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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望舒出来时迎面撞上苏怀忠。
“今日这么早就走?”苏怀忠诧异道,“咱家以为梅学士会留下用晚膳,方才去御膳房清点食材去了。”
梅望舒敷衍道,“有几件要紧事,需得去政事堂,立刻召集人商议。”
应付走了苏怀忠,她没有去政事堂,反而脚步一弯,回了偏殿。
拉起被子蒙头,在被窝里憋到出了一身细汗,猛地掀了被子,坐起身来,起身趿鞋下床。
坐在黄花梨木螭龙首长案之后,指尖缓缓揉搓着眉心,闭目思忖了一阵,起身去窗边,推开了两扇木窗。
“劳烦桂圆公公,”她出声喊道,“劳烦你再跑一趟,看看殿前司齐指挥使还在不在宫里当值?我有事要同他商量。”
齐正衡今日当值。
匆匆赶过来紫宸宫侧殿时,发觉侧殿里已经有另一名访客到访。
“圣上出宫这样的大事,岂能由你一人决定。”
枢密使林思时,坐在明堂的主客位,脸色极为不好看。“你既然叫了我来商议,为何不索性把叶老尚书一起喊过来。”
“只叫你过来,自然是因为这件事要瞒着老师。”
梅望舒轻声缓语地道,“老师为人清高,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若是提前告知,一定会激烈反对。”
齐正衡在外头听到云里雾里,站在门口问了句,“梅学士找我?卑职要不要待会儿再过来?”
“啊,齐大人来了。来的时机正好。”梅望舒抬手让他进来,“有件事,想和齐大人这边也议一议。”
她随手把桌上的黄历捞过来,哗啦啦往后翻,露出几页‘诸事大吉’。
“圣上在宫里养病多日,精神憔悴了不少。三月的吉利日子多,正好天气开春转暖,圣上的病情也有了些气色,我想选一个好日子,带着圣上出城踏青。”
齐正衡明白了几分,连忙道,“好事!梅学士有心了。圣驾出城巡幸的一套规矩,礼部早有规制,我这边预备起来,定然不会出了岔子。”
“礼部的规制,我知道。辰时出宫,城外转一圈,去农田里看农人春耕,申时回返,车驾仪仗经由御街来往,沿街百姓山呼万岁。”
梅望舒摇了摇头,“找你来商议,就是因为我打算做些不合礼部规制的事。”
对着齐正衡迷惑的目光,她低声道,“圣驾秘密出城,在城外找一处风景绝佳的别院,盘亘个三五日,放下一切,静心休养,再秘密返回。”
“嘶……”齐正衡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说话。
“能不能做?”梅望舒追问。
齐正衡心里嘀咕着,能,当然能,比你这个更离谱的事,秘密来回千里,圣驾都做过!
但天子吩咐下来的事,和朝廷重臣秘密筹划的事,毕竟性质完全不同。
身为禁卫头领,他极谨慎地反问了句,“做是能做,但第一,有没有这个必要做;第二,别院是什么来历?职责所在,梅学士还是得多说几句。”
“第一,圣上的病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整日里在皇城里心情压抑,不利于养病,出城散心势在必行。第二,”梅望舒想了想,
“不必担心别院的来历。梅家在京城郊外有个别院,建在山里,清泉引流,风景极为雅致。往年秋冬身子不舒坦时,我偶尔便在那边小住几日。若还是不放心,可以提前让禁卫驻扎进去。”
梅家在京城郊外有个别院的事,齐正衡是知道的。
他松了口气,拍着胸脯保证,“大家都是追随圣上多年的老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两位大人都点头,卑职断没有阻拦的道理。”
目送着齐正衡出去,林思时目光幽深,“说吧,梅师弟。你把圣驾弄到你的京外别院去,到底想做什么。别拿那套敷衍齐正衡的话来敷衍我,我不信。”
梅望舒起身关了窗,走回来坐下,皱眉,“与你说过了,在外面不要轻易提起你我的师门关系。”
林思时冷冷道,“如今还怕什么。你我的关系,圣上那边只怕早就知道了。”
梅望舒愕然,“此话怎说。”
“二月中,临泉传来梅师弟病危的快讯,圣上狂暴症发作。我去殿内探视,圣上当日对我怒斥了句,‘看在你和雪卿有交情的份上,朕不杀你’。”
林思时微微冷笑,“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后来找了周玄玉,旁敲侧击几次,套出话来。原来早在去年腊月,你尚未辞官时,我曾秘密去你梅家一次。那一次,便落入周大人麾下探哨的眼中了。”
梅望舒捧着茶盏,默然片刻,道,“圣上既然没有当面戳破,你我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林思时点头,继续问起刚才话题,
“你若只是想让圣驾秘密出京养病,找齐正衡一个足够了。如今找我过来,还有什么棘手的事要办?”
梅望舒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手书,递过去,
“我要你帮忙找个稳妥的人。“
“圣上对女子的防备心太重,有多年心结。原本一直拖着,但如今圣上已经入了盛年,这事不能再拖下去,必须破了心结。”
“圣上对女子的心结来源于太后娘娘。要打破心结,需要挑选一个跟太后娘娘截然相反的。那女子必须温婉如水,心地良善,谈吐高雅……最重要的是性情,年纪稍微大些无妨,容貌令人亲近即可。”
“在景致清幽的别院里,畅怀于山水之时,偶遇交谈,留下极好印象。”
“令圣上意识到,世上除了太后娘娘那般女子,也是有许多截然不同的温婉良善之女,打破心里对女子的固有印象,从此破了心结。”
林思时听完,沉默着喝了口茶。
“难怪你不肯透露给叶老师。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只怕要动门规罚你。”
林思时低声警告,“寻常好人家的夫人,有谁愿意在别人家的宅子里,陪一个陌生男子游山玩水!还要性情温婉,谈吐高雅,叫我去哪里找去!”
梅望舒神色不动,“不必担心,既然地方选了我梅家别院,我会给那女子安排一个梅家表亲的身份。”
“我亲自在别院看顾着,只是‘梅家表亲’和‘借住好友’间寻常的几次见面说话而已。”
“等圣上解了太后娘娘的心结,不再防备女子,选后的事宜也就可以筹备起来了。”
——
秘密迎圣上出城养病的事,当然要和元和帝亲自当面解释。
当天,站在黑布蒙起、漆黑昏暗的紫宸殿门口,梅望舒推门进去。
“陛下,臣前来探望。”她轻声说着,脚下踩着厚厚的羊毛毡毯,走进寝殿内室。
走进去后,却微微一怔。
寝殿里开了窗。
清新的春日空气,带着清晨微雨后的泥土气息,鲜活的,从完全打开的两扇木窗里透了进来。
寝殿里的微光,也不是桌上点起的蜡烛。
而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光亮。
熟悉宽阔的天子背影,站在窗边,透过那丝缝隙里透过的微光,眺望着窗外的庭院花枝。
梅望舒的脚步停在原地。
呼吸都屏住,不想惊扰了面前的难得的平和景象。
自从入京以来,每次入寝殿都能看到的……蜷缩成一团、以抗拒的姿态,盘踞在黑暗角落里的元和帝……自己起身了。
自己打开了窗。
之前已经隐约猜到病势好转,但亲眼见了,溢满的喜悦的感觉,还是从心底猝不及防地升起。
骤然起伏的呼吸声,暴露了她的存在。
洛信原并未回头,沉稳地问了句,“雪卿来了。”
“陛下。”
梅望舒走过去,站在大开的窗边,“陛下今日起身,可是感觉大好了?”
洛信原盯着窗外,“昨日开了窗,微风吹进来一夜,闻到了花香。”
“今日起身,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殿室里太过黑暗,门窗紧闭,又太沉闷。便想打开窗户,透气进来。”
他说着,抬手又把那扇五福雕花的窗牖推开了些。
更加强烈的日光照进了黑暗的殿室。
他抬手挡住了过于明亮的日光,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梅望舒站在他身侧,以衣袖遮住他的双眼,
“陛下在黑暗中太久了。直接站在日光下,只怕会伤了眼睛。臣替陛下遮挡着光,陛下就在这里照些日光也好。”
洛信原被官袍的宽大衣袖遮挡了面容,轻笑一声,“雪卿体贴朕。”
抬手隔着衣料,按住了梅望舒虚虚遮挡的手背,拉过来挡在自己的眼睛上。
“好,我就站在这里照日光。你也站着陪我。”
隔着那层衣袖布料,他的手搭在她手背上,起先还规规矩矩按着,后来渐渐地,开始一寸一寸地移动,摸到手背上细小的肉涡,轻轻按了按,语气里带着笑意,
“雪卿的手看起来秀气纤长,没想到骨肉匀停,手背上的肉涡还挺深。”
梅望舒本能地就要抽手,却被按住不放,再挣动就碰触到了天子的眼睛。
她难以揣摩,面前之人到底是病情反复还是故意如此,深吸口气,声音里带了警告之意,
“陛下才清明了一阵,又开始浑噩了?”
洛信原笑了笑,在梅望舒发作之前,把她的手从覆盖的眼睑上拿下,抢先一步松开了手。
“是朕做事不妥当。”他转过身来,极诚恳地致歉,“刚才一时恍惚,雪卿莫恼。”
梅望舒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提起今日来意。
“陛下的病情一日日地有起色,是极好的事。正好三月春暖,臣今日是来和陛下商议一件事,请陛下恩准。”
三月的春日暖风,连同庭院里的明丽春光,一同涌进窗来。
她取出黄历,在日光下翻到三月。
“三月有许多的黄道吉日。今日是三月十一。十二,十三,十四,都是诸事大吉的好日子。”
葱白的指尖点着纸页,把应付齐正衡的那套说辞说起来,“臣在京郊有个别院,建在山里,引入山顶泉水,景致极为清幽——”
她还没说完,洛信原便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朕听你说过。似乎是每年秋冬,你身子不舒坦的时候,最喜爱去的那处别院?朕说了几次想去看看,你每次都阻拦着,只说太过偏远,一日不得来回,不方便。”
“正是那处梅氏别院。”梅望舒见他有印象,声音里带出一丝笑意,
“当时贪图景色,把别院建在了半山,位置确实偏远了些。如今已经整理腾出,这几日臣雇请人手清理山路,足以迎接圣驾巡幸。”
“……邀朕过去?”洛信原神色微微一动,“路途遥远,当日不得来回,你打算怎么办?”
梅望舒早有准备,“此事通报朝廷,必然会引来大片的进谏阻止之声。臣觉得,有四个字可应对。”
压低嗓音,吐出四个字来,
“瞒天过海。”
洛信原听她附耳说了几句计划,眼中渐渐浮起愉悦的笑意,
“在幽静别院里小住养病?只是你我二人?”
“……”
梅望舒心里默默腹诽,只是你我二人,在山里吃风饮露么。
嘴里平静应对:“怎么会,随驾的还有齐指挥使。他至少会带两百禁卫。臣家中几位老仆亦会随行。林枢密使每日会快马送当日朝中的重要奏本过来。”
洛信原深深地看她一眼,点头应允下来,“安排得不错。准了。”
梅望舒顺利达成今日来意,把黄历推过去,
“三月的大吉日子众多,还请陛下挑选一个巡幸别院的日期。”
洛信原慢悠悠地翻了几月,黄历停在某页,推了回来。
“这个日子好。”
梅望舒低头望去——
赫然正是三月十五。
宜嫁娶,宜迁居。百无禁忌,诸事大吉。
——
梅家的京郊别院,位于山中。
山上有瀑布山涧,山腰种满了枫林银杏。
梅家豪富,梅望舒的情况又特殊,早在她入京的头两年,便买下了京城郊外的整座山头,精细挑选了半山腰处依山傍水、景致绝佳的地皮,雇佣人手把木料运入山中,又把原有的旧青石山道重新修葺扩建,花费巨资,修建了一处深山中的清幽别院。
每当她身子不好时,便躲入这处人迹罕至的京郊别院,清清静静地‘告病’几天,闭门不出。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梅家别院首次迎接外客到访。
齐正衡做事谨慎,殿前司的禁卫提前几日便驻扎进来,筛网捕鱼般细细地把整片山林搜罗了几遍。
沿途山道,安置了几百处的明哨暗桩。
诸事大吉的黄道吉日,三月十五当天,清晨天色未亮时,宫门开启,无声无息地驶出一驾外表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由便衣微服的禁卫暗中重重守卫着,马车行驶出城,晌午时分,到达梅家别院门外。
梅望舒从车里出来,提前在门口候着的齐正衡过来行礼,迎接微服帝王下车。
山谷清幽,林荫石道,树梢上四处传来春日的啾啾鸟鸣,眼前看不到山涧,耳边却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洛信原四处环顾,眉宇间浮起愉悦的笑意。
“果然是个好地方。”他轻松调侃了一句,“难怪雪卿每次秋冬养病,都喜欢躲在这里,京里谁也找不到人。”
“京城郊外就有这么个清静的好别院,怎么去年冬天那阵,坚持要千里迢迢回老家养病?朕觉得这处京郊别院,比雪卿老家的宅子要好。”
话音未落,旁边的齐正衡呛咳了一声,剧烈咳嗽起来。
梅望舒倒没把君王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她心里怀念起老家才泡了几日就匆匆抛下的天然温泉。
“臣在家乡养病的那处宅院,是家父亲自主持修建的,比这里还要清雅精致三分。只可惜相隔千里,太过遥远。不然,陛下见了便知。”
洛信原唇边带着淡笑,当先往前走去,
“可惜千里太远,无缘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