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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萦镇麦家，是方圆数百里内的第一大户。麦家世代朝中为官，最兴盛时官至内阁，却忽然弃官从商。个中情由无人知晓，只是眼见着麦家以富比王侯之态，于古萦镇建一座方百亩的大宅，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亭台楼榭，极尽奢华。门前一双石狮，身披缨络，胸坠铜铃，龙骧虎步，与皇家石狮无二，只是那颈上的缨络少了几绺。
转瞬到了清末，麦家历经世事动荡，风雨飘摇，丝毫不显颓势，南至苏杭，北抵京城，沿京杭大运河一线，凡漕运所至，繁华之所，无不有麦家商号产业，更有漕运一业，呈垄断之势。惟有一件烦心事儿令麦家老太爷麦景平茶饭不思。麦家世代单传，麦景平时年已逾七旬，养了三十五房姨太，却苦于膝下无子。麦景平为此不吝万金，求仙问道，日夜强打精神躬身播种，丹药不知吃了几缸，那三十五块丰腴肥沃的田地竟无一长出苗来。七十三岁生日那天，麦景平痛哭一场，长叹一声“天要绝我麦家”从此一病不起。只是守着那万金家私，心却不死。
忽一日，宅门前来了个算卦先生，面容清矍，仙风道骨，自称乃神卦先生袁守诚之嫡传，能化麦家无后之忧。门房观那先生面相不似常人，又闻得此言，慌忙放出信鸽，报进内厅。麦老太爷受了针刺火炙一般，一个激灵直坐起来，急令相请。半盏茶后，早有下人备好车马，请先生上车，急驶而去。原来，那麦家宅院阔大，自正门至内厅直有数里之遥，须得信鸽报门，快马迎宾。
那先生进得正厅，竟自踱起方步，径直去量那正厅长宽，再细观房檐殿角。一炷香后，始吩咐备齐文房四宝，挥毫疾书，填入锦囊，交予麦老太爷，嘱其遵此行事，切记天机不可泄露云云。待得先生走后，麦景平焚香沐浴，通体大爽，始拆了锦囊，观那先生妙计：其一，次月雷雨之夜，若雨湿西窗，即往东，驰马三百余里，必逢一走方郎中，可愈顽疾；二，郎中当有一女，年约二八，纳之，扶为正室，可得嗣，无香火之忧。
麦景平半信半疑，只吩咐管家麦升依计行事，姑且虚言妄听，死马活医。次月中，果有雷雨，风自西来，将西窗打得透湿。麦升急起，领数十人，驰马向东，行三百里，得一郎中，半请半挟转归麦宅。麦景平正在梦中享那儿孙绕膝之乐，闻得麦升来报，回想那算卦先生之言，心中大奇，急急唤那郎中进来探问，果有一女，年方十七，乳名唤作莲儿。麦景平大惊，既而大喜！这一奇，一惊，一喜，病就好了大半。再喝了郎中两副汤药，心情舒畅，竟似枯木逢春了。麦景平心下惦记着莲儿，当下便与那郎中定了婚约，郎中当然求之不得。不几日，择了良辰，将莲儿娶回家中，扶为正室，抛下那三十五房姨太，与莲儿日夜厮守。不出月余，莲儿竟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胖小子。麦家上下张灯结彩，大宴宾客，以红绸串连金箔结于树上，任宾客摘取同乐。
转眼间，麦少爷三岁多了，却大异于同龄人：性情古怪，不言不语，却精力旺盛，能吃能喝；吃得也蹊跷，吃鸡专吃鸡舌尖，每餐一碗鸡舌羹，便要百只母鸡。吃饱了就整日整夜哭闹不休。麦景平老年得子，自然疼爱有加，视若性命，麦家上下也就手里捧着，口里含着，千方百计要侍弄好小少爷，可那麦少爷软硬不吃，只是一味哭闹不歇，哭声像一把尖利的刀子，极富穿透力，吵得麦宅上下鸡犬不安。麦景平手足无措之际，那算卦先生又不请自来，献上一计，言称瓷器落地碎裂的声响能止其哭声。莲儿抬手将一只青花瓷杯掷在地上。瓷杯触及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即碎裂开来，碎片弹跳，清音不绝，那麦少爷果真止了哭声，只待声响消失，立即又大哭不止。麦景平大喜，信手拿起桌上的杯盏，一一掷去，只要闻得瓷器落地，麦少爷就止了哭声，张大了耳朵，去捕捉那清脆的声响。
自此后，麦宅得了良方，便备了大量的瓷器碗碟，专以用来取悦小少爷。那麦少爷也怪，但若掷碎的是那粗瓷砂陶，便哭得愈发厉害，非得景德镇官窑来的细瓷方好。到麦少爷十六岁时，那细瓷不知砸了多少，只见管家麦升每隔两月必亲往景德镇走一遭，挑那上好细瓷采买回来，供少爷听声儿。麦少爷渐渐大了，生得面如银盘，却仍是不爱言语，每每郁闷之时，仍是摔杯砸碗，只是规模大了许多，一干数十名丫鬟小使聚至前厅，将细瓷碗碟以箩筐盛了，齐齐掷下，碎裂之声不绝于耳，方能取悦于他。渐渐那细瓷触地之声也难掩心中烦闷，就变着法儿，将金砖打制成薄片，状如蝴蝶双翼，使二指拈了甩出，便如蝴蝶翻飞，带了哨音落在远处，落地时发一声脆响，更胜过瓷器碎裂之清越。
是时，麦景平年岁已高，续上了香火，便似抽干了精髓，再不理事，只将家中产业交于麦升和大奶奶莲儿打理。麦少爷受其母宠爱，成日里提笼驾鹰，玩虫斗鸡，溜狗听曲儿，排场比他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纨绔子弟所好之事，他无一不精，更变本加厉，每每狎妓，动辄将方圆数百里内各大城镇各家窑子的头牌姑娘集于一处，再召来些贩夫走卒、市井无赖集体淫乐，自己端了茶盏于旁细观。最绝的是，他令群妓脱光了衣衫，在乳头之上系了小金铃，使其在花间奔跑追逐，听那铃声丁当。麦少爷尤喜射猎，却不射狐鹿狼獾，单单射那画眉鸟儿，只是因了那画眉儿中箭时发出的凄鸣更胜过金箔掷地之声。方圆数百里林子的画眉儿都射尽了，便花重金收罗，再放入林中，射猎时以十数只海东青投入林中，将鸟儿轰出，再以箭矢射之。
到麦少爷二十岁上，麦景平油尽灯枯，撒手西去。临终前，将麦少爷叫至榻前，自枕下暗藏的匣子中取出一只玉碗，交予儿子，叮嘱其好生保存，说祖上传下的这只玉碗能装三江五湖之水，只要保得不碎，麦家便不愁富贵。麦少爷接过玉碗，脸上滑过一丝怪异的笑容，扬手作势欲摔。麦景平大惊之下，一口气没接上就蹬了腿。麦家失了主心骨，生意淡了许多，京杭运河沿线十数家商号的掌柜借机卷了财物远投他乡，更有几艘漕运大船一去不归。亏得麦升忠诚、精明，即时变卖了各家商号和航船，仅保留了近处的产业，一心经营。仗着祖上多代的积累，麦家倒也不显窘况。只有麦升清楚，宅子后院假山腹中两亩方圆的秘室内原本堆积如山的金砖银锭比以往少了许多，而麦家银号的银票也不如以前那样通行南北了。
麦少爷“听声儿”的嗜好却变本加厉，摔瓷器、掷金蝴蝶、系金铃儿、射画眉儿、撕锦帛，但凡能发出裂金碎玉之声的，无所不用其极，又增加了一个嗜好：打水漂儿。俗话说：拿银子打水漂儿，怕就是说的这麦少爷。他看那孩童拿石片击水，串起一串涟漪，发出啵啵的声响，甚觉好玩，便别出心裁地使那峭薄的金蝴蝶去打水漂儿，乐此不疲。
麦景平殁后，莲大奶奶正值青春，难耐寂寞，暗里便与小厮私通，因了麦少爷是麦家独苗，麦家上下无人敢逆莲大奶奶威风，任由其日夜荒淫，姨太太们也各寻相好，不问家事，只靠麦升一人苦力支撑。十年后，麦少爷已是而立之年，麦家家道中落，渐有颓败之象。麦升年迈，操劳过度，雷雨之夜吐血而亡。丧事未尽，麦家上下已乱作一团，各房姨太因不满足与相好明铺暗盖，私下里串通一气，竟携了多年积攒的细软金银集体私奔，偌大的麦宅只剩下麦大少爷、莲大奶奶和数百个奴仆丫鬟。莲大奶奶只顾与那小厮红衾偷香，对家中事变不闻不问，那小厮摇身一变，做了管家，接手大小商铺银号，明里暗里中饱私囊。麦少爷却依然故我，优哉游哉，只要三餐酒足饭饱，夜夜欢宴笙歌。
不几年，麦家金库渐空，难以为继，那小厮携款私逃。那年老色衰的莲大奶奶，一气之下得了失心疯。麦家再无人管事，奴仆丫鬟也如蚂蚁搬家一般，能偷就偷，能藏就藏，依附在麦家这棵空心大树上日复一日地贪婪蚕食着，等到蚕食净尽了，也就树倒猢狲散了。家底空了，麦少爷却毫不收敛，没银子就典家具物什，当金珠玉器，再后来就卖田地，卖铺子，卖宅子。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麦少爷还是不改脾性，照样爱听声儿，盘碗摔尽了，就猫到房顶上揭瓦往院子里掷，那声音自然赶不上碎瓷断金的清脆。
转眼麦少爷年届不惑，莲大奶奶业已作古，麦宅也已易主，住进一位打天津来的商姓贾人。商老爷花甲年纪，面慈心善，不仅收购了麦家残存的所有产业，还将麦少爷原来的卧房修葺一新，留麦少爷住下，嘱下人好生侍候着。麦少爷不改纨绔脾性，却倒也有把骨气，不受施舍，将麦老太爷麦景平临终留下的祖传玉碗取出，欲赠与商老爷。商老爷坚辞不受，置酒相请。酒过三巡，麦少爷念及昔日风光，忽地悲从中来，竟自桌上取过那只能装三江五湖之水的玉碗，甩开膀子掷在青石板上，碎玉四溅，声清如纤指落弦，闻者愕然。再观那青石板上，竟有水迹渗出，点点成线，洇湿一片。
麦少爷摔了玉碗，便自麦宅搬出，将一只自小寝卧的檀木雕花大床挪进镇郊的破庙内，住了下来。是夜，麦宅正厅内，红烛高照，商老爷兀自蹲在当地，注视着一地不干的水迹和碎玉，神情恍然，似悲似喜，口中喃喃道：“可惜啊，可惜，这线儿放得太长了些”商老爷一声叹息，眼前浮现出四十年前的一幕来。
天津商府，商老太爷临终前，将一幅“玉碗图”交予儿子，说：“此碗以玉之精，巧手雕成，玉内有水，故能装三江五湖，实为聚宝灵物，碗不碎，则家不败，财不衰。此碗本是一双，当年先祖与麦家祖上同在朝中为官，得皇上恩赏，各执其一。先祖酒后失手将玉碗打碎，世间独存其一，即在麦家。先祖曾欲设计夺得，无奈，此碗贵为玉中之英，颇具灵性，只可以礼取之。再者，若非主家有败亡之象，玉碗亦不能易主。先祖弃官从商，数十代苦苦追寻，麦家世代家主却都恪守本分，苦心经营，不显颓势，更见发达。我苦思一生，而今方才明白，欲夺玉碗，必使其家败；而败家者常为其子，外人难能也”
商老爷伫立于烛光之中，想起那个名叫莲儿的青楼女子，想起那个老实巴交的草郎中，想起那个走街串巷的算卦先生，想起那个雷雨之夜商老爷顿觉眼前金星迸射，四十年，四十年啊，日日夜夜，处心积虑，安排下一场大戏，到头来，那只朝思暮想的玉碗还是碎成一地齑粉水迹！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商老爷一头栽倒在地
二十年后。萦阳古镇方圆百里之内，仍有那峭薄的金蝴蝶时而现于街头金店当铺。麦少爷早已老态毕现，蜷缩于镇郊破庙之内，无人看顾，随身衣饰一概不存，只余那一只檀木雕花大床。一日，镇上李氏当铺的大掌柜偶然行至庙中，见了那檀木雕花大床，知其珍贵，欲低价购之。麦少爷已饿得半死，双眼半睁，口中含糊应承。大掌柜得了便宜，便美滋滋地折身回店，吩咐伙计送两只活鸡几斤白酒去庙里。次日，大掌柜携了银两，带了伙计前往庙中，远远见得青烟袅袅，隐隐有檀香气味，急急奔进庙去，却见那麦少爷手执鸡腿白酒，早已醉死当地，身子都僵了。再看那檀木雕花大床，已劈作两半，墙角几块烂砖垒起的灶下，几块床架仍在兀自喷着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