两个男孩都沉默寡言不敢造次,但是运动服依然不屈不挠的像块金属。
“把手放开!”
“我告诉你,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现在给他道歉,然后就滚蛋!”
“呸!做梦去吧!你这欺软怕硬的白痴!”
运动服挣脱不开,气急败坏的踢在了景阳的小腿上。
颜面完全沦为了街角的废弃品,景阳的脑海里一阵轰鸣,使出全力拽了一把,那男孩没有站稳,直愣愣的撞在了旁边的墙上。
“滴答!”
等再爬起来时,冰冷的地面上已经殷红一片,他跪在那里捂着鼻子,但是血浆依然止不住的在手背上汇成长河。
“来人啊!安平署打人了!”其余两个男孩赶忙凑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了揉成一团还貌似用过的纸巾,漫无目标的大声叫嚷着寻求帮助。
路易也被吓坏了,刚才他还抓着景阳的制服不放,现在已经喘着粗气退到了身后的消防栓旁。
但没有人凑过来打报不平,呼喊声只讨要到了几缕关注的目光,那些在身材上并不吃亏的男男女女,放慢脚步望了望这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迹里。为了让生意不受影响,马路对面的一位老板还把饭店的窗帘都拉的更紧。
景阳呆呆地站在原地,这一拽让他释放了所有的压抑,但是接踵而来的,就是难以丈量的自责。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被催眠了,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无法解释刚才的所作所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捂着额头,试探性的向那孩子靠拢,但转念一想却又跑回车里,一阵慌乱的翻找之后,拿着便携急救包重新赶回事故现场。
掏出冷凝喷雾贴到了脸旁,运动服却推开了他的手,那男孩宁愿把血迹蹭在袖子上,也不愿意让施暴者轻易的获得原谅。
景阳没有说话,为了止住这场流血冲突,硬按着男孩的肩膀帮他上完了药,又拿出湿巾擦干净嘴边,但运动服擦了一半就很不配合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走到路易身旁,把魔方抢在手里。
“这本来就是我的,”他举起魔方转过身来,声音里有种这个年纪常见的倔强,“他偷偷在上面刻字,被我们抓了现行。”
“因为你们欺负我经常。”路易也不示弱,用蹩脚的通用语回应着。
景阳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今天怪我,我……有些失控,这样吧,为了赔礼道歉,我请你们吃东西。”
“我们不会和你走的。”那个眉毛上缺了一块的男生满脸都是警惕的表情。
“就旁边,”景阳指了指二十多米外那家挂着羽翼和鸟喙的快餐厅,“红帽将军,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每周都盼着能去一次。”
他诚恳的等着大家的回应,但几个男孩都望着对方,谁也没有表态。
十几分钟之后,运动服大嚼着咖喱鸡肉脯,刚才还猩红的嘴角此刻被一层油脂涂的金光透亮。签名鞋和缺眉毛拿对方的嘴练习打靶,脆骨鸡团在空中来回翱翔,但因为过低的命中率,砸的周围几桌的客人接连不断送来白眼。路易则安静低着头,只与面前的八香旋肉丸打交道,最大的动静就是在吃到挑战椒口味时,像抽水机那样猛灌了几口柠檬汁。
“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喜欢欺负穷孩子的有钱少爷呢。”景阳刚拿起最后一条隐酱鸡柳正准备塞进嘴里,但一看到签名鞋那咬着嘴角的不舍眼神,就又豁达的放了回去。
“整个紫萝藤初教一大半都是潮驱移民,我爸妈都没固定工作,还不如哑巴家呢。”缺眉毛从头发上摘下一颗脆骨鸡团。
“所以你们针对他,只是因为路易不爱说话?”
“不止!大家都说他用外语给我们起绰号!”
“我没有……!”路易的腮帮子已经满仓了,说话时根本不敢把嘴张得太大。
“关键是他哥哥!”运动服嘴边的糖渍凝结成一片黄霜,如果他现在去照镜子,大概能看见自己十年后长胡子的模样。
“他哥哥怎么了?”
此时带着蓬松鸡冠的服务员过来收拾桌子,他的胸前挂着一排扭蛋,那几只动作浮夸的脚力鸟,瞬间就把运动服的目光吸引走了。
“我们吃了这么多,不送扭蛋吗?”
“哦!这个是套餐才有的,”服务员笑的很抱歉,但孩子们渴望的眼神让他有了借题发挥的材料,“要不然你们再点一个丰年烩鸡煲,我去和店长申请一下,怎么样?”
几个小家伙都没有说话,只能偷瞄着景阳,等待着命运的青睐。
“那就来一个吧。”
他们在恩惠的鼓舞下兴趣高涨,等服务员一走开,就争抢着要把刚才的话题进行下去。
“他哥哥总爱告状!路易体育课上自己摔得伤,硬说是我们干的!”
“你们没把他往垃圾桶里塞过?”景阳还依稀记得阿尔邦那篇血泪控诉的微小说。
“是我们干的……”缺眉毛有些紧张的转着手指,“但只是闹着玩的,大家打赌,看哑巴会不会在里面喊救命……”
“看吧,最后使坏的还是你们几个。”
“不!他哥哥是迁管局的,肯定也不是好人!”
“为什么?”
“三角伞下红边狗,带铁链,砸我店,
迁管败类卧里横,查全证,封我门,
大区骨干惹不了,潮驱移民见了跑。”
景阳第一次听到这么邪恶的儿歌,他赶忙把一翅三吃塞进孩子们的嘴里,这才让周围目瞪口呆的顾客很不放心的把头转了回去。
刚才的服务员戴着歪斜的鸡冠回来了,先标榜了一番自己的努力争取,之后才把大家心心念念的脚力鸟拿出来。
其他两个男孩立马抢走了中意的造型,运动服也拿起一个,但没有放在面前,而是递到了路易的餐盘旁,放下之后,还有点拧巴的说了句:“这……算扯平了啊!”
孩子们的世界叫做当下,对手与朋友,不过取决于美餐前后。
景阳羡慕的望着他们,但运动服却把最后的扭蛋塞进口袋里,站了起来。
“我要回家了。”
“刚点的菜还没上呢。”
“我们家住在郊区,再不走就没有车了。”
他看的出来那男孩对满桌香气的恋恋不舍,于是很潇洒的指了指窗外。
“急什么,一会我送你。”
虚情假意的推脱不属于这个只懂奔跑的年纪,运动服咧嘴笑个不停,毫不犹豫的又坐了回去,在他眼里景阳找到了这些天一直渴望见到的表情,那是握手言和后的崇拜,正丝毫不加掩饰的裸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