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夜色凉如水(三)

桃木刻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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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同回了军营,众目睽睽之下,卢姝宁一句话不说,低着头进了帐子。

    众人正在奇怪时,郑垣系好马后也走了过来,只见他挠挠头,摊摊手,尴尬的笑了笑,同样也是一句话没说。

    他前脚刚进营帐,外面一片轰笑之声炸开来,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姝宁不解这些人在笑什么,看了一眼郑垣。

    他挑了挑眉,笑道:“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呆了那么长时间不说,你还披着我的披风,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你猜猜,这些久混军营的老兵油子光棍汉们,他们会联想到些什么?”

    姝宁先是有些不明白,然后才恍然大悟,大骂道:“郑垣,你混蛋!”

    郑垣笑道:“我怎么了?”

    “就是因为你刚才什么都不解释,他们才误会的。”

    “是你自己选择什么也不说,关我什么事,我又什么都没做,我光明磊落。”

    “你……”仔细一想,他说的似乎也在理。

    “记住,当你什么也不说也不做的时候,就是把主动权交给了你的敌人,是你主动放弃了解释的机会。比如,现在。”郑垣一板一眼的教训起她来。

    姝宁凶巴巴地瞪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咣”的踹了他一脚。

    郑垣一边揉着小腿,一边小声说着:“唉,早知如此,刚才在沙漠那里我就做点什么好了,省得被人误会被你打,两头不讨好。”

    回头看见身后有个凳子,顺便就坐了下来,平静道:“把披风还我。”

    姝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他的披风,气急败坏的解下来,滚成一团,重重砸在他的怀里。

    郑垣接住了,还不忘使坏,故意大叫一声“哎呦”。

    于是,外面又是一阵哄然大笑,还夹杂着几声怪叫。

    郑垣也忍不住窃笑一下,但又赶紧收住了。

    他这笑容里有一丝得逞的味道。

    姝宁听门外笑声,越听越急,越急越气,越气越不是滋味。若说此时此刻立马跑出去解释,只怕会越描越黑,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气道:“你这黑心肠的。我就说你一路上不停地笑,必定不怀好意,原来是早有预谋。你快出去跟他们解释呀!”

    “凭什么是我,我不去。”

    “他们会误会的。”

    “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去吧,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呀,对我名声不好,对你的名声……也不好的。”

    “我认为,对我的名声并没有什么不好呀!”他一脸流氓匪气的说。

    但看郑垣坐在那里稳如泰山,一点也没有要出去解释的样子。于是,姝宁上前与他推搡起来。

    结果她一推,他就故意向后仰。二人顺势跌倒在地,她也顺势跌入他的怀中。

    他们俩一个“哎呀”,一个“哦,疼!”

    在跌落的一瞬间,郑垣举着双臂做投降状,而姝宁则用双手撑住了他的胸膛。

    他们就这么奇怪的搂在一起,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姝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这张脸,连他眉里有颗小小的黑痣也看的一清二楚。

    郑垣在她的耳边温柔的吹着气:“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她才慌的赶紧爬起来,杵在那里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卢姝宁平生第一次被别的男人搂抱,不自觉脸颊涨得通红,火辣辣发起了烫。眼睛胡乱瞟着其他地方,唯独不敢看他。

    “原来你害羞是这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一面说一面也慢吞吞的爬起来,重新坐好。双臂交叉在胸前,翘着二郎腿,一摇一摇的,正色咪咪地欣赏着她。

    他的视线在一点一点的往下移。

    姝宁用余光察觉到了这一切,于是恼羞成怒,拳脚相加。

    他不生气,也不躲,也不挡,任由她的左右开弓。先开始挨了几拳,嘴角还笑得出来,最后那一脚实在没忍住,惨叫一声“啊”。

    外面有人问道:“郑大人,您没事吧?一个人行不行啊,要不要弟兄几个来帮忙?”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怪笑。

    “没事没事,我搞的定的。”郑垣忙里抽空的说。

    姝宁问他:“什么是搞的定,什么是搞?”

    郑垣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是“搞”,紧接着下面又挨了一脚。

    原来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反问句。

    这一脚也算是用上了她的十成功力。

    郑垣的惨叫之声也超乎想象的惨。

    外面有人关切问道:“郑大人,你真的确定不用兄弟们帮忙吗?”

    郑垣从凳子上滑落,窝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发着抖,略等片刻,没好气道:“都滚都滚,滚一边去!能轮到你们帮忙吗!”他捂着肚子一脸的痛苦,额头还渗出了汗珠儿。

    姝宁这才知自己方才使劲儿使大了,不好意思起来,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还好吧?疼不疼?”

    郑垣咬牙切齿道:“不疼。”

    “你也真够可以的,我打你,你怎么不躲呀?”

    郑垣心想:你若有气,就冲我撒气好了,我又何须躲来躲去。嘴上却说:“就因为是你呀,也唯独是你,也只能是你。若换了旁人,我早就……”

    “早就什么?早就还手?早就躲了?”

    “早就疼死了。”

    略微休息了一下,他似乎好多了,站起来走到她的床边,默默的开始铺床,枕头放好,被子铺平。然后又拉过来两个大衣架,挂上一个床单,又挂上两件外袍,这才勉强挡住些。自己则在门口搬来一张桌子,一个凳子,放上一盏灯,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坐下悠然看了起来。

    姝宁看不懂了,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为你守夜。”

    “我不用你守,外面有士兵呢。”

    “我不相信他们。再说了,你若再跑上一次,我是真的折腾不起了,以防万一,今晚将就一下吧。”

    看着他坚定的背影,她拒绝的话语没有说出口。

    姝宁躺在床上,想想那个平日里见到的严肃的郑大人,再看看眼前这个不正经的无赖,道:“你这人假的很,隐晦、虚伪、藏心,不可深交。”

    郑垣隔着帘子道:“知道就好,我又没说我是好人。”

    她枕着枕头,无法安眠,却又不敢来回翻身,怕他听见。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根手指,握拳伸开,伸开握拳。刚才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让她久久不能忘怀,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家伙的胸肌可真大呀!

    想到这,她自己都怕自己笑出声。

    是啊,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和她开过这种玩笑,这种有关男人女人的玩笑。而她似乎也看懂了他的眼神:他在拿她当一个女人看。

    以前在家的时候,自家兄弟拿她当亲人看,钱长子拿她当徒弟看,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拿她当一个女人看……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一本正经的安慰起来:“不要担心,不要多想,放心睡吧。如果我真要对你做什么,刚才在沙漠里是最好的时机。”

    心想:是啊,最好的时机,我已经错过了。错过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去了。

    姝宁怕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赶紧解释:“那个,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想今天的事,万一,这些人添油加醋传出去,我的名声就毁了,你的,恐怕也不太好。”

    “能有什么不好。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你不承认,我不承认,他们又能把咱们怎么样,流言蜚语传一段时间就散了,不要在乎这些。”

    “万一不会散呢?”

    “相信我,会的。”

    慢慢的,传来了规律的呼吸声,她终于睡着了,郑垣也安心了。

    他痴痴的望着烛火,任风吹来又吹去,吹不生也吹不灭,摇曳着思绪回到从前。

    那是他们成婚的第三年,彼时正临近秋闱。

    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还未亮,郑垣不知何故发了疯,冒雨去了书院,直到天黑也不见回来。赶到阿金撑着伞去找时,他就坐在空地上发着呆淋着雨。

    接回来后就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满嘴说着胡话。

    三天三夜后,待他醒转过来已过亥时。朦胧烛火中,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母亲。母子二人攥着手,彼此安慰着,老母亲不免又落了几滴泪。待安排好汤药,嘱咐好下人,郑母这才放心离去。

    母亲一走,郑垣赶紧叫来阿金,假装不经意的悄悄问道:“她呢?”

    阿金笨的不轻,极力思索着:“谁啊?”

    “就,是她啊。”郑垣极力收敛着自己的着急。

    “啊?那个她?”阿金翻着眼白,实在想不出是谁。

    “就是,她。”他没好气的用手指点了一下窗外。

    “哦,你说的是少夫人啊,她啊,这个时辰,她早就睡觉去了。”阿金这才恍然大悟。

    “哦,好,我知道了。”

    得知她在睡觉,郑垣表面装的平静,心里却如坠万丈深渊,嘲笑自己愚蠢幼稚,无缘无故闹这一出,怕人笑话又怕人看穿。

    遂将自己淋雨一事烂在肚子里,不对任何人解释,也不许任何人提起。

    甚至直到自己高中的那一天,家里坐满了前来道贺的亲朋,母亲不小心又提起了这件事,他依然是说翻脸就翻脸,毫不顾忌。

    后来的后来,姝宁走后那年,郑母听说她病得很重,在家急得团团转却又帮不上忙。

    一日,郑母从祠堂的一处抽屉里取出一副药王画像,找个地方郑重挂起来,又扣又拜的,嘴里还振振有词。

    郑垣看见了,笑道:“没用的,那都是迷信。母亲你就是病急乱投医,不是听那些和尚道士漫天胡诌,就是拜药王画像,这些都没用的,迷信呀。”

    郑母看见他进来了,不由分说一把拉了过来,严肃道:“正好,你也来拜一拜,很灵的。”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是姝宁那丫头听别人说的。”

    “她的话就更不能信了。她那个人……难不成你见哪个病人是拜药王画像拜好的?”

    “我还真见过的。”

    “谁?”

    “你呀!还记得那年你淋雨发了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我见她每天就是这么拜的。”

    郑垣没好气的嘲笑道:“难不成,我是她拜药王画像拜醒的?”

    “那倒不是,你是她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好生照顾给照顾醒的。”

    郑垣这才察觉不对劲儿,眉头一皱,问道:“可当年我醒了,只见你在我身边啊,并不是她,我当时问过阿金,说是她睡觉去了。”

    “那是她实在撑不住,累倒了呀。”

    郑垣心慌了,仿佛错过了一件大事,气道:“那娘你怎么不说,她也不说,连带小新阿金,所有的人谁也不曾告诉过我呀?”

    郑母难为情的苦笑一下,想着反正姝宁已经走了,也没必要再隐瞒了,这才撂了实话:“还不是你的那个臭脾气,还不是你给她定的那个臭规矩,你让她怎么说,她又哪里敢说。再加上你快要考试了,她担心你,怕你骂她,怕你发火,怕你恼怒,怕你再离家出走,一去不回……索性,整个府里都帮着她,瞒着你。总之,她说不能影响你读书考功名。”

    郑垣道:“那她既然知道我给她定的规矩,既然知道我不许她踏入书房半步,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为何那三天,她敢不守规矩,突然又敢进来了。”

    郑母道:“她当时说:‘人命大于天。更何况生死攸关之时,还白白守着那些规矩做什么。’比起这些,她更担心你,担心你半夜醒来要茶要汤的没人答应。她还说:‘她其实也不怕你,如果你见了她生气,想骂她两句,骂就骂吧,骂人总比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好。’你病了,她守着你,如今她病了,谁去守着她……”

    郑垣来不及听完,跑去挨个问过府里所有的人,听每个人都讲一遍,果然,大家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所以,那三天三夜,一直是姝宁守着郑垣。喂汤喂药,擦拭身体,衣不解带。稍有空隙,还要跑去跪拜药王画像。最后,终于把自己累倒了。

    而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却在因为她去睡觉了,一直生她的闷气,气了很久很久……

    营帐里的烛火映着他的两行泪,不知不觉,天渐变白了。

    守了半夜,看她一夜安睡没有咳嗽。他笑了,释然道:“看来你的咳疾是真的好了。折腾了一夜,又吹风又生气的,居然没咳一声。”

    想到此处,会心一笑,“我的这颗愧疚之心,终于可以稍稍好一些了。”

    于是找来纸笔,赋诗一首:

    河汉清清孤皎明,一寸黄沙一寸星。

    朔风参差簪云鬓,鞍鞯酩酊踏梦行。

    朱窗凭泪恐憔悴,海棠宿雨慰安宁。

    自君别后断肝肠,穹庐渺茫悔余生。

    山水零落忽相逢,一波汹涌一波平。

    正在独自欣赏时,不察觉身后有人。

    卢姝宁不知何时醒了,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兴奋道:“写的不错呀!”

    他吓了一跳,胡乱扔了笔,匆忙将纸就着烛火烧了,也不敢去看她,只说道:“我胡乱写着玩的,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千万别当真。”

    她微微一笑,轻轻松松就把刚才那首诗背诵了一遍,洋洋得意道:“烧吧,你随便烧,我都记住了。”

    郑垣愣了一下,感慨道:“看不出来嘛,你还有这样的本领啊,佩服佩服!”

    姝宁道:“我记忆如此之好,你怕不怕?”

    他笑着点点头:“怕,当然怕,我都怕死了。你记忆也太好了。”

    姝宁笑道:“厉害吧,我大哥说我大病一场失了忆,大脑都空了,所以记忆才会这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