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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来，我都与文字脱不开干系，就那么一直记着心情笔记。某一天，我忽然明白，文字原来是心灵的良药，不仅仅是记录，还能够表达。这个所谓的表达也就是“倾诉”是一种变相的释放，以寻求平衡。就像鱼儿吸多了氧难免要浮起来，这个时候吐一串泡泡，通过减压使自己平衡，然后才能沉入温暖安全的水中。
从十六岁开始固定的写作，大多以诗歌为主，随笔为辅，很少写功利性的文字，也不投稿，只是把写作当成习惯，让自己在文字中，如游泳一样自由。于是，在个人文集的签名栏里，我写下了这样的一行：“我只是个想说话的孩子”一个想要说话的孩子，一尾想要吐泡泡的鱼儿，他所做的一切，只为更好地活下去，不会因体内的压力过大而浮出水面，爆裂而死。所以，写作作为一种自救行为存在下去。
我是个忧伤中长大的孩子，脆弱敏感的心性使我对文字产生了依赖，而文字又削弱了我的脆弱，让我每走一步都更加坚强。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感激文字，并感动于文字的力量。一个脆弱、敏感、多思、易伤、多情、任性，甚至带着些神经质的少年，以缓慢的速度成长为男人，逐渐拥有了冷硬的外壳，且没有失去善良纯真的心性，这一切都归功于文字的教化和引导。从这一点上说，我应该是文字的孩子，再没有谁能比它给予我的更多。
十六岁离家，求学、谋生，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辗转漂泊，如同一只迁徙的候鸟，只要有风，就循着风的方向飞，沿着河流，寻找温暖安全的源头。目标像一个闪亮的光点，总是在眼前以运动的形态存在着，占据了太多思考的空间，其流动的形态使得生命具有了漂泊不定的特征。在选择出行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一个悲壮的道理：当一只候鸟撑起了翅膀，就注定了一生的飞翔，即使落地，也只是短暂的逗留和歇息，补充体力，相继而来的仍是迁徙，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往返在风霜雨雪之中。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却都不属于自己。在这个漂泊无依的过程之中，唯有文字属于自己，完全包容和支撑着身体，以飞翔的姿态拒绝地球引力，不致坠落尘埃消亡为黑暗的一个部分。
一直想要探求人生的意义，经历的单薄使我不得不从文字中去寻找定义，却读到了更多的伤感，这些伤感的论调却比浮华叫嚣的口号更能引起心的共鸣。普希金说“人生只是一夜或者两夜”这句话如重锤击心，将我年少浮躁的心性敲碎了，我安静下来，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其实，人生只是一个或有或无的过程，说其“或有或无”是因为出生本来就是一个必然中的偶然，在数亿个精子的赛跑中，你侥幸胜利了。当然，这种侥幸也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你强壮、具有更强的动能，才能跑在最前面，获得与卵子结合的机会。这是生命的开初阶段，却已经与残酷的竞争和淘汰产生了联系，也就注定了生命存在过程中的残酷和竞争无可避免。那些跑在后面的精子都先后死去了，那些在竞争中失利的生命都死去了，在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面前，生命本身就不存在平等。于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继续着残酷的竞争，想要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其实每一天我都在与不同的人争抢”我在一首组诗中写下了这个句子，以此来记录自己存在的幸运和残忍。须知，你的存活是以其他个体的死亡为基石的。老鼠的疯狂繁殖、鱼类数以万计的排卵、人类不停地猎杀、繁衍、建立更加强大的文明、在文明体系中继续着同类之间的掠夺和打压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标：生存。
幸好，我生存了下来，虽然这距离生活的概念还很遥远。然而，回过头来想一想那些文字中记载的思想和论调，那些闪耀的智慧之光，我便鱼儿一样吐一串泡泡，减压之后平衡了自己。是的“人生只是一夜或者两夜”短暂得不能再短暂了，这个过程在宇宙的运行体系中无疑于一颗沙粒的诞生与消亡，就是那么一瞬，就像我们划燃一根火柴所发出的亮光，也许更短。比起蝼蚁虫类，我们算是活得长久了，但这又是绝对中的一种相对而已。既然如此，何必非常在乎这个过程，而去拼命地经营，拼命地争夺呢？吐一串泡泡，游泳去了。我是一尾自由的鱼。
当我认识到“人生在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这其间就是苦难的历程”的时候，我便释然了。然而，释然之后，仍不能化解所有的压力，有些日子里，连吐泡泡都来不及，便急遽地膨胀起来，几乎胀破了去。于是，文字排山倒海般涌出，在水面之上翻腾，沉重的、颓废的、压抑的、晦暗的、阴郁的，以诗歌、随笔的形式泛滥开来。闲下来，翻翻旧日的文字，竟然如此沉重不堪，有很多显示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痕迹，将感伤当作美丽，一点点不厌其烦地放大着忧伤，将它作为外衣来抵挡寒冷。当那些忧伤和沉重被放大到极点的时候，随之而来的生活中的压力便相对减小了。倾诉成为一个时期里最重要的工作，在白天坚强得如同一块青铜，冷硬无情，水波不兴，在夜晚到来的那一瞬间，便完全软化掉了。
既然生为男人，便注定了流血不流泪，注定了不能显示软弱，这是社会施加的压力。然而，当夜晚来临，倾诉便交给了文字，在文字里，我不再有性别，不再有年龄，我只是一个想要说话的孩子，抛却了所有的规则、意义、理论、道德、教条，回归到柔软的生命体，以一个碳水化合物的有机体的本质特征，来感受自己作为生命而存在的幸运和残忍。
从这一些零乱的文字记录向昨天以前回溯，突然发现，从四月以来，自己的文字竟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那些言愁说忧的文字丢失了，倾诉的形式从自我的生活状态转而成为对他人的关注，对社会的理解，对外界的感知。这种由内而外的意识流向的转型，是否说明了一个事实——我在逐渐成熟？在摆脱了自我的小框框的同时，拥有了更为坚硬的外壳和对抗压力的力量，成为另一个角色？生活将我锻造为一块坚硬的青铜，粹火之后，更加冷硬，更加冷漠，更加无情，以图保护自己。白天里，我不苟言笑，机械地应付着交流、沟通，谨慎地提防着打压、中伤，小心地观察着他人的言行、眼色，像一只小小的蜗牛，从壳中探出触须，感受外界的温度，在内心预测这种温度是否会灼伤娇嫩的肉体。
然而，夜晚总会到来。每日结束一天的工作，骑上单车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就瘫软下来，凭借着车龙头的支撑，机械地划动双腿，以低于早晨十倍的速度向家的方向行去。背景在街灯的映衬下破碎不堪，全是空洞。在二两白酒的掩盖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踩过六十级楼梯，打开门的那一霎那，灯光扑向身体，箭一样刺穿了白天的坚硬外壳。终于躺下来，在被子的温暖拥抱里点上一根又一根的香烟，孤单像一面镜子竖立在面前。面对这庞大的寂静，我说不出的疲软，忽然就泪流满面。恐惧升上来，因为脑子里全是明天，从闹铃响起的那一刻起，我将要恢复坚硬冷漠的表情和高度紧张的神经，去应对阳光下的黑暗和争斗。对明天的恐惧日益加深，连“人生只是一夜或者两夜”的安慰都不能化解这种恐惧。翻遍电话簿，除了遥远的故乡那串熟悉的号码，再没有哪个适合拨打。然而，在被脆弱重新占领的时刻，拨通电话，在母亲暖意融融的声音里，自己仅存的坚强将会荡然无存。又怎忍心带给母亲不安和焦虑呢？于是，关上电话，翻开笔记本。
在抽完第十支烟的时候，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终于忍不住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当温软如水、充满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再也关不住早已濒临崩溃的情感的闸门，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秒针未走完半圈时便戛然而止，吐出的泡泡让鱼儿重新沉入温暖的水里。
于是，在又一个黎明，我重新戴上青铜面具，重复着昨天的冷漠和坚定。其实，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毕竟，白天不懂夜的黑。
2004。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