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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罗妮上辈子生活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和平国度。
战争对她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如今,这份遥远猝不及防的来到了她的面前,来到了她毫无预兆的生命里。
蕾罗妮感到惶恐。
但是再惶恐她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辙来让大家摆脱这即将面临的可怕命运。而且,即使她真的想到了什么有用的办法,她的教父也不会支持她去付诸实施的。
因为,不论是赖特牧师还是蕾罗妮自己本人都清楚的懂得什么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在眼下这个不反抗就是死的紧要关头,克伦维亚公国的民众除了拿起武器拼命战斗抵御外侮以外,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谁让他们的祖国只是个其他大国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软柿子呢!
离开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村子里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呜咽哭号声。
蕾罗妮强忍住想要捣紧耳朵的冲动——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干,她要真这么干了,必然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毕竟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村民们,可不会管她是不是他们曾经尊敬崇拜的从神转世!
他们太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了!
蕾罗妮还没那个觉悟,自己跑过去送菜。
而且她也是受害者。
她也有一个哥哥不得不背着行囊走上战场。
送行的场面非常的压抑。
几乎每一个要上战场的小伙子身边都围满了亲朋好友。
大家纷纷握着他们的手或搂住他们的肩膀或不停的拍打他们的胸膛揉他们的脑袋……
大家用尽了自己所能够想到的方式去与那些……很可能再也没办法见到的亲人和朋友道别,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或晶莹或浑浊的热泪——蕾罗妮甚至看到两对小情人抛弃了往日里的含蓄与羞涩,旁若无人的吻在一起!他们紧紧依偎着对方,恨不能把自己融入到彼此的身体里去。
奥兰多·布莱曼是这里面唯一的例外。
他虽然也有人热情且真诚的和他打招呼或祝福他平安归来,但是他身边却没有长久停驻的人特地过来为他送行。
他的外祖父和母亲丽芙小姐至今都不曾与他真正和解,他也不稀罕这个;他的老师雷蒙德巫医很不满意他要去战场上找死的犯傻行为,特地在小伙子们离开的这一日选择了避而不见,铁石心肠地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里;他平日里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小青梅蕾罗妮也破天荒无视了他的存在,摆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他就那么孤零零的站着,背着行李,静静的等候着镇上公共马车的到来。
赖特牧师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难掩错愕。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自己教女的身影,发现她正待在她的二哥杰米身边嘘寒问暖,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彷佛并没有察觉到就站在她不远处浑身都散发着寥落孤寂气息的奥兰多。
赖特牧师扬了扬眉毛,在杰拉一家体贴的把私人空间交付给杰米夫妇让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后,特地把教女招到了他身边问她是不是和奥兰多闹别扭了。
“他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都是个未知数,蕾妮,现在可不是闹别扭的时候。”把宝贝教女宠溺进骨子里的牧师先生可不愿意自己的教女以后因为今日的一时赌气而留下终身遗憾。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蕾罗妮刻意用一种颇为冷淡的嗓音说。然后眼角余光颇为高兴地瞟到那‘一意孤行’、‘趋炎附势’的坏家伙身体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了一下。
“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呢?”赖特牧师没想到事情还真的让他给猜对了,“我记得你们以前一向都有说不完的话,就差没时刻都黏糊在一起了。”
“您也说了,那是以前,现在我是半点都不乐意与他黏糊啦!”眼瞅着杰米已经把罗贝尔勉强安抚好了的蕾罗妮懒得在搭理奥兰多,径自提着裙摆,拖拽着自家二哥去一个角落里商量事情了。
杰米一看她那小心谨慎的姿态就知道她想做什么,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会意的微笑,“妹妹,听说军中行事非常严格,我恐怕很难抽出时间去完成你交代我的事情。”
“二哥你不用刻意去做这些,”蕾罗妮摇摇头,把早已经准备好的橡木匣子塞给杰米,“你只需要在行军的路上,汲水或者别的其他人没有察觉的时候,偷偷把我凝合而成的水砖扔进去就好。”蕾罗妮压低嗓门又补充了句,“这回的水砖我又尽量压缩了一些,你每个地方只需要丢上一块就好,而且,我认真想过了,这个还能给你用来防身,在战场上你要是遇到危险的时候,扔一块出去——你的敌人肯定会被你这一招弄得兵荒马乱,到时候你就可以趁机选择进攻或者逃命啦……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要这么做,你妹妹我在小莫顿村住的舒舒服服的,半点都不想被大陆教会总部的人发现,然后被捉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去受罪。”
“还请妹妹放心。”杰米一边把橡木匣子贴身藏起,一边很是郑重的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这样做的!”
“……那,二哥你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蕾罗妮深深地望了杰米一眼,如同乳燕投怀一般钻入杰米的怀中与他紧紧拥抱,泪水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我们都会认真照顾好二嫂和小侄子的,一定不让他们因为你不在家而受委屈。”
“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杰米干脆的说,他的脸上也有着离愁感伤和前途未卜的茫然味道。
蕾罗妮抽了抽鼻子,挽着杰米的手就要重新往人群里走。
杰米一把拉拽住了她,然后偷偷看着神情寥落难过的大哥,压低声线叮嘱妹妹,“等我走后,记得好好的宽慰一下大哥,别让他钻牛角尖。”他知道他这次上战场,心里最不好受最自责的就是他那个一心一意想要做个好大哥好表率的憨兄长。
“二哥你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劝他的。”蕾罗妮满口答应。同时为自己拥有这样细心体贴又勇敢善良的哥哥感到骄傲。
蕾罗妮和杰米说完话后没多久,赫华徳领主专门安排的公共大马车就晃晃悠悠的出现在小莫顿村的村口了。马车上这时候已经坐了不少人,绝大部分都是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小伙子,每个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车厢里的气氛格外沉闷。
坐在马车最前面的马车夫甩着鞭子让小莫顿村的报名的村民赶紧上车,说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接人,时间耽误不起。
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什么叫军情如火的村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把村子唯一的一条直通村外的大道让出来让村子里的十几个小伙子排队上车。
小莫顿村就三十多户人口,这十几个小伙子已经算得上村子里三分之二的壮劳力了,他们一上马车,整个小莫顿村都彷佛空了大半似地,让村里人的心都忍不住也跟着变得空旷起来。
奥兰多是第一个上车的。
他谁都没看,就那么垂着头提着他的行囊钻进了马车。
车厢里的人见他面容英俊,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他们敬而远之的类似于贵族的冷漠气势,慌不迭地纷纷弯着腰窸窸窣窣地站起身给他挪让出了个靠近窗口的好位置出来。
蕾罗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口骤然就是一跳,差点就条件反射喊出声来了。
“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走人了啊!”马车夫扯着嗓子往人堆里看。
看还有没有磨磨蹭蹭想要临时反悔打死都不愿意上车的。
这样的人他在路上也接过几个,虽然最后还是被劝上了车,但时间也由此浪费了不少。
大家赶忙参差不齐的嚷嚷着对车夫迭声说:“到齐了到齐了都到齐了。”
听到大家都说到齐的马车夫还有些不放心,找了有关小莫顿村的卷宗一个一个的报名点数。
这次过来接人的马车夫并不是真正的马车夫,而是阿普丽尔庄园特地派过来接人的护卫,大都识字。
赖特牧师和安东尼副牧趁他点数的时候,赶忙见缝插针的发表最后的讲话,鼓励这些即将英勇奔赴战场的年轻战士!
“既然都到齐了,那就走吧!”这两天马车夫也算是看多了离别场景,为了避免又被情绪激动失控的村民们把马车堵个动弹不得,他毫无征兆地陡然一甩马鞭,吁了几声响亮的口号,四*马车就猛地朝着村口所在的方向小跑起来。
小莫顿村的小伙子们见此情形,赶紧争先恐后的在车厢里扯着嗓子和家里人道别,性情稳重如杰米也不例外!
每个人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村民们也情不自禁的三步并作两步走的伸着手往前追马车,边追边哭,一些情绪激动的更是两眼一翻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杰米的太太罗贝尔就是其中的一位。
此刻的她正软软的倒在大嫂波娜的怀抱里,明显已经不省人事。
杰米和罗贝尔夫妇的孩子也像是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即将要离开自己上战场一般,在祖母的怀中扯着嗓子大声啼哭——那哭声刺痛了杰拉家所有人的心。
奥兰多的表现却与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截然不同。
从始至终,他都沉默着一张英俊的面孔,低垂着眼帘,别说往窗户外招手了,他甚至都不曾往窗户外面看上一眼。
“难道你就没什么舍不得的人吗?”摇晃震荡的大马车里,一个坐在他旁边的其他村的村民侧着头哽咽着喉咙问奥兰多。
听他那小嗓音还有点控诉的味道。
无疑,奥兰多这沉默到近乎冷漠的态度刺激到了他。
奥兰多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继续两眼放空的把头埋了下去。
刚才也注意到妻子晕过去的杰米强打起精神给他打圆场,说奥兰多每次心里难过就是这幅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再难过也得和家里人打声招呼啊,你瞧瞧你妹妹!她都不顾其他人阻拦的骑着马拼命地追赶过来,尽全力送你最后一程了!”那人边用手背抹眼睛边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
奥兰多和杰米听到这话时,身形不约而同的就是陡然一震!
杰米下意识地往窗口远眺过去。
奥兰多更是以所有人大跌眼镜的速度把刚才出声抱怨他的那个人几近粗暴地挤到一边,掀开还带着些许泥腥和汗臭味的马车帘子就往外面探看!
果不其然!
“驾!驾!驾驾驾!”
那个从听到他要上战场就再没给过他好脸色的绿眼睛小姑娘正驱策着村子里唯二的两匹驽马中的其中一匹,拼命的往这边疾驰过来——奥兰多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仅仅是与蕾罗妮对视的那一眼,仅仅是凭借着两人的默契,奥兰多就知道她这么不顾一切的骑着马奔过来不是为了再送她二哥一程!
而是为了他!
而是为了与她朝夕相伴这么多年的他!
奥兰多情绪亢奋又委屈的想要大叫!
想要呐喊!
可是他的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不停的伸出手往外招呼!
不停地、使劲地招呼!
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心爱的蕾妮妹妹:我看到你追过来了,我看到你了!
眼瞅着马车越走越远的蕾罗妮到底按捺不住满腔的难过之情,小跑着回了牧师宅后面的马厩,骑了一匹驽马追上来了!
蕾罗妮没办法不追上来!
最起码的,她也应该同他道个别!她也应该送他一句发自内心的真挚祝福!
当她气喘吁吁地离马车越来越近的时候,她清楚的看到了奥兰多脸上的泪水!原本还有点尴尬不自然的心理活动瞬间就变得坦荡自然起来!
“哼!亏你还知道哭!”蕾罗妮表情犹带余怒的恨恨用牙齿撕磨腮帮子内里的咬肌,“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名字都报上去了!想反悔都不行!还是你打算当逃兵!然后躲到森林去当野人!”
好不容易来到马车窗边的蕾罗妮一把攥住了奥兰多伸过来的手——两人的手就这么紧紧交握着——力道大的都能够感觉到彼此掌心里渗出来的潮热汗水。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遇敌的时候千万别只想着往前冲!还有,别忘了你向我做出的保证!你说了,你过去只是当军医的,可千万别糊里糊涂的做了别人的炮灰!”蕾罗妮语无伦次的说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的什么话。
奥兰多眼神近乎贪婪的凝望着蕾罗妮冒着汗水的精致脸容和隐隐有水雾在不停涌动的晶亮绿眸,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深深把她烙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去!
“这里面坐着的,都是梅丽朵小镇的人,是自己人!即便是到了战场上也要彼此多多扶持,互相帮助啊!”蕾罗妮见奥兰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干脆别在和他自言自语的浪费时间,径自和马车里的其他人说起了话,“我的这个哥哥他师从一位全大陆都十分有名的老巫医,自己也拥有着一手非常棒的医术,在草药学上面也颇有研究,大家到了军营,要是有个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他绝不会有半点吝啬或推却的!”
“尊敬的小姐,你的哥哥真的有这么厉害吗?”有情绪调整过来的隔壁村村民好奇的问。眼睛还不时的在蕾罗妮娇美精致的秀颜上瞧个不停。少年慕少艾本属人之常情,这马车里的又全是一群前途未卜的年轻人,如今见了漂亮的小姑娘,自然抱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的心态与蕾罗妮交谈。
那青年村民开了口后,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和蕾罗妮说话。
蕾罗妮彷佛没有发现他们的用心一般,表情很是柔和的与他们交谈,“是啊,我的这两个哥哥确实都很厉害,不信你可以问我们村子里的其他人啊,不过他们厉害是厉害,在打架方面就不怎么灵光了,等到了军营还请大家能够多多照顾一二啊!”
其他人自然都异口同声的表示好说好说。
杰米满眼笑意的看着自己妹妹给他们两个结人缘说好话,心里真的是又感动又好笑。小莫顿村的其他小伙子们也都一脸笑意的看着他们尊敬的蕾罗妮小姐,脸上的难过和眼睛里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蕾罗妮又和他们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她骑着的驽马因为吃不消而有些吐白沫的迹象了,才慢慢放缓了速度,手也一点点的要和奥兰多松开。
奥兰多却死死的攥紧她!
以一种彷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姿态!
“哥哥?”蕾罗妮疑惑地抬头去看奥兰多。
奥兰多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起伏着。
他的一双眼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通红,里面布满了让人心惊的血丝。
他的手依然没有与蕾罗妮的松开,一直都紧紧地,不顾一切地攥着。
“哥哥,我早就说了,你现在就算再想要反悔也来不及——”她话还没说完,奥兰多已经不顾安危的大半个身体从马车的车窗里钻了出来,用力把驱使着驽马靠近马车飞奔的蕾罗妮用力抱进了怀里!
“噢!伟大的赫蒂尔斯女神在上!”马车里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杰米也乍然变了脸色!
“奥兰多!你这是在干什么?!赶紧把人放开!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他下意识的想要把两人强行分开,又担心他凑过去反倒会弄巧成拙,只能用言语制止奥兰多,让他赶紧把人松开!
“哥哥!你疯了吗!你是想摔死你自己还是想让我跌断脖子!”蕾罗妮也被奥兰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得后背瞬间都被陡然分泌出来的汗水给浸了个通透!
奥兰多对杰米兄妹俩的说话声充耳不闻。
他以一种环搂的姿势,紧紧将蕾罗妮拥在自己的怀抱中!
——那是一个很危险也很艰难的怀抱,却带着几分义无反顾的味道。
奥兰多和蕾罗妮的这个拥抱用时并不长久。
几乎可以说是一触即分。
在蕾罗妮还没得及再做点什么以防万一的时候,奥兰多已经小心翼翼松开了她,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他静静的看着马车外还有些惊魂未定的蕾罗妮——黑瞳与绿眸彼此互望——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蕾罗妮看见他在无声的翕动嘴唇,他在说:[别送了,回去吧,回村子去吧。]
“奥兰多,你就算再舍不得蕾妮也不能这样!你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冒险了!”心有余悸的杰米免得奥兰多在作出什么惊人举动,赶紧推搡着和他换了位置。然后也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目视着他神情有些恍惚的妹妹最后叮嘱道:“蕾妮,回去后记得照顾好家里,照顾好你二嫂和你的小侄子!放心吧!等到战争结束,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眼睛一直定格在奥兰多身上的蕾罗妮因为杰米的这个举动而醒过神来。
她一手紧握着缰绳,一手不停的挥舞着和杰米等人说再见,一面祝马车里的所有人一路平安,一面祈求全知全能的赫蒂尔斯女神保佑这群小伙子,让他们能够在战争结束后,安然无恙的健全归来!
在大家热热闹闹此起彼伏的道别声中,蕾罗妮面前这辆看上去颇有些其貌不扬的四*马车渐渐幻化成一缕越来越模糊的尘烟一点点的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目送着奥兰多等人彻底离去的蕾罗妮如同一座雕像一样在原地定格了很长一段时间,采访佛如梦初醒一般,扯动缰绳驱使着不停打着响鼻剧烈喘息的驽马回转。
在回村的路上,她不止一次的把手往自己的耳垂上碰去,碧绿的眸子里是深深的疑惑和……怔忡之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刚才的那个紧密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拥抱里……她似乎影影绰绰的感觉到……她的奥兰多哥哥似乎……似乎……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偷偷亲吻了她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