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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下了两个星期的雨，我的鞋子总是湿的。晾在阳台上的白色衬衫老干不了，有淡淡的霉味。这是我记忆里的第四个江南雨季，亮晶晶的雨点没日没夜地落下来，开了窗，雨腥味瞬间灌满整间屋子。
我正在赶毕业论文，预计的两万字写写停停，一直拖沓着了结不了。大多数空闲时间我都窝在床上，被子微微的潮，心情有点黯然。漫长的雨季，百无聊赖。
s大在城市的中央，离我租的房子有两站的路程，15分钟，马路两边种着高大繁茂的法国梧桐，被雨水洗涤过的叶子是亮亮的青色。我坐在匀速慢行的双层巴士里，晶莹的雨珠掉在车窗玻璃上，漫不经心地滑出一道一道的水痕，短暂而曲折。模糊了整个城市。
从第一场雨开始，我就一直没有遇见美美了。她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的手机不分昼夜地开着。在我心里，美美一直是长不大的孩子，尽管只比我小一年零五个月。她叫我安安哥的时候，有明亮的笑和浅浅的梨涡。
我是程安安，狗年双鱼座男子，温婉平和，留着齐耳的短发，喜欢穿白色的衬衫，手指修长干净，有淡淡的烟草味。美美说我一点不像我的属相。我笑，你的样子很像你的属相。她满屋子追着要拧我的鼻子，我们跑起来的感觉恍如童年的嬉闹。
早上洗脸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胡子已经很长了，硬硬的有点扎手。打了剃须水，用刀片一下一下温柔地刮干净。美美曾经坚持要送我电动剔须刀，我说我用惯了需要剃须水的刀片了。后来，她就送了我很大的一瓶，好闻的青草味，我用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
美美还给我买过烟和打火机。墨黑的精致的灵巧的。哐铛一声窜出一束小小的火苗。令人产生幻觉的蓝紫色。美美喜欢看着我抽烟。她坐在我的面前，下巴轻轻地搁在椅背上，神情专注地看着我手指间的烟一点点燃烧成灰烬。
安安哥，你抽烟的样子像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
我笑。我有那么老吗？
可是你眼神里的光泽真的很像，有淡淡的忧伤和隐忍的疼痛。
良久沉默，我淡然地笑笑，心里无端地空落。
论文答辩那天，雨下得过分地放肆。仿佛几万英尺高空里，那一场长长久久的酝酿在瞬间颓然倒泄下来。我的表现让五位老教授很满意，坐在那里始终镇定平静，对答如流。只是，走出来的那一刻，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凄惶。或许是厌烦了这一场无休无止的雨。
我开始整理我的书，cd和牒片，打算把它们留给美美，她喜欢这些，包括一只可爱的布袋狗，灰颜色的长满绒毛。睡觉的时候，我喜欢把脸紧紧地贴在它的怀里，然后粗重地呼吸。美美说我的睡姿像一只伤心的狗宝宝，然后伸手很无赖地扰我的脖子。我睡觉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床沿上看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她不停地埋怨梁朝伟饰演的小巡警，喃喃地说，真是傻子真是傻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要走了，真的就要离开。就像四年前一样来s城一样。一个人和一只沉沉的箱子，带走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
去年的十一月也有过短暂的离开，在杭州实习。美美总是在深夜躲在卫生间里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听出属于她的喧嚣和芬芳。一如这个春天里满树满树的花开，盛开如海。
安安哥，这些天我老是失眠。
安安哥，杭州好玩吗？你看到那个氤氲着水雾的湖了吗，你看到那座镇压着旷世爱情的塔了吗。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你了。
美美是西湖边上长大的孩子，有糯软好听的声音，皮肤藕白的光洁如锦缎，不施粉黛，清新可人。
美美到火车站接我，夜凉如水的十一月。我远远地看见她站在出站口。把不妥帖的深蓝色牛仔裤的裤角卷卷得高高的，里面的颜色是黯淡的灰白。一个月不见了。头发又长了一点点，服帖安好地散在肩上。她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认真小声地在我耳边说，用的是一部爱情电影里的台词，你又瘦了，安安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手里的箱子滑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带她到一家别致考究的餐馆吃东西。放着轻柔舒缓的清澈音乐，麻雀灯拉得低低的，光滑如砥的圆形木桌子，一点点木头的香，精美小巧的餐具。
我们照例叫了清炖鲫鱼。奶白色的鲜香汤汁和鲜嫩鱼肉。美美喜欢吃鱼的脊背，我喜欢吃鱼的肚子。美美还喜欢吃鱼的嘴唇。小小心心地夹起一小撮脆白。
我说，鱼的嘴唇不好吃，那么薄小，一点肉没有。
我是在吻它呢。它那么傻，没有爱情，真可怜。美美一脸的明媚狡黠，露出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状如光泽细柔的贝壳。我忽然觉得第二颗纽扣下面一阵涩涩的疼。
雨终于歇了。前后连续下了二十六天，已经到了六月的中旬。春天已经完完全全地过去了。这个春天过得无比迅疾，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想一些事情，阳光就开始变得亮晃晃的，一点点毒。
雨季之前的三月是s城最美好的季节。到处洋溢着微妙飘渺的春天气息。草长莺飞，花都开了。我骑单车带着美美穿越漫天扬花的城市。穿越喧嚣穿越人流穿越一排排齐齐整整的梧桐。恍如一幕幕的梦。
我们站在体育场的草地上，温煦的春阳，清新的风，女孩子的发香和明媚的笑。小草青晃晃的一片，温柔地没及脚踝。我教美美放风筝。我把蝴蝶形的风筝放得高高的，粉红色的在湖水蓝的天空里轻盈地飞翔。美美的风筝总是飞不高，她牵着线还是笑，脸上是像新月一样恬静淡然的神色。
美美，我来教你把它飞高。
我才不要呢。
为什么啊？
我怕它飞高飞远了就不受我的控制了。
我忽儿一阵忧愁。我说，美美，过完了六月我就毕业了，就要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城市了。
是去杭州吗？我明年也回去。我请你吃我们那里的糖醋鱼。
美美。我看着她的眼睛，宛如波光潋滟的湖，像有一块温暖的玉融化在里面。一阵忧伤像锐利的剑刺痛了我。我不能去杭州了，美美。
我手里的线突然断掉了，蝴蝶在长空寥廓里飞得无影无踪。一碧万里。
我在苏果超市的捐款箱上看见了那个大眼睛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美美我在去年的学校组织的招聘会上签定了一份工作。我毕业了就会坐着火车一直一直向西。那里漫天飞舞着陈年的风沙，那里有一群系着草绳赶鸭子下水的孩子，还有一群挥着鞭子吆喝像云朵一样的羊群的孩子。
美美，对不起。美美，我会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极目极目地看雷峰夕照。美美，我会想念水雾氤氲的湖想念糖醋鱼想念你的笑。
我终于决定去找美美。我站在女生公寓的下面，倚着一棵高大的香樟点了烟。香樟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散发着刺鼻的清香。我看见她跑到阳台上收衣服。我一下子感觉我们隔得是那么的远，仿佛是我放飞的断了线的“蝴蝶”
我丢了“蝴蝶”我丢了小我一年零五个月的女子，我丢了我的阳春三月。
我轻声地叫她的名字。她看到了我，趴在阳台上欲言又止，然后缄默地转身进屋。
脚下掉了一地的烟头。太阳在城市的另一端安静地落下去，天空是大片大片汹涌绚烂的红。
跟美美住同一个宿舍的女孩走到我的面前。她不下来了，她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麻烦你转告她，我们班今晚在宝庆吃散伙饭。
我把一只沉沉的袋子递给了她。里面装满cd，牒片和书。还有一只灰颜色的布袋狗。它们是美美喜欢的，也是我喜欢的。
宝庆在火车站旁边，站在门外可以清晰地听见火车轰隆隆地声音，毅然决然地从另外一个城市开来，然后又驶向另外一个城市。周而复始，循环无止。
和美美第一次吃饭是在宝庆。三年前的夏天末梢。还有蝉鸣还有浓郁的树荫。我和几个同学去火车站接从杭州来的一群新同学，然后请他们吃饭。站在出站口一眼见看见那个有明亮的笑和浅浅的梨涡的女孩。
后来美美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我一下就记住你了吗？
我说，不知道。
因为你最傻。眼睛里有大团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我就信以为真了，我就信以为真了。
天亮了我们就要走了。四年前从天南海北聚在一起的人，明天就会分道扬镳，水天一方。我们开始喝酒开始强言欢笑。酒精渗入血液，一面让我们麻醉，一面化作滚烫的眼泪。有人唱起了一路顺风，我们都说真俗，可是我们的眼泪还是被惹下来了。一些女孩子开始抱在一起哭
我看见门外晃过的影子，我看见卷得高高的牛仔裤角。我跑出去，美美站一棵梧桐树下，嘴角扬着一丝好看的笑。
天亮了就走吗。
是。我竭力竭力地笑。美美，两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
因为没有人照顾我了，我要自己变得强壮一点。
我看见了浅浅的笑还有晃动的泪水。美美，别这样。
我知道，我不会哭的。她紧紧地闭上眼抿着嘴点头，然后说，安安哥，陪我再走一遍s城吧。
夜色阑珊，霓虹闪烁，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曾经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和美美不知疲倦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我们趴在人行天桥上数下面来往的车子，我们使劲地吸从酒吧里飘出来的奢靡甜蜜的气息，我们一跳一跳地跑在灰白的马路上唱歌今晚童话该结束了，这个童话里王子丢了他的公主。
汽笛响了，火车开了。我透过车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美美。她站在月台上像一个伤了翅膀的天使。我看见她向我挥手。我看见她被粉碎的笑和雨一样的泪。然后我仿佛看见从窗前掠过的一幕一幕的流年。
2001年。你对我说，我记住你了，你是所有人之中最忧郁的。
2002年。你躲在高大的梧桐树后面，用小刀一下一下刻我的名字，喃喃地说，谁叫你那么傻，比梁朝伟还傻。
2003年。早春夜凉如水的晚上，你从学校跑到我住的房子下面喊我，安安哥，我睡不着，你下来陪我逛街吧。我把身边的布袋狗从窗口扔了下去，砸到了你的头。你紧紧地抱着它说，你的主人跟我的属相一样。他是一头小笨猪。
天亮之前。你认真地跟我说，记得给我写信，记得给我打电话，记得想起我。
这些，那些。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所有充沛分明的热闹一下子不见了，一片静默。
流年，流年，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