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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她说,“打更的僧人说过两日要放晴了,到时你领人把那几间空出来的屋子整一整,好放东西。”
她说完,带人拐出软壁,来到厅前开始了一日的事务安排。
后院的粉墙外翻过两条人影。那两条人影在宅院内旁若无人地行走,不时有丫鬟婆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却连眼珠子都没错上一下,好似根本就看不见他们。
荨娘跟着重韫走,不多时走入一间屋子,她刚转过屏风,便看见重老夫人躺在内室。床前的熏笼里点着安神香,有种温暖的味道在屋里默默浮动。
重韫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的梨花杌子上坐下。
床上的妇人已经满头华发,眼角眉头多了好多皱纹。他当年离家时,母亲才刚刚三十过半。他梦中的母亲还是那副年轻美丽的模样,一点都不曾被岁月侵蚀。
重韫的视线凝在重老夫人脸上,痴痴地看了许久。
床上的人忽然皱紧了眉头,低唤了一声:“三儿!”
坐在外头的丫鬟听闻响动赶紧掀帘而入,问:“老夫人醒了?可口渴么?”
重老夫人靠在引枕上,接过茶呷了一口,才缓缓道:“你去告诉二娘子,莫要忘了给供着三郎长生牌位的寺庙送香油钱。年节将至,记得给三郎准备些他爱吃的东西。三郎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知味斋的水晶饺子和河坊街街尾的那家烧鹅,啊,对了,三郎不爱吃甜的……”
她一直说了很久很久。
那丫鬟便笑了,道:“老夫人,您每年都得这么交代一回,我都背住啦。便是您不说,二娘子也必定会记得牢牢的。”
重老夫人长叹了口气,也笑了笑,眼睛却有些湿润。
重韫就坐在床边,除了荨娘,这一主一仆都看不见他。
荨娘站在他身边,侧过脸看见他一瞬间绷紧了双肩,他屏住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荨娘探出小指,轻轻揩过他的眼角。
指下微湿。
夜间重二郎家来,提着采芝斋的糕点走到母亲房中,便见桌子上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重老夫人见他手中又提了一个,便嗔怪道:“已经买了一盒,为何又买一盒。我这把年纪的人吃多了甜食怕不要把剩下的几颗牙都糟坏了。”
重二郎呼冤:“儿可就买了一份,这份却是哪儿来的?”
重老夫人惊道:“不是你买了差身边的小厮先送回来的么?”
母子二人就这盒来历不明的点心苦思了半天,也没想出究竟是谁送的。有道是来历不明必有古怪,剩下的点心自然被束之高阁了。重老夫人还摇头叹息了好一会儿,这送点心的人忒了解她的心思,选的点心比她亲儿子选的还要中她的意。唉,可惜,可惜了。
荨娘牵着重韫的袖子,两人沿着钱塘江边的堤岸慢慢地走。江风习习,霞光洒在江面上,漾起一波波橘色的浪。
风吹乱了重韫鬓边的发。荨娘停下脚步,踮起脚替他将那几根鬓发压到耳后。
“道长,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还活着,你回来了呢?”
重韫望向江流尽头,他的眸子里似乎也浮动着层层细浪。
“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也过不了时间那道坎。”
荨娘不解。这与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道长的家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就荨娘刚刚所见,重老夫人明明还很想念他呀。
他们走到堤岸尽头,拐上一条青石大道,又走了许久,一座牌楼忽然出现在眼前,牌楼的年月应该很久了,上头的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重家村。
穿过牌楼,靠右行走,拐入第二个巷口,第四个院门便是数月之前荨娘与小倭瓜藏身过的那栋荒宅。
荨娘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门前的石鼓上,一朵黄蕊白花迎风而放,这香气就是从花心处传来的。
重韫将那朵花摘了袖在手中,推门而入,院中果然清冷破落,杂草横生。
荨娘反手将门合上,捂住鼻子道:“上次来时,香味还没有这么重呢。二娘子身上也有这香味,那只瘴妖身上也有这香味。”
她心头忽然浮上一个大胆的猜想:“道长,你说,那只瘴妖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香师啊?”
重韫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坐下,抬起头仰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临安城中这几日都是阴天,到了夜里也看不见多少星星。
荨娘与他并肩坐着,许久等不到他的回应,便拱起肩头蹭了蹭他,又分开膝盖,用自己小巧的膝头去蹭他放在膝上的手。
重韫侧过头瞪了她一眼,道:“没规矩。”
荨娘才不睬他,依然我行我素,重韫有点愠怒,又有点羞,终于忍不住抬手按在她的腿上,将那条好动的腿牢牢定住。
“老老实实坐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荨娘这几天大概摸清了这个心魔的脾气。在她面前其实也就是只纸老虎,表面上凶得厉害,真要动手时还是连根寒毛都舍不得碰她一下。
那天在六道灵台里咬了她,转头他就在自己手上咬回去了。当然是背着荨娘,他以为没叫荨娘瞧见,谁知荨娘眼尖,知道得一清二楚。
荨娘也不怕他训,将嘴一撇,撒娇道:“谁叫你不睬我来着。”
重韫便道:“我小时候见过那大香师的……鬼魂。”这话他说得有些不确定。那时他太小了,三/四岁的孩子记事本来就不大准,加上他后来又病了一场,三岁前后的事情几乎都忘光了。
可是那时只有他能看得见那个男人,那……应该是鬼吧。毕竟只有他有阴阳眼啊。
“所以,大香师既不是瘴妖,也不是狐妖。”
“狐妖?”荨娘迷惑了一会,才明白重韫话中所指究竟是什么。她虽然能够透过二娘子身上浓郁的香气闻到她的妖气,却辨不出她是什么妖。原来她是狐妖啊。
她不喜欢二娘子,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道长,你为什么要帮那只狐妖背黑锅?谁做错了事,就该由谁担当啊。如果不是她,你就不必……”
她在重韫越来越深沉的目光下呐呐地住了口。
重韫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荨娘本以为自己又该被训了,谁知重韫却只喃喃了两句“为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起来。
荨娘觉得他周身的气息忽然变得森冷无比。他的手按向腰间的昆仑淬月,大拇指在剑柄上来回摩挲。
“咻——砰!”
有什么在头顶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