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老实人-我的邻

沈从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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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把我这退过伍的上士也算在一起,这一个院子里已住上六个丘八了。凡是有两个女人住的地方,那一片小天下就少有太平时;凡是有三个大兵的地方,那地方便终日杀气腾腾。我们这里,却是副爷有一倍,女人又属于副爷太太,热闹透了。并且,其他的,我还忘了算上那几人——因为我就永不知道那两间房住几人——那是些,有音乐天才,每天除了吹打弹唱以外少有休息的亲哥子弟兄,又是北京大学法科的学生。

    这属于上帝所分派(让我学一个基督教徒说这一句话吧),把爱热闹的处置在一个地方,好使大家全在一种吵打空气中生活下来,这若果是上帝的意见,我赞成。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一面锣或一面鼓,搁下休息不久就将生出格外大的毛病来,就是每天作出镗镗或蓬蓬声音,他也不够数,还得别的如象小板鼓、钵、铛铛锣那各式各样东西来配合,才调和,才成套。然而,为什么把我也得夹在这套“响器”中?也许是我这退伍的上士,在行动中还保留了那一个上等兵的能对付一切嘈嘈的模样,因而把我留在这里享受!我奇怪我穷,使我无论如何设法离开这地方也不成。因了一些债,把我身子黏到这公寓,因了公寓给我的热闹,弄得我日夜全不得安静,我变成一个善于生气的人了。我又奇怪这北京,公寓客店既是那么多,空了一半房子的也常常有,全无一个客因而关门的也并不少,干吗这破庙似的地方,却是赶集一样这个去了那个又搬来?这是气运,诚然,这当真应说到气运上头了。我想若不是掌柜气运特别好,就是我气运特别坏,这二者必定居其一,才能如此的天然巧遇。

    本来给大学生住的大学区附近公寓住满了副爷,且多数带了一名副爷太太,正如当局有意把大学附近全武装起来,好使学生能老老实实关到房门读书一个样,也许这样一来,学生们吓得不敢随便出门是实事。然而因此一来,书也真不必读了。一面防到同副爷误会肘子触肘子,一面又来领受那种叫嚣吵骂叱咤呜咽的耳福,要读书,也不让你有空的。忽然的,在大学校附近公寓住的学生全消灭,重新来了无数的副爷,这也是不大容易使我明白的事情。

    在一种类乎占领类乎奏凯的模样中,教育这东西,只能全给副爷毁灭了,撕碎了。渺小的个人损失,当然是更不足道。

    虽然我还应感谢我这公寓的老板,长年还是不改其度,能够用那不和气的脸嘴总使一个住客无从久呆,就是那三位伙计,似乎对这逐客工作也帮忙不少——可是,这个去了那个来,气运如此,没有可说的!

    在日里,不敢出到大院子去,恐怕别人疑心我是对他太太生了怎样不良的歪心,就只规矩坐在房中窗子下,看我的释典。然而你要涅在南房,有人却在北房敲打一切法宝作异声。在一切丝竹金石中,还有那口号;口号总不离马派定军山,头通鼓二通鼓,擂之不足又重来。

    放下书吧,就听。但不久,定军山又完场,改为“大正琴”独奏梅花三弄了。“大正琴”奏毕还有二胡,二胡奏毕有箫,箫之外有笛从这些讨人厌烦纷扰唠叨中,我见到了地狱的轮回,我了解了各样地狱的景致。我是一个活着的人,不靠青脸赤发的小鬼,不靠牛头马面——单只靠这几个天才用他那惊心动魄的音乐引路,我游过地狱一遍了。

    除了我逃出这公寓,每日我得给他们领导跋涉那各式各样的烦恼的山水。但我不能同一个浪子一样终日在灰尘烈日以及霍乱流行的大道上走,到图书馆去则藏书室关了门。还有我得活下来,得用我这败笔按着了纸写我所能写出的小说,写成"zise" >zise

    "zise" >zise紫色梦拿到各处去,求讨少数的报酬,才不至于让我住房的东家撵我。要我在这种杂耍场一类地方看书也不能静心,怎么还能写出文章?一千字,在所谓我的货色行市中,至少我应当每天匀出功夫来写一千字,到月底,才有人开出饭来给我吃,这种情形下,一百个字也无从写了。

    要想一事不作倒在床上睡,那音乐,那歌声,用了它那唯恐你久睡伤食的关心样子来嗾你,来搅你,好歹总得听。他又象知道我耳并不聋。塞了耳朵孔吧,塞过了,在纵然没有见到没有听到的行动中,这低调的无形的鞭子,还是在把我灵魂痛痛敲打啊!

    我不明白这世界是什么样世界,神所分配给我的,连我在一种寂寞的生活下安安静静做一点白日的梦也吝惜!

    “大正琴有两架咧,不用猜,是大帅的老乡吧。”一个朋友到我住处时听到弦歌之声就歆羡似的说是琴必有两架。但当听完我的诉苦以后就把眉蹙着笑了。

    “你若是真心愿意听音乐,那么咱们住处就对调吧?”我说。

    “但是我那边欠的债更多,怕不容易。”

    朋友是显然想在欠账上把留难推托到他的掌柜身上,说是住处对调怕不能办到,但我很明白的看出了。实际上,朋友怕大正琴正不让于我。这个朋友便是极会作诗的也蘋君。

    有时节,两边房里各有一个人,把那琴弹得嘣嘣咚咚的如同在比赛一个名曲,时间越来就越久,似乎谁都不甘心让谁比自己更精神,这种糟蹋空间寂静的功劳,最后是只能平分了。为他们揣想,这中大致还有那藏在心里的愤懑在,为了体面与气力,不会能对骂,不然总不会正适宜于睡眠的清晨还有那超拔琴声!

    夜里,总应当稍稍休息了,人纵乐此不倦,为了那可以作声的乐器着想,休息也是一种普通的需要。是的,如我所希望,以及乐器所希望,人家放下这神圣工作了。

    从上灯以后,看兴趣,有时是可以得一点两点钟安静的。

    感谢天,这些好邻居,他还有那朋友来邀他到别处去,把琴拿去到别一地方拉弹给一切有福的人听!

    不过,一到夜来的天气,有凉的风为把日里新秋带有余骄的热气吹去,没有月的时节也还有星子,院子里适宜弹唱以外更适宜清谈,于是可敬的副爷们露着肘子在院子中各据了相当地盘,议论开始了。

    这中我可以学得许多乖,有福能够听着一个少校模样的军官用他那地道的奉天土话臊骂着各式各样的娘。我奇怪一个军人在性欲上能找出那么多新鲜精致的术语,竟胜过一个用文字表现感情的艺术家,象是翻着字典在骂,又象是背诵一种极熟习的文法,我不明白他那位太太听了作何感想。还有那另一个副爷太太听了是生出怎样情绪。

    我将睡到床上还是坐到桌边来作我应在日里做毕的工作?我除开在纸上驰骤,为我的邻居副爷记录下一些足以供他日研究民族学的人帮助的骂人话语以外,写一首打油诗也不能办到,这简直是一个军营了。如那我所梦想的过去的军营,在打过胜仗以后,初初的集合拢来各展览其所掠得的宝物,用着那充满骄傲与愉快的喉咙,对着同队中人无恶意的随便互骂互诅。

    只有睡着躺着听!

    从一种不能作工不能安睡的生活中,我对我的穷,有着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烦恼。要逃出圈子,只要在我每月平常收入下,多得四十元,或者再少点也可。但这区区四十元,把我身作抵押给别人,也没有能找到的机会。就是三十元,二十元,借也没处可以借。日子还正长着,我所合当受的罪,我恐怕到我能忍受的能力以内是永没有得救的缘法了。

    一

    "zise" >zise

    "zise" >zise紫色梦

    阵风,一阵雨,能把房中所有的苍蝇蚊蚋扫除得无影无踪。世界上,就没有那大风雨能够把我们院子里乐声全吹到很远一个地方去,也没有那样风,能够把我吹出这公寓。

    唉!在往日,十二点以后,这些神之子,疲倦了,放下了一切,放下琴的拨子,放下了口的权利,放下了欢喜与愤怒——都睡了。我能请求我们的主人,留下一盏灯,在一点钟太平无事鸦雀息声的情形中,做完我应做的一切事。做完事后我上床,睡眠给了我们真正的平等,日里一切我把它忘了。

    这幸福到如今来又给取消了。

    理由是有人要打牌。这理由不悖乎人类生活同法科学生爱音乐一样。

    若不是那牌骨一面上头所刻的字全是一些辱骂的记号,则我敢断定他们用为赌输赢的竟是一些骂人的字眼。把臊奶奶一类名词当筹码,是好象全桌子上人都一律采用了。唉,这也有要一个局外人听的义务。

    在互相辱骂之中,忽又听到决裂了。人已似乎全站起身了,且听到推移桌子声,一人用那沉重的语调压迫对家声,一人劝慰声,倘或是,把拳捏得紧紧的鼻子上一下,又怎样收常或者,这边一拳过去,那一边,猛不知,飞起一件茶碗之类直落到这人的头上,血是要流的,不是临时又得差派人去请医生么?即或暂时能劝开,到夜深,或天刚亮时,其中谁一个吃了亏的悄悄爬起床来握一把刀去插在那睡着人腹上,自己溜走了,这不是常常在报纸上听到的新闻?在桌边,我还能想象那个弱一点的负隅自固的神气。要持了刀在天明时报仇的,必就是这人。

    我这样的担心这一场战争。我算定这院子在明早上纵没有命案也总有凶案发生。我一面又感谢那争持,因为一到动武结局总也很快了。只要劝得两方平息,大致大家就能记得时间在人身上赋予的意义,所谓“鲁仲连”也者,当能明白睡眠解释冤仇的效能,结果大家各上各的床,加以太太在床上所施行于一个丈夫息怒的精致手术,至多到两点三点左右总就全体涅了。

    听到象是一个副爷已被另一人拖开到西房了,又听到那弱一点的人被太太的低低埋怨声。同时桌子在移动,椅子四只脚拖在砖地上面发怪响。又有个人在把茶壶里的茶倒于杯中,或者这是那位太太劝他良人平气的手段。

    没有如我所料的流血,虽然保不定到天明时节会出那惨案,不过目下总已到了结束善后的时期,心是放下一件重重的悬锤,我想再过一会儿,我们便都可以合目了。

    然而还有更出我意料的事。

    听到那西房的两过北房,是不久的事。又过三分钟,却已听到那个动武的人提议另外摸风了。牌,掉在地下的,大致已捡起,当然是在朱红漆方桌上四人各出一只手在那里合!

    虽然还听到他们互相的道歉,以及太太们从旁用媚笑来帮助解释这误会,我总还有那天明的预兆在心中。先是以为只要这些人把“筹码”换一下,我总有睡眠希望。到这时,又不成功了。骂娘已很少,从那长时间的洗牌声中以及一张牌下掷的沉重声中能够明白各人心中的芥蒂,却依然存在。第二次上场,我却担心这中当有两条命案了。

    不知在四点以前什么时候我居然为这些吵闹所开释,仍然睡着了。

    醒转来时第一是那法科学生的笛子使我一惊,第二是窗上太阳,第三是北房牌声。“日光下头无新事”我得重新担上我昨日所负荷的一切,到发洋财时搬家为止。

    一九二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