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荨娘不动声色地踩住那颗桂圆,抬眼掠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趁他没留意时悄悄将右手反到身后,冲拐角处的人摆了摆手。
那日重韫说的那句“我想杀人”着实叫荨娘心惊胆战了好一阵,所幸他从六道灵台闯出来时并未伤人,一掌打退了挡路的党参和枸杞后,拉着荨娘御剑而起,一路南下。
小倭瓜和小白不放心,便一路尾随。荨娘猜想重韫应当是知道他们俩就跟在身后的,有几次小倭瓜和小白跟得近了些,就会被重韫用道法逼退。
如是再三,小倭瓜和小白也就明白不能靠得太近。
荨娘摆完手后,袖间飘出一丝银丝。银丝才飘到荨娘齐肩高的地方,一只大手横过她的肩膀,荨娘只觉缠在她手腕上的丝线顿时一紧。
“你想干什么?”
重韫将那蚕丝绕在手上,用力一抽,那丝线就被他拉出来。他直接将蚕丝袖了,抬步便走。
荨娘小步追上去,忿忿念道:“你怎么能抢我东西呢。”
“哼。”
荨娘毕竟是有些心虚地,只好摆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好嘛,你别生气了。过了这条街再往前,就是重家的茶楼了。”
两人穿过街道,一家七开间的茶楼就伫立在街角。重韫在茶楼对面的一家骨董铺子前停下脚步,透过蒙蒙细雨,遥遥望了一眼茶楼的招牌。
牌匾上的“重氏茶楼”四字字体遒劲,笔势有如鸾翔凤翥。重韫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浮上一层朦胧的水雾。这是他二哥的手迹。重韫小时,重二哥的书法便已小有所成,极受先生赞誉。这么多年过去,二哥的书法果然是趋于大成了。
“二郎慢些走。”
茶楼掌柜弯腰送出一位身穿弹墨直裰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身形颀长,面白无须,五官较之一般南人深邃许多。他笑着与那掌柜还礼,撑起伞,大步走到街道上。
荨娘他们站在屋檐下的丹墀上,等到那男子从丹墀下走过时,荨娘便好奇地多瞧了他几眼。越是看,越是觉得他和重韫眉眼间颇有几分相像。
那男子一直走到街尾,拐入了一家医馆。
荨娘听见重韫低沉的笑声:“我二哥少年时便立志于悬壶济世,现如今,他果然成了大夫。”
荨娘恍然大悟,心中有些惊喜,原来那人和道长是兄弟呢,难怪长得有些像呢。
“道长要过去瞧瞧吗?”
重韫迈出一步,忽又停下来,似是有些踌躇不定。荨娘见状,眼珠子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啊呦。”她夸张地叫了一声,作势倒进重韫怀里,一面咝咝吸气,一面道:“道长,我腹痛得厉害,你带我去看大夫吧。刚刚路过的那个大夫医术一定很好。”
重韫板着脸瞥了她一眼,道:“别装了。”
荨娘将眼一闭,干脆扶着额头继续装:“我还,我还头疼。哎呀,好疼。”
重韫被她扒着袖子,挨蹭了两下,心头忍不住升起一股躁郁之感。还没等他理清心头的思绪,荨娘已经被他抱了起来。
“你小声些。”他冷着脸训她,“别人都看过来了。”
荨娘将脸埋在他胸膛前,小力地蹭了蹭。他的手臂充满了力量,抱着她走时,步子那么稳。荨娘觉得自己一定是无药可救了。以前的道长对她细致温柔,她满心欢喜实属正常;可现在的道长总是冷着张脸,还有些喜怒无常,她竟也觉得可爱。
凡人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然是极有道理的。
医馆很快便到了。入门处的地方摆了两张长椅,上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荨娘偷眼扫了一下,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木牌,木牌上以“甲乙丙丁……”为序号。再往里就是大堂了,大堂靠门的地方摆了一张长桌,长桌后头是一排长长的药柜和半人高的柜台。刚刚荨娘看见的那个男人就坐在长桌后问诊。
他看完一个人,很快便写成一张药方交给站在右手边的小童,由他领着病人到后头取药。这时站在阶上的小童高声喊道:“戊号,戊号!”
那个手执戊字的男人听到喊声赶紧跑了进去。
重韫也从在门房值守的药童手里取了一张木牌,带着荨娘在长椅上坐下。他本意是要两人各坐一边,谁知荨娘黏人得很,只装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可怜兮兮道:“我生病了,没力气,道长你抱我嘛。”
边上站着的药童听到她这娇娇的声音,脊骨一酥,整个人险些软了。虽然她哼哼唧唧的,说了什么估计旁人也听不清楚,可是两人这副亲密形状依旧让这个尚是懵懂的小药童闹了个大红脸。
重韫眼角余光里扫过他那张柿子一般的脸,心头升起几丝不悦。他不由抬手按住荨娘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不着痕迹地在她腰间掐了一下。
“没规矩。”他低声冷叱。
荨娘有仇必报,张嘴便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可惜重韫筋肉结实,这一咬又隔了衣物,根本就是隔靴挠痒。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又叫:“壬号!”重韫遂抱起她走入大堂,将人放入桌前的圈椅中。
重家二郎惊异地看了重韫几眼。无它,重韫自出了六道灵台便一直未曾剃过胡子。他这胡子自行生长,从来不曾经过打理,长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极有悍匪气质。再加上重韫五官深邃,个子甚高,咋一看,还有那么几分像辽人。
重二郎一边打量他,一边给荨娘把脉,和声和气地询问她的症状。荨娘本来没病,此时为了让这两兄弟多待一会,也只好硬起头皮胡说八道。
她既胡说,难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疏漏。重二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越发沉了。等到荨娘一气胡说完毕,他便收回手,怫然道:“娘子若是讳疾忌医,便不该来我这医馆。若想要病好,便当实说。若是刻意隐瞒病情,想来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治不好娘子的病。”
荨娘一听,心里有点乐。果然是兄弟呐,板起脸来训人的样子简直一样一样的。
她乖巧地点了两下头。
重二郎挥挥手屏退左右,等到确认旁人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才问:“娘子的天葵是否迟迟未至?”
人间女子第一次来葵水称为天葵。荨娘是物化而生的仙灵,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两人一人问得坦然,一人因为无知,故而也很坦荡,只可怜了重韫,一对耳垂烧得通红,只怕再烧上一会儿便能直接割了下酒。
重二郎又絮絮问了很多东西,从平日里的吃食问到曾经吃过什么药,是不是曾经在寒水里泡过,是不是夏日贪凉,喜食寒凉之物……
仔仔细细地盘问一通以后,他忽然站了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这位小娘子既是你的妻子,你自当爱她护她,便是她不懂,这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做丈夫的,竟也不知劝着点吗?”
重韫忽然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当真是冤枉极了。他有心要为自己辩解两句,还未开口,重二哥第二轮训斥复又排山倒海,汹汹而来,叫人毫无招架之力。
重韫忿忿地瞪了荨娘一眼:瞧你惹的祸!
荨娘笑得无辜极了,心里则在幸灾乐祸。
重二哥眼尖,拿住重韫那一眼瞪又开了一刀:“你还瞪她。为人夫者,敦懞以固。你既比她年长,便该负起督导之责……”
重二哥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直将重韫训得晕头转向。他不读圣人书久矣,少年时学的东西早就还给先生了。总之重二哥说了这么长一段,只有最后一句重韫听得最清楚,最明白。
“你要是再如此不爱惜妻子的身子,就不要再想着传承香火了。”
这是重韫入魔以来第一次露出蔫头耷脑,懊丧不已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