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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的自由
从认识成福那天，他就一直红光满面的，像是总憋着股劲儿；可他那神情，分明又不是兴奋。
我就觉着，成福心里藏着事儿。我就问成福。成福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就更好奇了。我就请成福喝酒。成福顶不住劝，很快就喝高了。成福就讲出了内心的秘密。
成福说，我想放屁。
我愣了一下。我说，你说什么？
成福加重了语气，说，我想放屁！
成福的这个愿望是“高八”那年诞生的。
成福是个“老革命”革命到五年“高八生”成福就不拿课本了。课堂上，老师一时翻不到出处，就喊，成福！成福就说，某页某段某行。可成福一进了七月就犯蒙，连中专线都沾不上边。成福就很自卑。
有天午休时间，教室里密密麻麻睡倒了一片，成福却在埋头对付一道方程。突然，成福感觉腹间一股气流开始蹿动。成福急忙屏气、收腹，想要抑制气流的形成。可一个响屁还是蹦了出来！
寂静中突起的巨大响声，把成福自己也吓了一跳。同学们都惊醒过来，其中一个连声问，谁？谁，谁敲门？
笑声轰然一片。那个同学因为把屁声听成了敲门声，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成福的领子，说，瞧你那熊样！八年抗战，连个中专都考不上，放屁还敢这么大声？
成福恨不得把头扎到裤裆里。成福再不敢在人前放屁。只要稍微感觉有放屁的冲动，成福就用力地夹腿，在凳子上扭屁股。这种冲动一直被成福很好地控制着。
可成福控制得越成功，放屁的愿望就越强烈。这个愿望让成福坐卧不宁。只要一走到人群里，成福的裆里就好像藏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
成福后来终于没能抗战成功，做了一名保险业务员。可成福的业绩总是上不去。成福就更自卑，在人前话就更少，业务就更做不好。
成福就坐在我对面。每天，只要他一坐下来，就不停地扭屁股，扭得椅子咯吱吱响。成福走路总夹着腿，像裆里夹了条尾巴似的。同事们就很不喜欢成福。成福就成天赔着笑脸，小心说话，小心走路，小心地敲击键盘，连喝茶都是小口小口地，甚恐发出大点的声音来。
清冷的小酒馆里，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电压不稳，光线忽暗忽明。已经喝高了的成福，不用我劝，已经喝得很主动了。
又一批食客进了小酒馆，在邻桌坐下来。暗影里的成福又开始不停地扭屁股，脸憋得通红。我吃惊地看到，成福的的脸逐渐由红变紫，扭曲变形，最终，纠结成满脸的亟待释放的渴望。
一瞬间，在我的眼里，成福成了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兽。成福的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有愤怒、有不安，有渴望、有乞怜。在成福的目光里，我变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此时，邻桌忽然爆出一声炒豆般的脆响，紧接而来的尾音曲折、尖锐、悠长。所有的人都张大了耳朵，四处搜寻声源，同时屏气敛神，作正襟危坐状。
成福突然像踩了地雷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成福撞翻了桌子，踢开了椅子，一头闯进门外的夜色。
成福像一头受惊的驴子，顶着夜风，在马路上旁若无人地奔跑。我骑着摩托一路紧随。终于，在第三个街口，成福一头撞上了安全岛，瘫软在双黄线上。
我扶起泪流满面的成福。他抖得像一片深秋的叶子。我的泪涌上来。我在成福耳边说，成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想听吗？
成福不语，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我说，从前，有个人新盖了一所院子。院子盖好的那天，成福，你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成福迷茫地摇摇头。
他在院子里屙了一泡屎！我说，他屙了一泡屎！
成福突然停止了抽噎，瞪大了眼睛。我感觉到了成福的变化。我说，成福，想放屁你就放吧，管他妈的谁看着呢！管他妈的有多少人在呢！
成福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成福愣了愣，一个箭步蹿上了安全岛。夜晚的街道，车流如潮。成福一点点站直了身体，小心地一点点叉开双腿。成福的脸憋得通红。成福侧脸望望我，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成福得到了肯定，慢慢张开双臂，深呼吸，鼓涨起胸脯，用力——一股微细的气流小心地撕破空气，荡开清晰的波纹。
我忽然就有了大哭的冲动。我忽然想起，许多年来，我都没有自由地、毫无顾忌地哭过了。
晚风轻轻吹过。我想，我不就是另一个成福么？
比刘翔跑得还快
大桥乡是个出了名的穷乡，却又是出了名的政治摇篮，县各大局委的一把手基本都是从大桥乡出去的。
老潘学过哲学，懂得辩证地看问题，权衡了利弊，就雄心勃勃地来当乡长。
老潘一路想着，这三把火该怎么烧？车过镇街，老潘胸中忽然就亮堂了。老潘就跟来接他的副乡长老刘说，你看，咱们做条新裤子怎么样？
老刘不懂。老潘就说，现在提倡城市化，能不能把框架搞大些？
老刘眨巴着小眼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老潘下了车，立马召集会议，阐述了小镇扩建的主题思路。老潘很有魄力。在老潘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下，众人很快论证并通过了决议。
老潘的意见是，拓宽老街，增设6条新街。
土管所长老马请示拓宽多少。老潘叉着腰，说，要搞就搞大些嘛，跟城市接轨。依我看，就扩50米吧！
老马拿尺子一量，好家伙，街道两边的房子都要拆！
老马就有点犯难。老潘一挥手，说，拆！
红头文件一发，小镇就像炉子上的开水锅，沸腾起来。有门道的，四处找人说情；没门道的，扯着嗓子骂娘。街北头的孙寡妇也骂。骂完了，想想娘儿俩就值望着这间临街铺子活命，没奈何，就在半夜敲开了老潘的门。老潘心一软，街道就斜出两米远，撇开了孙寡妇家。
老潘可不管别人怎么骂，坐在空调屋子里，对着工程图勾画。老潘画着画着就睡着了。
老潘梦见扩建后的小镇街道宽阔，纵横交错，颇有城市气象。领导们就来了。领导说，这是大手笔啊！乡镇建设就该这样搞嘛！一纸调令，老潘就好像踩响了二踢脚，噌地一下上去了！
老潘就笑。老潘笑醒了，哈喇子流了一下巴。正巧老刘推门进来，愁眉苦脸的。
老潘说，咋了？狗咬你蛋了？
老刘说，财政连年亏空，没钱赔给拆迁户啊！
老潘怔了怔，说，乡里的活性碳厂还在生产吗？
老刘说，不生产了。不过还在生活。
老潘说，卖了！
老刘摇头，说，没了它，每年几百万的扶贫款怎么要得来？
老潘转转眼珠子，说，提留呢？能不能加个码？
老刘说，咱乡的提留是全县最高的。下面已经是叫苦连天了。
老潘就没了主意。老潘就狠狠地抽烟。
老刘说，现在，只有借鸡生蛋了。找个开发商来投资。
老刘又说，我那小舅子胡大头，靠得住。要不，就让他来做吧。
胡大头原是痞子出身，一声号令，召集起几十个流氓闲汉，开着大铲车，在老潘等人和派出所民警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铲过去。小镇人畏惧民警和那帮痞子，纷纷像秋天的柿子软了下来。
房子成片地倒下去。老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老潘就说，一镇落成万屋倾啊！同行的人都随声附和，那是，那是。
其实，老潘想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到了嘴边，忽然就变了。
拆到中街唐老三家时，大铲车开不动了。唐老三的女人堵在门前，老马一露头，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潘脸一沉，说，成何体统！老潘就挥手，说，上！
唐老三叨着烟出现在平房顶上。唐老三抓起一只尿瓢，从桶里舀出些黄糊糊的东西，劈头就泼。
老刘和老马首当其冲，被泼了个满头，一股臊臭味扑鼻而来。俩人就往老潘身后躲，老潘就被推在了前面。
老潘抖擞精神，一挺腰杆，威严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女人说，干什么？看老娘不扯掉你的卵子！
女人说干就干，伸手就往老潘的裆里掏过来。老潘躲闪不及，被女人一把揪住了命根子，杀猪一样地嚎。
胡大头一摆手，大铲车轰隆着举起了铁铲。女人急忙丢下老潘，伸胳膊去挡铲车。唐老三抬手抄起一只汽油瓶，弹弹烟头，说，狗日的，我烧了你！
老潘大怒，说，唐老三，你这是在犯法！
唐老三就骂，你狗日的不犯法吗？你带着民警来拆屋，是暴力执法！你带着流氓来助阵，是知法犯法！你未经批准占用耕地，知不知道有个土地法？你借拆迁搞政绩工程，是在犯人民的法！
老潘怎么也想不到这粗汉唐老三一张嘴就头头是道。老潘无言以对，气冲斗牛，抓起根钢钎就去凿墙。
唐老三顺手点着一只汽油瓶子扔过来“砰”地一声炸开，火苗子嗖地蹿上了老潘的裤角。
老潘哪见过这阵势？就地一个驴打滚儿，扑灭了火苗，爬起来就跑。老刘、老马、民警、胡大头和那帮流氓也一溜烟地跑。
围观的群众齐声高喊，噢——噢——比刘翔跑得还快哦！
老潘吃了亏，就拍桌子骂娘。老潘就喊来派出所长，连夜将唐老三铐了，以伤害罪送去判了五年大刑。钉子户被拔了，再没人敢出头，拆迁工程得以顺利进行。
扩建工程终于完工。领导们就来了。领导说，这是大手笔啊，乡镇建设就该这样搞嘛！老潘就因政绩显著，被调任建设局长。
小镇人口少，新街一直空着，不出半年，又长满了荒草。唐老三的女人成天蹲在街口上，两眼失神，嘴里喃喃地念着：噢——比刘翔跑得还快哦——
三里庄
十五年前，二狗去过三里庄。
二狗爷是从三里庄出来的。二狗爷是市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部门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职员，没什么地位和影响。
可三里庄的亲戚们不这样看。亲戚们一提到二狗爷，就啧啧嘴，说，人家二狗爷，城里人呢！
也不能怪三里庄的亲戚们眼皮浅。那会儿，城市是个什么概念？坐了马车换汽车，下了汽车换轮船，走上两黑天，啃完一兜子干馍馍，才到。
二狗爷恋故乡，就带着二狗回了三里庄。
二狗爷和二狗刚下车，小村就沸腾了。二狗爷牵着二狗，走了东家串西家，两条腿不拾闲。家家户户都来请吃饭，人多轮不上，就在二满爷那儿拈阄。拈不上阄的，也要端上一碗红糖蛤蟆蛋，看着吃完，才算勉强尽了心。
二狗的小脸蛋儿差点被捏肿。七姑八婶都啧啧着嘴，说，瞧人家城里娃，就是水嫩！二狗就觉得特受宠，连狗都跟在他屁股后头摇尾巴。
临走时，家家户户都来送。都拿着礼物。其实那礼物也没什么。穷啊，没啥拿得出手，只好煮上十个八个熟鸡蛋。
二狗爷坚辞不收。二狗就扭着小屁股，躲开那些手。亲戚们就生气了。亲戚们就说，俺没啥好东好西，你们城里人别瞧不起。亲戚们死活拉扯着不松手。二狗就装着满满一书包外带两篮子的熟鸡蛋回家了。
马车驶离三里庄，亲戚们红着眼圈，远远地招手。二狗就哭成了泪人儿。二狗就想，三里庄的都是亲人。
回到城里的二狗，一直被三里庄的亲情感动着。二狗结了婚，生了子，当了副市长。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二狗就想，抽空再回趟三里庄。二狗计划了好几年，才挪出了两天的空闲。
临行前晚，二狗跟媳妇儿说，你给我找个大旅行包。
媳妇儿说，要那么大包干啥？又不带衣服。
二狗说，你不懂。叫你找你就找。
媳妇儿没去过三里庄。媳妇当然不知道，二狗是怕熟鸡蛋没地儿装。
二狗爷老得走不动了。二狗就带上了儿子。二狗想到不能招摇，就没带车。
二狗一路想，给三里庄的亲戚们做点什么？二狗忆起了马车，就想，给修条路吧；二狗忆起了破学堂，就想，给建个小学校吧；二狗忆起了煮鸡蛋，就想，给办个养鸡场吧。二狗就掏出手机打电话。
儿子一路滴滴地玩着游戏机。二狗就心疼地想，儿子的小脸蛋儿，肯定又要被捏肿了。
下了船，汽车一溜烟儿开到三里庄。没能坐上马车，二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三里庄已大变样，立起了许多新楼房。二狗牵着儿子进了庄，却没见到人，家家都关着门。二狗走了一阵儿，迎面遇上了二满爷。二狗就喊，二满爷，您老还好啊？
二满爷老得不成样儿了，拄着根拐杖，对着日头发呆。二满爷眯着眼，吐出一口老痰，说，你是谁啊？
二狗说，我是二狗啊——
二满爷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说，哦，你是二狗啊。二狗爷还好？
二狗说，还好，老惦着您呢！
二满爷说，这是你儿子？二满爷就捏捏儿子的小脸蛋儿，说，城里娃儿，就是水嫩
二满爷就领着二狗和儿子，挨门挨户地串。
见了亲戚们，二狗就挨个儿叫，爷叔伯婶哥姐。亲戚们就迟疑着，终于认出二狗来。亲戚们就开门见山地问二狗，在弄啥子哩？二狗就谦虚地说，没弄啥，一般工作人员。亲戚们就“哦”一声，招呼着泡茶。喝了茶，聊会儿闲话，二狗就起身。亲戚们就说，吃了走？二狗就说，不了，再转转。亲戚们就不再留，送出门来。
转了半晌午，喝了一肚子的茶。儿子吵着饿。二满爷就领着二狗和儿子回自己家，烧了红糖蛤蟆蛋，给二狗和儿子吃。
二狗吃着糖水蛤蟆蛋，心里就酸酸的。二狗想不明白，三里庄还是三里庄，可哪儿就不对劲了呢？
手机响了。媳妇儿在电话里说，蛤蟆蛋不好消化，你跟儿子都少吃点。
媳妇儿又说，你交代的那些事儿，我刚问过了，明天就能拨款。
二狗怔了怔，说，回去再说吧。
儿子噘着小嘴，说蛤蟆蛋不好吃，要吃皮萨。二狗就把儿子碗里的蛤蟆蛋夹过来，自己全吃了。
二狗放了碗，就跟二满爷道别。二满爷留不住，就拄着拐杖一直送到村口。等了半天，没车。二满爷说，要不，我套马车送你吧。
二狗说，不用了，您老回吧。二狗就牵着儿子，沿着路走。二狗走出老远，回头望望三里庄，二满爷还在招手。
二狗上船前，在码头看见一个卖鸡蛋的。二狗就掏钱，说，我全买了，你帮我把它都煮熟。
二狗取出空空的大旅行包，装满了熟鸡蛋。
儿子问，爸，要这么多熟鸡蛋干啥？又不好吃。
二狗捏捏儿子的小脸蛋儿，说，爸爸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