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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摘了之后,第二天,天气果然下雨了,暴雨如注。
暴雨把一切变得朦胧而混沌,门前栽种的沙树枝干挺直,枝叶在风雨中飘摇不定,让坐在堂屋掰棉花的江小朵,没来由想起自己,也像这雨中随风雨摇摆的树木一样,随着命运在岁月里沉浮。
在命运面前,人似乎是弱小的。
有时候,你拼命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风也过,雨也过,流汗过,流泪过,最终却仍然徒劳无功,什么也没抓住。
甚至,纵使你拼尽全力,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躬身前行,在烈日和暴雨下把自己累得像一条狗,命运却依然如此顽固,难以撼动。
一向不低头的江小朵,看到外面“哗哗”而下的大雨,这雨竟然勾起了她内心的软弱,对自己的未来有些捉摸不定了。
突然间,腹中排山倒海一般,“坏了,要拉肚子了。”
江小朵放下手中的棉花,拿了把伞,冲进了雨幕中。
早年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土厕所。
所谓的土厕所,就是用篱笆围一圈,靠近路边留个门,也是用篱笆制成。
中间挖个坑,坑里放一口大缸,再用几块砖垒成一个蹲坑,土厕所就算完成了。
这种土厕所,由于是完全开放式,没有进行封闭,所以夏天的时候,气候炎热,厕所的屎尿臭味浓烈刺鼻,再加上苍蝇在周围“嗡嗡嗡”飞来飞去,夏天人蹲在里面上厕所,非得捂住鼻子,尽量少呼气吸气。
夏天的时候,每次上厕所,江小朵感觉像受刑:厕所里的恶臭熏得她睁不开眼睛,苍蝇在眼前、屁股前后张狂着蹦来跳去,赶也赶不走。用手拼命捂住鼻子嘴巴,臭气仍然从手指缝里钻进来,臭得她只想赶紧逃离。
而冬天呢,人脱了裤子蹲在里面,刺骨的冷风“呼呼呼”吹着屁股,不一会,屁股就完全冻僵了。等上完厕所起来,不止屁股冻僵了,连手脚都僵了。
所以,每次冬天上厕所,江小朵要么速战速决,要么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在房间用民间使用的尿罐,拉在尿罐里,然后再端到厕所倒掉。
下大雨就更别说了,厕所里的大缸本来容量有限,如果没有及时将里面的污秽之物挑出去浇灌菜园,等大雨倾盆而下,几下就将粪坑灌满了,导致里面的屎尿纷纷外溢,惨不忍睹,更别说上厕所了。
宁珑,每次就是负责及时将厕所里的污秽之物,用两个大桶,挑到菜园浇灌的人。
江二奎,是家里的甩手掌柜,除了喝酒、赌博、打骂老婆孩子,他好像没有其他什么事。
今天下大雨,还好,宁珑有先见之明,预知这几天可能有雨,已经提前将厕所清理干净,所以,江小朵得以在雨中撑着伞上厕所。
上厕所百无聊赖,江小朵透过篱笆的缝隙,看到屋子旁边的几颗一个成人腰粗的大梧桐树,梧桐叶被大雨冲刷着,发出“蟋窣”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击着,好像打在江小朵心里一般,让她有些愁啊愁,一片雨声向东流。
屋子旁边的墙壁,白色的墙漆脱落得不成样子,露出了里面灰色的青砖,好像没有穿衣服,裸露在雨中的流浪汉。
低矮屋顶的瓦片,年久未检修,有些已经破败不堪,就在江小朵看的时候,一个小瓦片被暴雨冲刷着掉了下来,“啪”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这一声“啪”,将江小朵彻底打回现实。
现实就是,爸爸除了喝酒赌博添乱、添堵,啥也指望不上。
妈妈耳背,天天吃苦受累,家里依然债台高筑,亲戚朋友不待见,村里人躲着走。
妹妹天生自闭症,躲在她自己的一方小小世界,除了外界惊吓,好像任何事情,也不能让她从她自己的世界走出来。
上完厕所出来,雨似乎小了些,江小朵回到堂屋,继续跟妈妈一起掰剩下的棉花。
“妈妈,爸爸怎么会这样呢?他总不会天生就是个酒鬼、赌徒吧。”
江小朵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人成为什么样子,一定是有理由的,总不能无缘无故。”
“唉,小朵,你爸其实也挺惨的。我听我们村的媒婆说,你爸小时候,你爷爷就是个醉鬼、赌鬼,喝醉了、赌输了回来就逮着老婆孩子撒气,把你奶奶、你爸爸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这么说,是遗传基因?”
“妈也不知道,你爸怎么会是这样。只知道,后来,你爷爷大冬天喝醉后晚上摸黑回家,倒在旁边的水沟里爬不起来,冻死了。你奶奶呢,受够了你爷爷整日的拳打脚踢,这下人走了,对这个家也没什么留恋了,甩下你爸爸一个人,远走他乡了。”
“难道,爸爸心里是存着恨?恨爷爷打他,恨奶奶丢下他不管?所以,他自暴自弃,用了跟爷爷同样的方式,把恨发泄到我们身上?”
“谁知道呢?可能,只有你爸自己心里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妈妈是觉得啊,你爸爸既可怜又可恨,因了这点子可怜,妈妈就忍下来了。”
“妈,您说,爸爸还能变好吗?”
“这个呀,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妈妈几次求菩萨,菩萨都闭口不答,我看是难变好了。”
宁珑的眼睛里,有泪珠潺潺流动,提起自己的男人,有点哀莫大过心死。
里屋躺着养伤的江二奎,不知道是否听到母女两个的谈话,只知道,屋子里一片静默,江二奎沉默不语。
屋外的雨突然停了,太阳露出来,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屋外的墙壁上,就像一场陈年旧事的诉说,或者一场时光里光阴的故事。
透过太阳,江小朵看到了屋前的菜地,越过菜地,是堤脚整齐的红杉林,跨过树林,是已经屹立了百年的大堤。
事易时移,物是人非,而命运,却无法预料。
江小朵站起来,来到屋外的场院里,看着一村子家家户户,低矮的小土屋,还有小土屋里每天上演的人间故事,再次想起“改变命运”的誓言。
人,长着可伸可缩、能屈能伸的骨头,骨头软了,命运就软了;骨头硬了,命运也跟着硬气起来。
“江小朵,你已经在谷底了,再跌也不可能跌到更狠,等待命运翻盘的机会,一击致胜。”
“小朵,天晴了,我把凑好的1.7万元钱,给孙老黑家送过去。”
“妈,我跟你一起去吧。”
“好,走吧。”
宁珑拿着借来的钱,和江小朵一起,去往孙老黑家送医疗费。
可能今天下雨,孙老黑家的几个儿子都在,正凑齐了一桌打麻将。
看到宁珑,大哥首先发话:
“钱凑到了吗?我可跟你说,医生说了,我小弟这病,至少得花5、6万,你可得抓紧,把钱给我凑齐了哦。”
“这是借到的1.7万元钱,你们先拿去,不够的,我们再想办法。”
宁珑面无表情,说得也公事公办,不带感情。
“妈,不行,怎么能由着他们信口开河、狮子大张口呢。”
江小朵心里着急,觉得妈妈太好说话,由着人家摆布,迅速出言阻止。
“我告诉你们,打架是发生在赌场,捅出去赌场打架斗殴,谁都别想好过。要想和平私了呢,就拿出私了的样子,别给我趁机敲诈勒索。这样吧,哪天我和我妈抽空去医院看望你小弟,顺便跟医生了解一下,医疗费到底多少钱。医生说多少就是多少,我们绝不赖账,多了,休想。”
别看江小朵人小,说起话来,硬气得很,还在情在理,比她这个软弱的妈,可强多了。
为首的大哥看江小朵丝毫不服软、不服捏,气得横肉在脸上一抖一抖,阴阳怪气开腔:
“哎哟,这是谁啊?说话口气大得很咧,小鬼,可是你爸打伤了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怎么,还螃蟹照镜子—横着走路了。”
“小朵,走吧,别说了,少说几句。”
妈妈宁珑息事宁人,拉着小朵,就朝门外走。
江小朵不愿意走,还想继续跟他们掰扯,身子左右扭着,不想跨出门,被妈妈生拉硬拽,出了门。
“小朵,他们家人多势众,别跟他们抬扛,咱们斗不过。”
“妈,我讲的是理。打,我肯定打不过,讲理总行吧。”
“这样吧,你说得有道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一趟县城医院,看望一下病人,顺便找医生摸摸底,医疗费到底需要多少钱,我们也好心里有数,提前准备。”
“这就对了,妈。咱们不能总做软柿子,任由人家捏来捏去。”
母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就到了家。
“妈,您跟我说实话,这些年下来,咱们家到底欠亲戚朋友还有村里人多少钱?”
“到今天为止,算上刚借的医疗费,差不多5万多块了。”
宁珑提到欠债,眉头扭成了一根麻花,脸上愁成了褶子。
“5万多?咱们家一年收入除去吃穿用度,才几千块钱。这么多啊,都是我爸欠下的赌债吧?”
江小朵不问则矣,一问吓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家里岂止是债台高筑,而是债务缠得人喘不过气来了。
“差不多,都是你爸欠下的赌债,有些还是高利贷。”
宁珑边说着,边目光散漫地看着门口的篱笆桩子,那里,正有几只蜜蜂飞来飞去,围着丝瓜花转来转去。
“妈,目前来看,咱们的苦日子是暂时没有尽头了。不过,您放心,我肯定会想办法,让咱们家日子,越来越好的。”
“小朵,苦了你跟妹妹了,都是妈没本事,管不住你爸,才把家里过成了现在的样子。”
宁珑的心里,如针刺般难受,可是她一个农村女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起早贪黑拼命干农活,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女儿小朵这么懂事,又这么肯吃苦,本来已经让她心里觉得委屈、亏欠了女儿。
可女儿一直憧憬着,将来要改变家里的窘况,又毫无理由乐观着,就让她心里难免担忧:
“万一将来,小朵改变不了她自己的命运,这对她,该是多大的打击啊。”
过好日子的人,是不会懂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也不会懂得,一个穷苦人家所遭受的苦,不仅苦在简单的吃穿上,苦在身体的劳作上,更是苦在内心的无望上。
这种看不到尽头的苦,才是真正压垮人的至苦。
而江小朵的内心,就正经历着这种苦。
如果你没有上过夏天苍蝇乱飞、臭不可闻,冬天冷风刺骨、手脚僵硬的土厕所;
如果你没有住过夏天热得满身臭汗、冬天冷得骨头哆嗦、下雨漏水的破土屋;
如果你没有在高温40度以上,顶着烈日地里辛苦劳作,晒着太阳搬砖提灰,只为了挣口饭吃;
如果你没有家里穷得受伤了舍不得去医院,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外债,
那么,请不要再矫情叫苦连天、寻死觅活。
给我好好努力活着就完了,别再怨天怨地怨祖宗。
跟江小朵的生存环境相比,你说你还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的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