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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璀璨怔了怔,还是要看奏折内容?她可不想掺和朝政,便露出羞愧之色,道:“璀璨大字不识,只认得银票。”
甄太后缓缓地道:“择一位先生教她识字。”
安禾应是。
“我当年进宫时,也大字不识,日后勤奋些就是了。”甄太后道:“安禾来展奏折,你在旁边学着。”
甄璀璨朝旁边挪了挪,有一种成为了棋盘中棋子的感觉,无妨,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安禾熟练的展开奏折,快速的扫了一眼,低声道:“淮上郡开垦出了二百一十三亩荒地。”随及,将奏折铺在竹垫上。
甄太后提笔朱批:已知。
将奏折合起后,安禾又取出新的奏折,阅后,道:“疆陂郡已开沟挖渠打井引水灌溉农田,旱情得以缓和。”
甄太后提笔朱批:尔再敢欺瞒,杀之,十五日后再奏。
安禾阅后,道:“二郡郡守联名上书,金谷客栈行贿圈地、私自采买游商的盐和肉并高价兜售、后院地下埋有白骨数十具。”
甄璀璨一怔,金谷客栈是金字招牌,一直规矩和气的做生意,怎会受弹劾?肯定是得罪了权贵?!她悄悄探头,只见甄太后朱批:可由大理寺彻查。
交给了大理寺,岂不是任由李洪毅专断?金谷客栈无端招惹祸事,应是因为坚守道义,与她有关。翟宁曾威胁掌柜之言,这么快就应验了?
甄璀璨捏了捏手指,鼓起勇气道:“金谷客栈的名声,家喻户晓,即忠于庙堂,又讲江湖义气,还善惠百姓。很值得尊敬的百年老店。”
“金谷客栈是名扬天下,可谓是华国的一宝,”甄太后道:“用它的毁灭成为撞开巨石的最后一道力量,太合适不过。”
甄璀璨顿时惊愕。
甄太后轻描淡写的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忠臣、名士常有,为政治牺牲也常有,他们跟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花花草草,命不由己。”
甄璀璨在听着。
“有一块巨石悬在我头顶许多年,”甄太后的眼眸中浮出厌烦之色,“何不让我脚下的花花草草去为我分忧解难?”
巨石?李家?
当年甄太后能进皇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受了李家的恩惠,这年些,她对李家的好也都有目共睹,李家当官的越来越多,越当越大,心也越来越高。
甄璀璨坚定的道:“有别的法子能移开巨石。”
“没有更好的法子。”甄太后示意安禾将奏折合上,就依此意,她沉声道:“璀璨,你要记住,人无完人,事不求全,你想往高处走,就要踩下少数人,只需让多数人知道你的好就行了。”停顿了片刻,她又喃喃自语般的道:“一个人的好又何需让别人知道呢?还是记住,要懂得何人何时该为何事牺牲。”
甄璀璨不语,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甄太后轻笑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第五十章
阴雨绵绵,甄璀璨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手托着腮,望着窗外的雨水顺着竹叶滑落,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阵脚步声传来,叩门门响起,婆子道:“大小姐,甄大人在门外,想见大小姐。”
他又来了。
他终于又来了,这已是第三次,也时隔了三日。
甄璀璨没有再推辞,起身便推门而出,撑起门前的油纸伞,踏在积着雨水的小径朝宅门走去。她走得很快,显然是毫不怠慢,任由泥点溅上裙摆。
婆子急走两步将宅门打开了,门外站着甄达,独自一人,头戴着斗笠,身披蓑衣,颇像是出海而归的渔夫,但不可否认,没有谁见过这种气势凌人的渔夫。
甄璀璨很客气的微笑道:“甄大人,请进。”
甄达的神色沉了沉,逐抬脚迈过门槛,踏进了宅子中。
“甄大人,这边请。”甄璀璨伸手一引,在前带路,并未将他引进堂屋,而是径直去了旁边不远的凉亭。
在凉亭下,甄璀璨收起了油纸伞,很礼貌的问道:“甄大人亲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她的客气、礼貌、生疏的微笑,在他的眼中,都像是武器,无刃却锋利。
甄达稳稳的站着,像矗立了千年的山脉,目光炯炯的盯着她,道:“让我看看你的左脚和右肩。”
甄璀璨自然而然的让他看了,胎记和疤印都有着冗长岁月留下的痕迹,她望向他,看到了有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悸动在他深沉的眼眸里翻滚,触动到了沉封多年的回忆,有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他的恨意。
他在恨什么?
“你娘呢?”甄达问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甄璀璨整理衣衫的手顿了顿,淡淡地道:“长眠于青山绿林中,尸骨未寒。”
甄达露出了一丝颓意,暗藏多年的情愫都惊醒了,哑声说了句:“她本不必如此。”
“她是本不必如此,”甄璀璨道:“她本可以与她的孩子一起隐居在山林,过清闲无悠的日子,说不定能长命百岁。”
“只因为,”甄达微微的眯着眼睛,“被翟宁所杀?”
听他语气中的探查之意,甄璀璨心中钝凉,寒声道:“身中数百刀,血尽而亡。”
甄达垂下眼睛,忽然闪过悲壮之色,沉吟道:“她是本不必带着你离开我,从此销声匿迹。”
“嗯?”
“当年,她刚怀上你时,便突然向我提出和离,问她原因,她说我应该娶权贵之女,我当时不解,她很耐心的跟我解释,无非是说我姑母暗藏野心,需要外戚势力。”甄达似在自言自语,“我当即就已言明,绝不弃她另娶。”
甄璀璨静静的听着,心道:终究,不还是另娶了?
“你刚出生时,她又向我提出和离,说是假和离,她带着你搬居郊外,我可以随时去看望。她说她不能再占着‘甄夫人’之位,她还荒唐到帮我择好了续弦。”甄达遥想起当年时的情景,惆怅依旧,“我责备她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却三番五次的劝说,我气极,让她以后不准再提。”
娘真是高瞻远瞩,已经预料到了‘甄夫人’的危险。
“有天,她又突然对我说,如果我不和离另娶,她就带着你远引天涯,永不相见。”甄达微闭双眼,在阴雨的雾气中,他的脸色显得苍老滞重,“我怒极,对她说这辈子都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跟她和离,此生只有她一妻,她当时答应我了,发誓不会再提和离也不会离开我。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带你走了。”
沉默了半晌,甄璀璨漫不经心的道:“或许她当时答应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因为外出踏青……”
“只因为外出踏青,被翟宁为首的歹人追杀,后跳入瀑布,幸运的得已生还。”甄达冰冷的打断了她的话,缓缓说道:“她会带走许多衣物,留下一枝杨柳,一股搔头钗,去踏青?”
“如果她真的要离开,又何需刻意留下一枝杨柳一股搔头钗,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甄璀璨正色的道:“难道不像是有人故意设之?”
甄达沉声道:“又是翟宁设之?”
甄璀璨抿唇不语。
“我找不到她,毫无办法,我希望她能带着你回来。”甄达慢慢说道:“我便如她所愿,另娶。”停顿了许久,“她还是没有回来。”
甄璀璨一字一字的问:“你是在怪她?”
“不是怪,是恨,恨久了,有些麻木,有些习惯了。”甄达语声冷漠,那是恨极了所生出的冷漠,用以冰封恨意。
甄璀璨难以自抑的笑了笑,笑得凉意透骨,“请问,当年,她多次要和离时,你除了气、怒,不准她提和离,不许她离开,你还做过什么?”
甄达一怔。
“你没有察觉到她所处的险境?没有意识到有许多股力量同时指向她的‘甄夫人’一位?她要和离,跟你假和离,是因为她不想与你死别,为了能活着跟你在一起,她愿意帮你挑选好续弦,能付出极大的忍耐。”甄璀璨紧紧的盯着他,“你呢,是否只是置身事外般的看着?”
“我知她的处境,”甄达沉声道:“她发誓不再提和离时,我也对她发过誓:如果祖姑真有让我另娶权贵之女的想法,我就带她远离京城,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换作甄璀璨一怔,喃声问:“既然如此,她又何需离开?”
甄达的心中掀起波澜,唤醒了心底不愿忆起却常常忆起的画面,“我……”他略有愧意,又有涩意,含糊的说道:“我是有些过激。”
发生了什么?
言行过激?
甄璀璨直接问道:“你做了她不能原谅的事?”
“我以为她原谅了。”他的声音干涩,低沉。
是什么事?甄璀璨见他略显尴尬的回避,不免暗忖:是罪不可饶的事?还是无心之过?有多难以启齿?以至于他认为娘不会原谅?她想追问,却听他沉声道:“在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们时,你却回来了。已经过了十多年,我早已不再空盼。”
“若非是我娘被害,我也不会回来。”
“矛头直指翟宁?”
他话中含义,俨然是指矛头所向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甄璀璨捏了捏手指,只言片语,确有信口攀陷的嫌疑,她泰然自若的道:“你可以随意揣测我的用心。”
甄达的神情已变得肃穆,直截了当的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想要娘能起死回生,能吗?不能,她甚至都没有唤过一声‘娘’。她想要‘甄大小姐’的身份,想要弟弟得到‘甄大少爷’的身份,想要报仇,想要安然无事再不必担惊受怕,想要……,她的脑中猛得想到了华宗平。
半晌,她漫不经心的微微一笑,道:“身份能不能被承认还尚无定论,不敢多要,不敢多想。”
甄达沉声道:“你知道身份被承认意味着什么?”
“嗯?”
“意味着你姓‘甄’,要肩负起某种寄托,太后的心事你应已有所察觉;也意味着你是甄府嫡长女,难免会触及某种利益,有人待你不好,对你明枪暗箭,平心而论,都无可厚非。”
甄璀璨略有讶异,他说得很坦诚,颇为推心置腹。她何尝不知‘甄璀璨’的意义,太后因她而起的算计和谋略在步步实施,李氏和甄丹琦乃至整个李家对她有敌意在所难免,扑面而来的未知令她难以招架,但,必须招架。
“多谢提醒,”甄璀璨笃定的一笑,道:“是福还是祸,都是我应得的。”
看着她的笑,甄达的眉头皱了皱,“身份被承认之后,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寸步难行,这一步尚未落地,”甄璀璨缓缓地说:“也不知能不能落地,会落在何地。”
甄达沉声道:“我老了,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
“事实上,”甄璀璨耸了耸肩,“我打算此生活得幸福圆满,不知道这个打算过不过分。”
甄达道:“离京城越远,这个打算就越不过分。”
“说的有道理,”甄璀璨说得轻描淡写,“怎奈我偏偏不知好歹。”
甄达沉默着。
正在这时,一声高唤传来:“姐……”
甄茂林在细雨中奔进了亭中,捧出热乎乎的烤红薯递给姐姐,道:“刚烤熟的。”
“好。”甄璀璨接过红薯后略有迟疑,考虑要不要趁机说出甄茂林的身份,她瞧了甄达一眼,见他在上下打量着甄茂林,眼神中渐渐染上复杂之色。
甄茂林只是想把香喷喷的红薯送来给姐姐吃,此时,已准备转身走开。
片刻后,甄璀璨决定开口介绍道:“他是我弟弟茂林。”她又道:“茂林,来参见甄大人。”
甄大人?甄茂林浑身一震,他就是甄达?!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后,才低声道:“甄大人。”
甄达只是点了点头,已收起了打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