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香草芋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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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奉诏去的却是西阁。

    位于皇城西南角的西阁,早些年梅望舒去过不少次。

    地处荒僻,地势又高,上下一趟都不容易。

    洛信原幼年身为皇子时,上头有个受宠的太子哥哥,天生的好相貌,宫里娇养出的骄纵性情,对宫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斥责,却极会讨好母亲,得了母亲的全部喜爱。

    他自己却像是照着模子反生出来的,性情倔强拧巴,嘴巴不甜,不会讨好人,又因为出生时难产,几乎要了母亲半条命去,极不得宠,从小经常被母亲责罚。

    每当幼小的洛信原被责罚时,便会被人拎上西阁,在呼啸的穿堂山风里,面对着暮色中的蔼蔼皇城,独自待上一个晚上。

    后来太子因为忤逆被废,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不情不愿推了自己的幼子上位。

    宫里所有人都以为西阁会从此封闭。

    没想到,元和帝却极为喜爱西阁这处僻静地。这么多年了,每当心境不定时,便会登上西阁,独自凭栏,静静地远眺一两个时辰。

    身为天子近臣,梅望舒当然随驾去过西阁。

    但她畏高,每次去了西阁,都只是待在室内,不愿去外面那一圈悬空步廊。

    这次召来西阁,洛信原并没有为难她。

    铜鹤香炉吐出的缭缭紫烟中,玄衣行龙广袖的天子坐在一盘下到中盘的残局面前,指了指对面蒲团,吩咐她坐下。

    “上个月,朕在此处独弈时,接到了河东道发来的急讯,说你病入膏肓,性命垂危。”

    洛信原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平淡谈起上个月的往事,

    “当时心急如焚,几乎掀翻了棋盘。谁又能想到,短短一个月内,你安然无恙地入京来,你我安坐对面。”

    梅望舒默然无言。

    这次匆忙进京,彻底打乱了原本的假死布局,露出太多的破绽,再怎么遮掩也无用。

    她端正跪坐于松草蒲团之上,面对平静问罪的君王,俯身拜倒,极简短地道,

    “臣有罪。”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提。

    对面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却并如她猜想那般落下雷霆之怒,只是极平淡地道,“知道犯下错过,以后莫要再犯了。”

    竟然就这么一句话揭过了此事。

    梅望舒怔住。

    昨日的试探,捅破了隔阂于两人间的最后一层窗纸。

    如今图穷匕见,她已经做好了被追责问罪的准备,却被出乎意料地轻轻放过,脸上不由显出一丝惊愕神情。

    洛信原看在眼里,低低地笑了。

    “放你一马,怎么反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轻松地调侃着,说到最后,却露出一丝苦涩,“朕在你心里,难道就是穷凶极恶、赶尽杀绝的模样?”

    梅望舒低垂的眸光抬起,微微笑了一下,露出唇边清浅的梨涡。

    “陛下仁德,臣感念在心。”

    洛信原摆摆手,“别急着感念,罚你的事还没说。”

    他指向面前的残局,“给你半个时辰。来,漂漂亮亮地输朕一盘棋。”

    梅望舒的目光落在面前残局,略加沉思,俯身掂起一枚黑子,斟酌着落下。

    “陛下的意思是,若是臣输了此局,之前的所有事,便一笔勾销了?”

    “所有事,一笔勾销。”洛信原执起白子,随意落于一处,“做错了事先罚。等罚完之后,再论功行赏,赏你千里奔波,回京救驾之功。”

    “……白子落错地了。陛下这般随意乱下,臣岂不是输不了。”

    “能不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漂漂亮亮地输一局棋,是你的事。至于白子落在哪里,是朕的事。”

    半个时辰倏忽而过。

    梅望舒端端正正,指向棋盘角落,“陛下落子于此处,便赢了。”

    洛信原的心神从天边拉回来,定睛去看棋盘,赢得漂漂亮亮。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下成这样。

    他掂起一枚白字,随意落在别处,填死了自己一个活眼。

    “……”

    梅望舒哑然,默默收回手。

    对着眼前乱七八糟的棋局走向,声音里带了细微无奈,“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洛信原笑睨她一眼,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下去。

    “罢了,不管谁输谁赢,总算了结了这盘残局。朕这边一言九鼎,之前的所有事一笔勾销,不再追究。”

    他起身拉开紧闭的雕花木门,猛烈的山风呼啦啦涌进了西阁。

    几步走到户外的悬空步廊处,撑着朱漆栏杆,低头往下俯视了片刻。

    “说起来,你我很久没有同来西阁了。”

    梅望舒转头四顾,目光带了怀念之意。

    “是啊,许多年了。这里的陈设倒是没怎么变动过。”

    “朕特意吩咐的。西阁什么东西坏了,便做个一模一样的替换起来。”

    呼啸山风吹动宽大厚重的行龙袍袖,洛信原的声音里带了感慨,

    “这次病了一场,过去的旧事,却记得越发清晰。记得十三四岁时,朕曾几次暴起伤人,有一次甚至咬伤了母后。她大怒之下,便下懿旨将我关在西阁思过。”

    他笑了笑,“那天夜里,齐正衡引开了西阁看守的禁卫,你便拎着提盒,趁夜上西阁看望朕。”

    梅望舒记忆犹新。

    “臣记得,那晚刚登上西阁,迎面看见陛下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袍子在风里吹得鼓起,看起来随时会掉下去。当时把臣给吓坏了。”

    洛信原轻松地敲了敲朱色新漆的木栏杆,

    “西阁的木栏杆有成人两只手掌宽,看起来虽惊险,若不是下定决心往下跳的话,其实是不会掉下去的。”

    他招手示意她出去,“来,你多年未入西阁,过来看看这里夕阳临晚的景致。”

    梅望舒迟疑着,缓慢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边,不动了。

    洛信原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是了。差点忘了,你上次说过,小时候顽皮,从院墙上掉下来过,从此畏惧高处。”

    他貌似不经意地问了句,“看雪卿不像是小时候顽劣的性子,怎的会去爬院墙?该不会是被人撺掇的?”

    梅望舒失笑,摇了摇头。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她和虞五已成路人,幼时的荒唐事何必在御前郑重提起。

    “小时候顽皮罢了。”她轻描淡写道。

    步廊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哼笑。

    “出来罢!”夕阳金光笼罩下的天子并不回头,淡声吩咐道,“一人独赏风景无趣。陪朕出来看看。”

    梅望舒愕然。

    迟疑了片刻,深吸口气,不去看悬空步廊外的暮色虚空,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步廊木板,缓慢地迈步出去。

    走到前方那人距离两步处,估摸着差不多了,刚停了步,前方的洛信原却反手握住她的手臂,往前强硬地一带。

    把她带到新漆不久的朱漆栏杆旁。

    梅望舒一眼便望见了下方皇城的重重朱红宫墙,仿佛田野间阡陌纵横,小如蝼蚁般的宫人在其中忙碌奔走。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她原地站立不稳,肩头微微摇晃,闭上了眼。

    被温热干燥的手掌及时托扶了一把。

    “人之一生,初始如潺潺小溪,逐渐壮阔,奔流入海。怎能让幼年时的几次挫折,成为一生桎梏。”

    洛信原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平静却不容拒绝。

    “原话是你曾对我说过的,我记到今日。这句话还给你,雪卿,睁眼往下看。”

    “就在这片皇城里,你我相互扶持,你带着我,一步步从淤泥深处走到光亮之下。”

    梅望舒睁开了眼,忍着晕眩,望向大片皇城。

    洛信原的手温暖有力,依旧稳稳地扶着她的手臂。

    声音也是极为沉静镇定的。

    对着眼前广袤皇城,缓缓吐出话来。

    “雪卿,记着朕今日说的话。过去朕犯的错,今后再不会犯了。”

    “朕只希望……你也再不要有归乡的念头。”

    “忘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洛信原转过身来,郑重吐出承诺,

    “你我从此便在京城里,君臣相伴,长长久久。”

    梅望舒的肩头微微一震,侧身望去。

    望见了一双难以遮掩的,炽热灼亮的眼神。

    两人安静地对视片刻,梅望舒转开视线,忍着晕眩,俯视着下方皇城鳞次栉比的殿室。

    “陛下言语如此情真意切,臣若多嘴,岂不是不识时务。”

    “只有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得不问。”

    洛信原:“……什么问题?”

    梅望舒回避了那道灼亮视线,轻声问,“陛下是何时知道的。”

    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两人却同时心知肚明。

    洛信原转过头去,对着天边夕阳拉出的大片阴影,无声地笑了下,“你何必追根究底呢。”

    “既然这次你选择了回京,就像朕之前所说的,前事一笔勾销,你我继续之前的君臣情谊,岂不是更好。”

    梅望舒的声音温和轻缓,言语却极犀利。

    “前事一笔勾销,装聋作哑,时时刻刻准备着应召入宫,和陛下联床夜话?”

    洛信原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啊,还真是眼里揉不进沙子。”

    “人生难得糊涂。朕已经打算跟你糊涂了。你却又较真。”

    梅望舒轻声回应,“人可以糊涂一时,却不能糊涂一世。”

    “臣揣着一片真心入京,却不知陛下这边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温和却又坚持地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是何时知道的。”

    尾音缭缭,消散在呼啸山风之间,仿佛风中羽毛落了地,久久得不到回应。

    洛信原抬起头,迎着天边夕阳的方向,幽黑眸中泛起一层薄光,细看却又没有泪。

    “一片真心?”他的声音蓦然冷了下去,漠然反问,“假死的真心?”

    夕阳直射过来的光亮太过刺眼,梅望舒在金色日光里闭了下眼。

    总是吐出文雅词句的水润光泽的唇瓣,紧紧地闭起。

    就此沉默下去。

    玄衣广袖的天子背对她,看不到此刻的面容神情,宽阔的肩头却肌肉紧紧绷起,仿佛丛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凶兽,潜伏在巨大的阴影里,压抑着无尽愤怒,一步步地逼问,

    “每次都是这样。你不想说时,谁也不能让你开口。”

    “莫非是打算再辞官一次?还是像你那位好友那样,来个无声无息,挂印而去?”

    宽大手掌握紧扶栏,手背青筋隐约凸起,平淡声音里压抑着无尽的怒火,

    “说话!”

    梅望舒再开口时,带了几分无奈。

    “陛下不妨转过身来,睁开眼,好好看看。”

    “臣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

    呼啸山风吹起宽大的绛紫袍袖,她低头望着这身男子官袍,自嘲感慨,“大好年华耽搁在京城里,早没了其他念想。”

    “回到乡里,也只想着安稳隐居,平静过此余生罢了。”

    洛信原果然转过身来,宽阔后背依靠着长栏,自檐角阴影里,递过幽暗的一瞥。

    “朕看到了。”

    猎猎的穿堂山风,吹起了他玄色织金的宽大袍袖,他低沉地道,“大好年华,耽搁在了朕身上。”

    帝王的视线蓦然锐利起来。

    “梅雪卿。”

    “入京十年,你为何而来?”

    “为江山社稷?为匡扶皇室?为你梅家?”

    金色日光映照在梅望舒的面容上,将动人眉眼映照得纤毫毕现。

    洛信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不放过面前那人的每一分变化神色,最后带着自嘲,又带些了然,点点头。

    “是为了你梅家。”

    他侧过身去,重新扶栏。

    “天地在上,听朕许诺。你在京中一日,许你梅家荣宠不衰。”

    梅望舒站在木栏边,没有说话。

    纤长身影在风中笔直立如青竹,浓黑长睫遮盖住她此刻的眼神,看不分明。

    洛信原往西阁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身过来,向她伸手。

    梅望舒伸出手臂,在天子的搀扶下安稳回到室内,两人在黑漆长案两边落座。

    洛信原打开案下暗格,取出两份卷起的黄绢圣旨,推过来。

    “打开看看。”

    是提前准备好的圣旨,章印俱全,只是尚未正式发下六部。

    梅望舒打开第一份圣旨,几眼大略扫过,脸色微微一变,合起黄绢。

    又打开第二份圣旨,一目十行地看完,默然放在案上,闭了闭眼。

    “你手上的第一份圣旨。”

    洛信原坐在对面,抬手点了点,“赐下重赏,恩准梅学士辞官归乡。召梅氏嫡女入京,选入后宫。”

    “你手上的第二份圣旨。”

    “梅学士留在京城,领参知政事,加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为朝中左相,继续为朕的良臣。”

    洛信原抬眼紧盯对面之人,一字一顿地道,“每到满月之夜,宫中留宿。”

    “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