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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灯光从车窗中透过斑驳的树影射进来,在每人的脸上身上留下黑乎乎的影子,扩散成一片树的海洋。还有路边那坚实墙,再没有别的东西更能打动我了,只有树和墙。记得小时候,家门口有许多树,在树下,我和伙伴们用石子打着榆树钱,像醉汉迷迷糊糊地去捡石子,跳着向树上不停地扔,把打下的榆树钱塞满整个背心和衣兜,脖子总是昂得高高的,一会就酸了,可是不在乎!直到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是在天上,而满树的榆树钱却铺满在地上这是树的世界,尽管现在看来那几棵树实在算不上多,可是玩的兴致极大,全身心地游戏,满心地喜欢树,树也显得格外的亲,格外的高大
来到学校,发现学校的树更多更高大,也很婆娑,这若在童年一定是游戏时理想的玩偶,可以攀援它,象儿时骑着爸爸妈妈的脖子,想象中跨上了一高头大马,飞呀飞的。但现在没了那种兴致,眼睛里没有了那种跃动的光彩,神情中缺少了一种难以抑制的陶醉。在无尽的挑剔中,树的世界倾斜了,似汽车中看到的墙,坚实的黑乎乎的。学校的墙真多,而且很破旧,象这个学校的百年沧桑历史一样。在墙和墙之间留着年久失修的破洞,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这个洞感知他人的气息和梦呓。墙两边的人都是通过声音结识的,但他们仍是陌生人。
墙越发多起来了,这也正是几时所热切盼望的。那时捉迷藏,总是寥寥的几堵墙,出于藏身的需要,总是空发奇想,盼着这平地上多建几堵墙,墙和墙之间有一个个小门连通,自己可以尽情地相安于墙,不怕被别人突然在背后捉住,没有一种恐惧和焦虑。但那时没有这么多墙,那时人很矮,墙更矮,很容易捉到别人也被人别捉到。现在墙真的多了,而我却长大了。不再迷醉于墙,只是不得已才从一堵墙的一边走到另一边。看了一眼后,就仍回到自己的一边,绝不想再一次去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们都是跨越很多墙来到这里的,这些墙象是冥冥中为我而砌的,它很高大且富丽加堂皇。我只能从墙中间建的那规定好的门通过,然后是渐渐熟悉这墙和这门,这上海和世界无非是一个墙和门组成的迷宫?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单方向走的权利。走的好了,能领到一张通行证,金光灿烂的,这是尝试成功的奖励;走不通时,退回去重来,就发黄或红色通行证,这是墙对我提出的警告。
有些墙是可以跨越的,上边没拉铁丝网,但你主动跨越时被人发现,那便视作贼;有铁丝网的,你迫于无奈被动跨越,被划破衣服、皮肤不说,还有被当作逃犯的嫌疑。是的,墙越来越多了,墙和墙之间的空间也必然减小了,如果墙和墙之间的门是可以随意通行的,大家可以共同游戏,其乐融融且陶陶自不必说,倘门上加了锁或门久而不用锈死了成了墙的一部分,那也难保不会有人狗急跳墙,这也是正常的心态。
我是跨越很多墙来到这里的。每一堵墙都给我以短暂的安全感,也时常激起我去跨越的欲望,而现在各式各样的墙建得多了,旋转着,向我拥来,我有些晕眩,我看不清那是门那是墙!
胡思乱想的我不知不觉地随汽车终于到了终点站。几个带着红色臂箍的人立即封住了车门。一个一个地过关,我觉察出旁边一位中年妇女的惊慌,最后毫不例外地把那中年妇女和我抓住,我清楚地记得我买了票,可紧张之中找不到它放在哪了!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我觉得难堪!我的脸一定很红,尽管现在没有人围过来说长道短,尽管我买了票,我还是感到了羞耻,好像是过去什么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情急之中,发现嘴上叨的不正是车票。那中年妇女则二话没说,交了罚款,就扬长而去,我也扬长而去,但那羞耻感却没有扬长而去。我像是丢了很多东西的人,总是丢,总是害怕丢,最后得了恐惧症。
那记忆中的最初一件有羞耻感的事情又一次追上了我。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情,当时我家住在平房区,附近有一个看押劳改犯的地方,有许多民兵扛着冲锋枪执勤,我和伙伴们都很羡慕他们,喜欢画他们模样并扛着枪的人。有一天,在一个办公室的窗台上我看到一支毛笔,就玩心大炽,拿起笔在粉白的带有大幅标语的墙上,兴冲冲地画了一幅画,大概是好人开枪打坏蛋。正得意之际,我被后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看到,把我拉到办公室训斥一番,一会问我叫什么名字,一会问我家住哪儿,一会还说要告诉我的老师,我被吓懵了。看着窗外众多的伙伴,我感到头嗡嗡的痛,恶心,不住地哭。尽管他并没有真去找我的父母或老师,但我的内心深处永久地埋下了羞耻,我象一个章鱼,每遇敌害,便放出黑色的烟雾,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着。
街上的人总纷纷扬扬,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只是有的踌躇满志,有的趾高气扬,有的形影相吊。整个街道被云气罩住,音乐声从高楼的某一窗口传出,略微加入一点喧嚣。阅报栏前人头攒动。都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也挤过身去,在报纸的醒目一角看到下边一段伊人写的竖版排列箴言:
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
给他人以帮助
人生最大的愚蠢莫过于
自欺欺人
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
有自知之明
人生最大的失败莫过于
失去真诚
人生最大的成功莫过于
结识朋友
人生最大的寂寞莫过于
我唯一能看得清的这段文字可说是很耐人寻味的。既可以从左往右又可以从右往左读。我看到身边的人也在品味这段话,只有我在游戏般地笑。但愿他们品味的和我笑的不是同一原因。我晒笑之余,也在想人生或许真的有一种巧合,好人和坏人读的是同一本书或同一篇文章,只是象现在的我和其他读者一样,读的方向不同:一个从右往左读,一个从左往右读,完全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缘故。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吗?这个世界的一切是上帝玩的游戏吗?
云弥漫在街和楼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只是透过那灯光,才有些微弱的光线。是的,我讨厌浮云,你虽有着与众不同的秉赋,但我知道你是从小溪中升腾出来的。如果没有风,你也会一动不动,纸片般的惨淡,柳絮般的轻盈,哪儿是你永恒的避风港?哪儿是你真正的故乡?云,我知道你也是雨,你为什么不能停止漂泊,化作含情的泪飘落下来,将我干渴的心抚慰,你总是漂泊不定,把希望寄于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你或许曾是救生灵于涂炭的春雨,你应该把希望根植在绿壤上,那一棵草一朵花的枯荣是你努力的结果。浮云在雨后的阳光下也是七彩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美不胜收,象大姑娘手里的彩巾,每过一个季节就变幻了一种颜色。颜色代表你的愿望,而我的生活都被你镀上了七彩。
云确乎飘起来,沉沉地压了下来。街道上的商店也纷纷地准备提前关门歇业了。只有那微弱的灯光,还在云气中泛着一点光亮,我独自走着,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念头,忽而竟下起雨来。我惯性般地随意地想着,随意地走着,整个街道显得空荡荡的,我只想买书,那本我期待已久的神奇的书。
雨点从白亮亮的雾气中落下,落在我的头上肩上,衣服早已湿了,头发上的水迹顺着脸颊流下来。我知道这条街有许多书店如外文书店、科技书店、古籍书店。
走遍每一书店的最笨办法就是步行。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乘公共汽车虽快反而容易漏掉那本好书。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只是在公共汽车站附近,踯躅地站着几个人,但他们一会儿就会从这里消失,回到自己的家。他们最喜欢的书放在家里,而我的书放在书店里。我要一步步地走,一个个书店地找。
一些贩卖通俗小说的摊贩都回家去了,只有那写满色情、凶杀、恐怖的图书广告,摊架还在那雨里淋着,广告下面还有一位瘦弱的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逡巡着。她说她要回家,却走迷了路,我只好带着她走。她着急回家,我在找那本书,我带着她走,尽管寻找她的家和买到我心爱的书同样是不可预期的,但我们同样不怕被雨淋湿衣服。
走了很久,街道上没发现一家书店,真象是书店已在这个雨夜在地球上消失了,真有些郁闷,甚至想,哪怕只看到一家书店,冲进去,只要视线所及的第一本书,就一定买下来,绝对不管它神奇与否。然后再帮女孩找到家。
开始,女孩的神情近似于沮丧。后来因有我同行,他的面色渐渐好看起来,再不似先前那般迷茫。但她依旧一句话不说,只是睁大眼睛,力图从身边找出自己熟悉的家的标志。
不知过了多久,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前边有一个灯火辉煌的所在。女孩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再见,就消失在雨巷里。
我仔细一看路标,这是延安东路,根本不是福州路。我突然大笑起来!前边“大世界”的窗口里传出来的笑声正和我的笑声融合在一处。
1989年冬月于同济园
2004年11月改于海之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