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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韫沉默半晌,竟然蹦出一句,“狗屁!”
荨娘听得险些惊倒,“道长!你……你居然爆粗口!”
重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在地上蹲着,小小一团,姿态柔顺,如同小奶狗一般,本来想叱上一句的,却不知为何,在见到她那惊得口不能闭的表情之后,忍不住又有些想笑。也是他僵着脸惯了,终于将那笑意忍住,冷着脸,丢下一句:“你当我祖母?”
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我当你爷爷还差不多!
荨娘瞧见了他眼里那点小鄙视,也不服气了,立起来,双手将腰一掐,道:“怎么啦?我今年三千有九了,你祖母有这把年纪吗?当你祖母,还是我吃亏了呢!”
重韫摇了下头,觉得跟个小姑娘吵架实在失格,于是“哼”了一声,不再接话。荨娘却被他这声冷哼燃起了斗志,揪住重韫的衣服死活不让人睡,两人正拉扯间,地上一直燃着的火堆忽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只听吱——呀——一声,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竟然露出一条缝隙,一股子冷风蛇行而入,贴地而走。地上的干草簌簌而动。
荨娘见了,当下嚎了一嗓子,整个人扑到重韫怀里。
总是被她“投怀送抱”,次数多了,重韫已从原来的羞窘不已修炼到现下的淡定如常,只将人扯下来,丢到身后,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往地上一按,那步步逼进的二鬼立时寸步难前。
那鬼一只面皮被泡得青白发胀,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显见是个溺死鬼。另一只则长舌吐出,眼珠外凸,是个吊死鬼。
而且这两只鬼都是新鬼,更为难得的是,竟然留有一丝神识。一般说来,除非生前有什么未了的极为强大的执念,新死的鬼,很难留有神识。
那二鬼冲了几次,见确实无法靠近二人,也只能作罢,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家,我家主人有请。”
重韫取出一张“散魂”符夹在指间,冷声道:“跟你家主人说,谢邀,不去!”
言罢厉喝一声,“走!”
那二鬼却不肯走,只将头贴在地上,哆哆嗦嗦反复说道:“请,请……”
重韫道:“你二人若再不离去,休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着作势要把那符丢下。
二鬼见着实请不动二人,又怕惹怒了重韫,他真会出手打散自己的魂魄,只好低着头,倒退着出了门外,消融在夜色里。
待那阴气退去,荨娘才敢睁开眼睛,拉住重韫直问,“难道是那天的小美人请我来了?啊……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重韫将符收好,方道:“你可知,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荨娘惊道:“鬼死了不是应当魂飞魄散了吗?”
“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可是,有些鬼,经历魂飞魄散后,魂魄重聚,获得新生,便成为聻。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鬼王。人死为鬼,人皆惧之。鬼死为聻,鬼皆伏之。”
重韫说到这里,突然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荨娘敢打赌,他绝对是在幸灾乐祸,绝对的!
“也不知这只聻,三番两次请你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要你跟她作伴吧?”
荨娘长嚎一声,扑到重韫脚边,抱住他的大腿,一抬脸,竟不知何时已哭得泪人一般。
“道长!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第17章观游神又生事端
林子里蝉声聒噪,咿吁咿吁,绵绵不绝于耳,又兼林寂无人,这回音便连作一片,大有沸反盈天之势。天气闷热,便是走在林子也依然难避暑意。荨娘垂头耷肩,丧丧然缀于重韫后头,不时拿袖子拭去脖颈间的汗,实在忍不得了,方道:“道长,奴家要热死了,让奴家歇歇吧……”
重韫手指前方,道:“此去一里,便有一道清流。你若想好好歇歇,正该加紧脚步才是。”
荨娘一听,原本软塌塌的腰板儿登时挺立起来,小碎步疾走如风,不多时,竟超到重韫前头。二人走了一里多地,果见一涧清溪,阻住去路。重韫伸手摸摸挂在行箧上的水袋,见存水无多,便想取下到上游汲些水。他方动作,荨娘便一把抢过水袋,勾在手里,蹦蹦跳跳道:“此等小事耳,何劳道长亲自动手?我去也。”
重韫见她开心,也不拦她,自在溪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解了行箧放在一旁。
他本打定主意在此处歇脚,顺便把缠在右手上正骨的龙骨简给取下来。他方坐定,也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地就朝上游望了一眼。只见三两草木绰绰,顶上不知名的嫩黄色小花形如号子,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一根细细长长的青蒿垂腰折下,叶尖儿正好探入花心,好似将那花挠得有些痒了,于是一时间俱嬉笑起来。
在那草木掩映之后,是一泓再清澈不过的溪水,清澈得连溪床上的河石都粒粒可数。那草木笑动之时,正逢水里的姑娘破水而出,银花四溅,颗颗水珠在阳光中好似珍珠般闪闪发光。那水落进溪里,溅到花上,挂在姑娘的发尾,顺着姑娘隐隐可见的腰谷曲线蜿蜒而下……
那姑娘微微仰起头,一抬手,衣衫落下去,露出一截皓白手腕,腕上绒毛凝住无数细细水珠,一举一动间,那肌肤便熠熠生光。
她手腕轻转,一袋子水从头顶奔流而下。她扬起脸,美好的脸庞向着夏日方向,双目紧闭,红唇微张,于是有些水便落入她口中,有些又顺着两颊再顺着脖颈两侧滑到颈后,有些则行经胸前,将那片起伏的轮廓打透……
他只能看到姑娘的侧脸。她的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白芒,美好,干净,自然,如此耀眼,一瞬间掳夺了人的所有神智。
直到水声再起,重韫骤然回身,心中惊跳不已。他按住慌跳不止的心,别开眼,风一吹,遍体微凉,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出了一身细汗。他的嗓子微微发干,喉结微动,好似磨在了一层砂纸上,痛得灼人。
这心情前所未有,他恐慌失措,却只能无助坠落。
重韫心绪繁杂,慢慢地解下龙骨简,右手伸出动了几下,再转了转胳膊肘子,动作流畅自然,这断骨之伤已经好了。他在原地坐了一会,不见荨娘回来,忍不住想道,她那般冒冒然然跳进水里,现下衣衫湿透,是不是也不好意思见自己,所以正藏在某个地方晒衣裳来着?
转眼又想到,这荨娘几次三番出言挑逗,有时又作出一副天真言状,真心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忍不住轻拍了自己一下。管她是怎样的姑娘,横竖不过是有过一场救命之恩吧了,待报完恩后,两厢自当再无瓜葛。
他正这般胡思乱想着,耳边闻得身后草木响动,他犹豫了下,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入目是一双绿绫绣鞋,再往上则是一件绿绸阔腿裤子,鹅黄纱衣,正是那日她刚从画里出来的妆扮。
荨娘一见重韫,便高兴地摆了几下手,几步奔到他跟前才停下来,扯了扯领子,道:“啊呀,还是奴家自己这套法衣舒坦,这宋人的衣裳,夏天穿忒热了些。”
正说着,突然发现重韫脸色涨红,遂惊道:“诶——道长,你脸怎么这么红?”
于是趋近前去,拿手贴上重韫额头,一摸之下顿觉滚烫无比,荨娘不由叫道:“道长,你这是中暑了啊。”
“来——”将水袋往重韫手里一塞,“先喝点水。”
重韫一把将她的手扫掉,略有些粗鲁地接过水袋,仰头灌了几口,可心底那层烦躁却怎么也去不了,反而愈发盛了。
他正烦乱间,却闻荨娘声音又起:“诶?道长,你的右手不是断了吗,这就,这就好了?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你这还没几天吧?”
重韫举起那张龙骨简,道:“此为龙骨,缚在伤处有奇效。”
荨娘听得直乍舌,伸手接了,放在怀里细瞅,一抚之下,但觉骨骼莹白如玉,大夏天的竟然冰凉如寒玉,顿觉欣喜不已,忙问:“道长,此物可否借我几天?”
然后她就把那龙骨缠到了自个腰间。虽说外罩纱衣,看得不甚清楚,可正因这不甚清楚,才越发吓人好嘛。你想,倘或有一路人独自在路上行走,远眺之下发现迎面走来一女子,腰间白骨森立,不吓坏了才怪。
荨娘却是不管不顾,只觉此物上身之后,暑气霎时消去大半,当真再开心不过。
二人且歇且行,待到傍晚时分,远远瞧见一个村落,此村梯田层层,人烟稠密,入口处坐落着一座兰若寺,说是寺,大小不过如同一间几步见方的土地庙一般,寺门偏对之处树着一块残破石碑,其上兰若二字,衰败形同此庙。
荨娘见重韫叩开寺门往里瞧了一眼,不由咽了口唾沫,问他:“你不会是,今晚打算睡这吧?”
重韫点头,承认:“此处尚可宿人。”
荨娘苦道,“道长,咱们就不能找户人家借宿吗?天天睡地上,奴家的腰背都要睡出毛病来了。”
重韫将门合了,只道:“是谁借了……”
不待他说完,荨娘便狠跺了两下脚,道:“好嘛,好嘛。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借了那三十两银子!”
说罢竟负气先行而去。
两人进入村中,不时有些村妇农夫劳作归来,经过二人身旁时便偷眼打量,更有三两妇人暗中偷指荨娘,叽叽咕咕也不知在咬些什么舌根。荨娘是个没留心眼的,见了也只当她们是偷赞自己貌美,重韫见了则眉头频皱,终于忍不住将荨娘拉到一棵大树后站定,见四下无人,便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衫子裹到荨娘身上。
荨娘抓着衣领,茫然道:“我不冷呀……”
重韫眼睛别向远处水田,道:“给你就穿着,不许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