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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来得不太巧。
北镇抚司指挥使何镂正在审案子。
他候在隔间外,一面吃茶,一面翻桌上的闲书。
里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刑具用在皮肉上的声音闷而脆,还挺吵。但谢敛看书时很投入,眉都不皱一下,吩咐压根没听到。
他执着卷,坐在血腥气浓重的刑房外,有些古怪。
何镂从里间出来,就瞧见这么一幕。
“谢侍郎。”他招呼。
谢敛抬头,放下书卷,和他寒暄起来。
只是谢敛的话,未免太少了,何镂猜不透他的来意。但他一早就听说了,昨夜宋矜前往章永怡府上求助,却偶遇了谢敛。
章永怡没有见宋矜,伸出援手的,却是谢敛。
这简直太耐人寻味了。
别的不说,传闻宋矜虽然病歪歪的,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模样,却还有几分骨气。
一头撞见了弹劾宋敬衍的谢敛,居然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回家了。他本来对宋敬衍的女儿还有几分兴趣,此时彻底扫了兴,只觉得厌恶。
大儒的女儿,也是个可笑可怜的软骨虫罢了。
偏偏他还非娶对方不可。
何镂越发火气上头,却耐着性子打听道:“谢大人近日都在查流民的案子,可是有了什么进展,要我协助?”
谢敛道:“进展谈不上,确实要劳烦何大人。”
“这是自然。”何镂靠着椅子,话锋一转,“但宋敬衍的贪污案,最近一直在查,牵扯的人数和数额实在太大,就是我整个司内一起查,都有些吃力,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刑部和北镇抚司不对付,背后的大人物也不对付。
谢敛要查什么,他不阻拦就不错了,想要找他帮忙,简直是青天白日发起梦来了。
谢敛淡淡瞥他一眼,吃了口茶。
他鬓角有些潮湿,肩袖淋透了,冷白如玉的一管手端着茶盏,“如此也是,只是宋敬衍一案,似乎还没有什么进展?”
何镂几乎冷笑出来,又是一个来给他施压的。
若是别人,何镂自然没好脸。
但偏偏是谢敛,他没法打发走,只能打太极,“……这案子,我也要避讳,毕竟求娶了宋家的女儿。”
谢敛若有所思,只道:“难为何大人了。”
“我也是倒霉。”何镂是市井里混出来的,见谢敛没什么表示,得寸进尺说起闲话来,想套个近乎,“要当真是宋敬衍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兴许也算个大家闺秀,顶多是落魄了,比不上别人家的十几台嫁妆……”
谢敛低眉,吃了口茶。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一贯冷厉。
何镂就继续道:“偏偏她还是个病秧子,一直养在郊外的庄子里,恐怕是个无知村妇。”他喝了会儿茶,觑着谢敛的脸色,“可宋敬衍到底在我干爹那有几分面子,那宋娘子虽生得粗鄙,身子也不中用,恐怕也是个蠢笨的……我也只能将人娶回来,才能护住宋娘子一条性命。”
说完,何镂反而更烦躁了。
将一个乡野病秧子娶做正妻,恐怕朝野上下都要嘲笑他。
何镂正烦躁,有人掀了帘子,通传道:“大人,有位宋家娘子求见。”
宋家娘子?
何镂对这个字过敏,掀了眼帘,瞧见门外的女郎。她守在门口的檐下,帷帽下伸出的手苍白纤细,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
只一眼,何镂便瞧出这把伞是谁的,他心头有些不舒服,却没能移开目光。
雪白帷纱拂动,只露出一截庭芜绿的褶裙。
身形窈窕,气质柔弱。
越是病弱,倒越是显现出其中的风骨来。
他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几分,皱起眉,道:“让她进来。”顿了顿,忽然扯了下唇角,“让她把帷帽摘了,教教她什么叫做尊卑。”
第5章汴城雨(五)
小吏忙不迭应了,躬身下去。
不过片刻,门外的女郎便朝内走来,在帘外收了雨伞。细雨霏霏,素白细长的手指掀起帘子,乌发如雾,抬眸间如云出岫。
何镂先看人,猛地收回目光,去看那把伞。
那是谢敛的伞。
朝中只有谢敛作风最低调,连伞都是最素的,风里来雨里去只有这一把。但偏偏他这个人无论出现在那,都不可能低调,也就让人被迫记住了这把伞。
谢敛神情冷峻,手里握着半卷书,眼皮都没抬。
何镂有种说不出来的……
不太舒服。
很像是本属于他,却又不在意的东西,某一天忽然被人染指了的膈应。
但他又忍不住,目光盯住下方的女郎。
她确实生得十分病弱,脆弱纤细得如同一枝细柳,被雨打湿的乌发浓黑,苍白的容貌楚楚动人。时下最好清雅纤瘦,唯独眼前的人,担得上冰肌玉骨。
哪里是传闻中的粗鄙村妇?
即便病弱,倒更如仙子般出尘脱俗。
“你在外头,等了多久?”何镂眯眼,盯着她问道。
宋矜倒也没等多久,路上遇到流民闹事,马车堵了许久。
比起谢敛,她反而更怕何镂。
谢敛太过捉摸不透,她对谢敛的感情十分复杂。但何镂不一样,从他查案的态度,眼下的神情来说,他禽兽得十分露骨。
毫不遮掩眼底的轻蔑、狎昵。
“民女刚到。”宋矜低头答。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不对,对方的目光露骨地落在自己身上。
风雨几乎将她浑身都打湿了,细窄的长褙子柔软,贴在肩头腰间。白皙精巧的锁骨沾着水珠,曲线玲珑柔软,纤腰细细。
宋矜想躲,却无处可躲。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僵硬,何镂轻咳了声,“你今日来,是怕你阿弟出事?”
宋矜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只道:“民女自然相信大人秉公断案,”迎着何镂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宋矜语气温和,“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也不会让我阿弟出事。”
果然,这话一说完,何镂的表情就阴沉了下去。
宋矜心口砰砰跳。
何镂居高临下,眸色阴鸷,手按在染血的软鞭上。但反而证明,宋矜猜对了,朝廷中的各派对阿爹的案子是有分歧的。
若是阿弟再出事,何镂必然要担责。
“尖牙利嘴。”何镂嗤笑一声,瞥了谢敛一眼,不着痕迹倾身靠近宋矜,“……小字唤作沅娘?”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宋矜脸色发白,头晕得险些晃了一下。
她不直视何镂,但也不闪躲,只道:“我阿爹的案子,知情人只剩下宋闵。大人必然会善待宋闵,好调查出真相,毕竟大人负责此案,我不担心他。”
愣是半点不搭茬,好似看不出他话里的暗示。
何镂脸色阴沉得能滴水,幽幽看着她。
宋矜十分忐忑。
如果反对何镂的势力靠谱,她父兄死得也没那么简单,她又添了句,“何况,若是他真出了三长两短,我和阿娘恐怕也……”
她闷咳几声,喉间带起一阵腥甜。
宋矜自己也没料到,真咳出一口血来,顺着指缝溢出。
何镂不做声。
他本来表情极为阴沉,但几度变幻,不知道为什么又和缓起来,盯着宋矜。
因为掌刑狱的缘故,他见过不少病人,看起来令人生厌。但偏偏眼前的人,面色苍白憔悴,唇边鲜血红得如一抹朱砂,美得触目惊心。
之前听说她急得不行,没头苍蝇似的。
不过和谢敛有一面之缘,就猜到了关窍,还真是……有意思。
“自然不会。”何镂道。
他睨着宋矜,将搭在软鞭上的手收了回来。
想了想,便又道:“算起来,也快是一家人了,回头我去瞧瞧你母亲。”他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吃口热茶。”
女郎微微瑟缩一下,脸色更加苍白。
但她因为弟弟不敢拒绝,慢吞吞地伸手,要去接那杯茶。何镂放下了茶杯,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这只细白的手,顺势摩挲入手的触感。
“过来。”谢敛冷不丁道。
谢敛不知何时从书上抬了眼,眉宇凌厉肃杀,冷得惊人。
宋矜微微一哆嗦,连忙收回了手。
她轻轻看了谢敛一眼。
“去将伞拿来。”谢敛只瞥了她一眼,吩咐道。
宋矜如蒙大赦,她想也不想,转身朝外走去。躲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气,捡起靠墙的那把伞,她低着头避开何镂的目光。
但对方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宋矜尽量忽视何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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