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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见你说梦话,渴了。”
女郎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分辨出他是谁,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都压抑住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点头,有些局促,“我……是有点。”
谢敛仍旧端着水。
等她自己伸手来接,他才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谢敛听不见她的喝水声。侧过脸,却见她只是端着碗,眼泪顺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入碗里,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哭得比谁都平静,又比谁都伤心。
谢敛想做些什么,却又仿佛做什么都不好。
踟蹰之间。
女郎朝他看过来,细声细气地说道:“谢大人,那么多人……你非就是不理我,怎么都不肯理我。”
她带着抱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娇气。
谢敛想,他并未不理她,只是不想她在可以抽身的时候与他扯上干系。
但他说不出口。
“抱歉。”
女郎听见这两个字,眼泪又簌簌落下来。谢敛一时分不清她是脆弱,还是如他方才所见的坚强,但他实在不忍见她哭泣。
他顾不上沉重的镣铐,抬起手替她擦泪。
但手刚刚抬起,她就忽地将脸搭在膝盖上,掩面小声小声地啜泣起来。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或许只是需要发泄片刻。
宋矜就是宋家最娇养不过的病弱女郎。
只是她勉强鼓起了勇气,而已。
“我以后会理你。”谢敛好脾气地说道。
女郎却还在哭,乌黑的发丝早就散了,尾端甚至溅落了不少泥水。此时一低头,迤逦拖曳到脚踝边上,又将要被经夜的积水弄脏。
他想了想,取出那支碧玉簪。
谢敛不会给女郎梳发绾髻,而她的头发又太长了,他花费了一会才将她的头发用簪子束在脑后。虽然不大美观,却很整齐稳固,不会随便散。
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哭泣。
而是任由着他梳弄头发,侧过脸看着他,好半天才轻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话谢敛没法回答。
他想了又想,收回手,端坐在与她不近不远的位置,说道:“我向来不好说话。”
“可你连成亲都答应……”
女郎才脱口而出,便捂脸侧过脑袋去。她轻咳几声,仿佛城外的杨柳有多好看似的,盯得不肯稍稍动一下脑袋。
于是两个间沉默下来。
谢敛端坐着,身体上的高热与伤痛并未消散。但或许是三月的春光明媚,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反倒并不止于叫人痛苦。
女郎大概是困倦极了。
她原本就病弱,天生体质差常人许多,此刻竟又仿佛要睡了。
谢敛出声提醒道:“你今日先回家,该准备的东西要准备好。”
女郎一下子抬起头,她眸光闪烁,“准备……我许多,许多地方都不太懂……”
“一路随行,你必然要雇车。”谢敛准备粗略给她列出来,毕竟没有纸笔,只能慢慢地说,“还有吃食……”
但很快,便被她打断了。
女郎抿了一下唇,有些不满意,“我都想好了,列好了单子,银钱都核算过。”
谢敛哑然。
他不得不正视起宋矜,短短三两日,她恐怕做决定得很快很早。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她说的不懂,是什么。
婚嫁上的事,他当然也没有经验。可宋矜已经被拖了进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与宋矜一起活着……再回到京城,推翻她曾宁可死也不服冤屈的皇陵案。
谢敛沉吟片刻。
他存了死志,真要论起来,倒是一条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过。
“委屈你了。”他说。
女郎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似的,眸子水光盈盈。
谢敛看出她的促狭,轻咳一声,与她说道:“稍微等我几天,银钱我可以筹措出来。只是置办物件的人,恐怕要劳烦你……”
“他们都笑,谢大人的屋舍搜不出一个五两的锭子。”
“还说,是不是贪墨都藏起来了——”
谢敛不觉松了口气,却还有些窘迫。
从前最穷困潦倒,连饭食和基本的体面都顾及不上时,都没有此刻窘迫。但这窘迫并不难堪,反倒令他意识到,宋矜没有从前那样恐惧他。
“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了顿,“宋娘子,此时抽身……老师还保得住你。”
但与她不露面来见他,恐怕还是天差地别。
女郎微怔,也慢慢散了笑意。
“我偏偏是这样的人。”宋矜说。
她是无法作壁上观的人,不能眼见着谢敛因为宋家落得如此境地,自己龟缩起来过好日子。也不能忍受父兄遭那样的冤屈,她继续当一朵瓶中花、壁上鸟。
眼前的谢敛没有再劝。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宇太过凌厉,眸子又过于深沉,显得有些沉默肃杀。这样嶙峋风骨,过于锋芒外露,不太讨好。
此时满身伤痕,显得越发孤僻难言。
于是宋矜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谢大人。”
他朝她看来,眸色便温和了些。
她满意了,站起身。
因为淋了雨,宋矜浑身也微微发起热来。她走得不太稳当,有些晃,但她不想被谢敛看出来,干脆三步当做一步走,“我去给你买朝食。”
上次谢敛带她吃的馄饨很好吃。
宋矜四处看看,最终买了两碗馄饨,又要了一壶新的温热茶水。
折腾了一夜,宋矜非常疲累。起先还感觉不到饿,喝了一口热乎鲜甜的馄饨汤,饿意才猛地涌来,她捧着碗坐在谢敛身后吃小馄饨。
谢敛在挑芫荽,挑了半天才挑干净了。
他才与她说道:“再吃半碗。”
宋矜不明所以。
满京都的女郎,吃饭都用特制的小碗。
时下以清瘦文雅为审美,甚至有不少世家女郎,特意饿到脸色苍白来显风度。
谢敛说道:“你往日……”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噤了声,耳垂忽然有点红。青年手指蜷起又松开,眼睫垂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抱歉。”
宋矜有点没由来地生气。
谢敛默默放下挑芫荽的筷子,解释道:“我现下吃不下朝食,喝水便可以。”
但她气得很没道理。
于是宋矜忽略掉,转而说道:“我刚刚打听过了,他们应允给我一天的准备时间。我今日回家准备,晚间便来驿站与你汇合,婚……婚礼大概有些凑合。”
风一吹,她脸色顿时又煞白。
谢敛想将斗篷给她,但稍一动手腕,铁链便窸窣作响。在宋矜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谢敛整袖坐在风里,温和地点头道:“好,劳烦你。”
女郎耳廓有些红,略微侧过脸。
她带着点鼻音,小声说,“……我自小多病,路上恐怕也会耽搁你,你不要嫌弃。”
“宋娘子。”谢敛下意识唤了声。
于是她朝他看过来,谢敛却又在这样的目光下沉默住。片晌,他望着春日的垂杨,认真地与她说:“你本病弱,不该与我一起奔波。”
他不看对面的少女,少女也不看他。
谢敛嗓音平静到近乎冷漠,温和道:“宋娘子,是你本该怪我、嫌恶我。”
皇帝不信任他的那一刻。
新政、皇陵案、军饷、肃清阉党,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在一瞬间宣告了彻底的失败。这些一旦失败,谢含之活在这世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于如今站在台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要抹去的败笔。
可偏偏眼前的少女,将她的性命与他绑在了一处。
从此他遭受的毁谤折辱,都会牵连她。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跪坐在他面前,稍微倾身靠近了一点,细长的眉眼温和:“你不要想别的。我今晚来见你,会穿得漂亮一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话。”
谢敛心口猛地慢掉一拍,渴意爬到嗓子口。
他顾不上羞辱人的铁链声响,端着宋矜倒的水碗,低头借喝水含糊道:“好。”
他想不太出,她穿嫁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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