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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瞧着火光,仿佛又回到过去。
母亲得知父亲触怒太后,连累整个谢家被抄家后,便气疯了。他在熟睡中被母亲摇醒,推到雪地里,目睹一切——
隔着窗牗,她刻意在他面前点火自焚。
他看见大火漫天,母亲却挑衅似的看着他,跌跌撞撞扑入火海当中。所有人都在尖叫、哭泣,只有他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恐惧。
从那以后,谢敛开始怕火。
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宋矜放下手里的托盘,疾步上前,端起架子上的水盆。
噗呲一声。
火灭了。
“谢先生。”她嗓音有些紧绷,目光急迫地落在他周身,见他无事才轻声道,“好些了吗?”
她抬手,朝他伸过来。
女郎雪白的指尖冷得发青,手仍有些颤抖。而她的目光坚定,就这么瞧着他,仿佛看破别的情绪。
谢敛伸手,握住她的手。
宋矜就牵着他,起身穿过廊下,到了侧间里。她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下,自己便起身朝外走去。
谢敛下意识追随着她的目光。
他指骨蜷起,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他是想要宋矜留在这里,陪一陪他的。
然而她走得很快,谢敛便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屋内跳跃的烛火,抬手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可笑。
书里说,“动心忍性”。
可无论他怎么“忍”,都克制不了恐惧。
他不能免俗。
谢敛后知后觉地心口发紧,老师不在了。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死了,如今,在朝中提携庇护他的老师也死了。
章向文说得不错,
他有什么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谢敛孤身僵坐在桌前,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只有一杆脊梁挺直如青松。他的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意识清晰又模糊。
他迫切想要做点,分散一下注意力。
但等到身体可以动,却是一口血自胸口呛咳而出。谢敛终于得以呼吸,扶着桌子低低咳嗽,血沫子溅落在书页上。
“先生!”宋矜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是从云端渐渐传过来,慢了半拍才带着一点清晰感,“吃口汤面吧。”
谢敛不由抬眸朝外看去。
女郎端着托盘,眸光清澈如水。
她疾步朝着他走过来,却仿佛没有看出他此刻的狼狈,只是眸光变得更为柔软起来。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烫起了泡的手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怔然瞧着她。而她迎着他的目光,只低声道:“先别想那些。”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他混乱的思绪暂且消停。
宋矜在他面前坐下,端起汤碗给他。
这碗面下得不太好,面条粗细不均匀,又有些煮坨了。
但是煎了一个卖相不算好的鸡蛋,又有摆好的小青菜,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其实再看看,又会觉得不会难吃。
谢敛看着汤面,没有回过神。
“擦一擦。”宋矜自顾自取出帕子,递到他手边,“我还是觉得,今夜先生还是与我待一会儿好。”
谢敛垂眼接过。
他揩掉了自己身上的血迹。
宋矜说道:“吃了汤面,我们去房间烤火。”
谢敛后知后觉到冷,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然而在宋矜这样的目光下,他陡然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难堪。
谢敛垂下眼睫,低声道:“老师,我本来……”
他刚刚开口,便先一步自己顿住。
谢敛抬起眸子,目光变得清明起来,这句话便没有说下去的倾向。他喉结微微滚动,只看了她一眼。
宋矜一愣。
她仿佛是意识到什么,轻声道:“等明日,等明日再说吧……”
谢敛不再说话。
他端起宋矜煮的汤面,慢慢吃了起来。
盐加多了,不太好吃。但要说难吃,倒也不至于,谢敛从小过过忍饥挨饿的日子,并不觉得不好吃。
相反,很少有人会为他做饭。
谢敛瞧着宋矜,忽然低声道:“沅娘。”
宋矜抬眸看他,轻笑道:“怎么了?”
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谢敛蓦地垂下了眼睫毛,什么也没有所说。他专心地吃着这汤面,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馔。
第100章风雨动七
廊外风雨不止。
夜雪厚厚压着窗楹,折射出淡白的光华。
谢敛坐在桌案前,青白的指骨端着汤碗,仪态端正地吃她做的汤面。他吃得很认真,漆黑的眉宇看不出丝毫别的情绪。
汤面见底,谢敛喝光了最后一点汤。
宋矜想了又想,只说道:“若是不够,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此时此刻,她不敢问章向文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样毋庸置疑,谢敛往日十分尊重章永怡,他将章永怡视作恩师。
然而章永怡病死了。
章向文特意来与他断交。
换做是她,恐怕此时也只会觉得彷徨无措。
“……不用了。”谢敛避开她的目光,漆黑眸子看不见底,只瞧着灯烛跳跃的火光,“我要写一封信,你替我写。”
写信这样的事情,他自己写不就好了?
宋矜心中疑惑,目光掠过谢敛的袖管。宽大的衣袖被火燎破,潦草地覆盖在他瘦长的手背上,青筋起伏。
他的手上满是擦痕裂痕,浓稠发黑的血渍遍布,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发颤。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敛指骨微蜷缩。
谢敛轻声:“沅娘。”
宋矜心口蓦地一疼,她仓促收回目光,手却无意识握住谢敛的手腕,脱口而出道:“我替你写,先生想想措辞便好,我能够临摹先生的字迹……”
许是察觉到什么,谢敛没有做声。
他轻轻叹了一声。
宋矜觉得自己比谢敛还要狼狈,她想也不想地站起身,转而坐在桌前。摊开桌上的笔墨纸砚,宋矜研墨罢,抬眸朝他看过去。
他连对章向文都没有解释,
此时此刻,想必也不会想要对她倾诉什么。
或许是忙于公务,便能冲洗掉老师去世的悲伤。
宋矜听着谢敛的口述,一字一字写下去,然而他的口风陡然一转,“……臣谢敛愧对师长,罪于同僚。尝妄自弹劾忠臣,致使宋学士、章次辅蒙冤含垢……”
墨汁滴落在纸页上。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自我批驳的请罪书。想想也是,如今他是吏部的尚书,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怎么能不趁机做些什么?
章永怡一死,有的是门生为老师说话。
谢敛竟然要借此机会,为章永怡和她阿爹一起平反!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宋矜见纸张已经被墨水晕开,干脆丢开手里的毛笔,凝视他的眼睛,“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窗户没有关,风灌入屋内。
谢敛鬓边一绺碎发被风吹气,他微微低眉,眉弓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听了她的话,反而只是镇静地道:“你记得,你为什么要与我去岭南吗?”
这话问得宋矜脊背发寒。
她为了什么?
她为了洗清父兄的冤案,为了等谢敛重回京都的那一日,为她宋家的冤魂沉冤昭雪!
而谢敛在做什么……
谢敛要为她的父兄沉冤昭雪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沅娘。”青年脊背挺拔如雪后的青松,黑沉的眸子看向她,微微一笑,“你的父亲是我所弹劾,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还他清白。”
宋矜紧紧盯着谢敛的眼睛。
而他眸子清如水。
宋矜哽咽道:“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吗?”
她想过许多次,等回到京都如何如何。
她想念母亲,想念阿弟,还想念汴京城四季分明的天气,想念城外汴水青青,想念街头巷尾卖花女的吆喝……
可她唯独没想过,谢敛以自己为代价还她父兄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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