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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九月，这里一直没有下过一场雨。天气也不热，一点点的干燥。空气里纷扬飞舞着细碎的灰尘。我在校园里低头行走的时候，总会用手轻轻地捂着鼻子。
一个角落里有大簇的桂花树，这时节已经盛开。在大片的绿中开出许多细碎的白，四周暗香浮动。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狠狠地吸一下，甜馨醉人。
这是一个重工业城市，阳光明媚的日子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蓝紫色的城市烟雾。我来这里已经两年了。我是江南女子。我时常想念我的家乡，想念我的妈妈。
我的家乡是一个暖暖潮潮的城市。天空和楼群的轮廓很清晰。阳光明媚柔和，可以眯起眼睛长长久久地看。马路两边栽着高大繁茂的香樟和女贞。还有一个氤氲着轻柔水雾的大湖。我对柯航说过绝美的西子和那段旷世的人蛇之恋。柯航的脸上浮现水一样干净风一样温柔的笑容，他看着我说，你就是那个传说里跑出来的调皮的青蛇。
我的妈妈是温情的江南女人。她会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把我的头发梳服帖，然后给我扎无比精致的辫子。我在镜子里看到那么好看的辫子就忍不住开心地笑。妈妈也笑了，她俯侧着身子轻轻地亲我左边的脸颊。那时候我的脸上开出一朵美丽的小花。妈妈还愿意花很长的时间褒我喜欢喝的甜汤，做我喜欢吃的糖醋鱼。她会站在阳台上用糯软好听的声音叫我。我就放下手里的粉红色的跳绳，一跳一跳地穿过柔软的草地和月季盛开的花圃，跑到妈妈的面前。妈妈微笑着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然后舀起一勺汤吹冷了缓缓送到我的嘴里。
鱼鱼，妈妈做的鱼汤好喝吧。
我使劲地点头。恩，好喝。那时我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差不多两年没有吃过鱼了。假期在家里妈妈问我，鱼鱼，是不是妈妈做的鱼不好吃了啊。
不是。我现在更喜欢吃妈妈做的西红柿炒蛋。
妈妈还像从前一样，轻轻地捏捏我光滑的脸蛋，笑着说，我的宝贝女儿原来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小馋猫。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不吃鱼其实是因为柯航告诉我鱼是有很美很美的爱情的。我想小心翼翼地保护世上的所有爱情。
我有一只很大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缸，盛满清澈温暖的水，养着两条玲珑可爱的鱼。一尾火红的叫火火，一尾灰蓝的叫小蓝。
火火和小蓝都是柯航送给我的。我至今仍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去年的五月，公寓楼下的蔷薇都开了，香气盈袖。柯航的声音跟甜甜的花香一起飘上来，像寂静的夜里从屋檐上滴落的水珠。
我躲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那个头发长长的男孩子，看着那个在一次自修课上腼腆地问我借钢笔的男孩子，看着那个捧着玻璃缸站在落日余辉里的男孩子，笑得灿若桃花。一直以来，那个黄昏就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心里被一次一次地后退，推进，然后定格，带着蔷薇花香和爱情降临的气息。
我的名字叫郁鱼，我的爱情跟鱼有关。柯航在认识我一个月之后把火火和小蓝送给我，我们的爱情和它们一起成长。
柯航每天都会在电话里问及火火和小蓝。它们吃过了吗，吃饱了吗？
它们吃得可饱了。我今天喂它们饼干屑和鸡蛋黄了。
柯航笑，我的鱼儿吃饭了吗？
还没呢，她在等她的心上人来喂她。
下来吧，我的小鱼。我这就去你的楼下接你。
我对着镜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涂了淡淡的冰蓝色的眼影，擦了淡淡的水红色的口红，穿着草青色的棉布连衣裙。然后趴在阳台上像公主等待她的勇敢的骑士一样充满期待地眺望着柯航出现的方向。
我看到了柯航，他飞快地向我跑过来，头发统统向后面甩开，新洗过的样子有亮亮的光泽。这时候的世界仿佛是一只停靠经年的古老的船，只剩下了笑得灿若桃花的“公主”和向她奔跑而来的骑士。幸福像花朵一样在我的心上盛开。
火火和小蓝有时候追逐嬉闹，有时候头颈相交静静地呆在一起。火火很调皮，时不时地喜欢跃到空中翻舞，整个水面微微一晃，一圈圈的涟漪随之悠然地扩展开来。我想，那是火火在给小蓝表演，渴望赢得欣赏赢得爱情。
火火和小蓝像一对恋人一样，在只属于它们的水域里酝酿着芬芳和美好。我跟柯航这样说的时候，他在电话里笑得人仰马翻。
鱼鱼，你是不是言情小说和童话看多了，中了毒啊。
我手机的信号总是不好，有沙沙的声音。幸好柯航的笑声锐利得可以粉碎一切嘈杂和喧嚣。我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也忍不住粲然地笑了。
柯航说我是典型的城市孩子，干净温和，喝嫩白的牛奶嗅面包的香长大的，习惯过平静安定的物质生活，会做不过分的白日梦，偶尔也会想念一下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但不沉溺。
我笑。那你是什么样的孩子啊？
我固执地把幻觉当作现实，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柯航专注地凝视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沉郁和疼痛。
柯航跟我说过他的家乡和他的童年。我知道那里可以看见波澜翻涌的大海和白色的海鸟贴着水面低低地飞翔，还有一望无垠的沙滩和遍地的光泽细柔的贝壳。小时候柯航和他的小伙伴们会在潮退之后，把裤子卷得高高的在沙滩上奔跑，会踩出一串串深深浅浅的凌乱的脚印。有时候他们会挎着小篮子捡贝壳和海螺，柯航会用那么漂亮精致的海螺吹出悦耳动听的曲子。
我对柯航所说的一切充满向往。
我说，柯航，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家乡吧，我想去看海想听你用海螺吹的曲子。
柯航像瞬间受了伤一样，低声而沙哑地说，那里不适合你，那里有无止境的贫穷。他点了一根烟。劣质的香烟，烟雾格外辛辣呛人。
柯航，换种牌子吧。这种太差了对身体不好。
怎么？受不了了？柯航扭头看我，眼光有一点狠，像受伤的小兽。
不是。我使劲地咬着嘴唇，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爱你，柯航。
站在食堂的顶上，可以远远地看到长江像一条长长的带子，洁白而柔软。那些在江上开着的大大小小的船仿佛是静止的，远远地听不到轰鸣呼啸的声音，也看不到水波翻涌的样子。它们就像刺绣在洁白柔软的带子上的花，好看的一小朵一小朵。这样的画面很安静很干净。我一个人盯着画面不知疲倦地看。后来红彤彤的太阳就在很遥远的地方掉下去，一颗颗的星星从黯蓝的天空上冒出来，开始有微微凉的风吹来，轻轻地扬起我的衣角和我轻柔细软的头发。
似乎已经很久都这样寂寞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看日落。寂寞是一场猝然的病，却令我久病不愈。
柯航很长时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我打电话过去他总是不在。我想起最后一次通话时他说的那句话终于成谶了，心里就不可控制地痛起来。
以前柯航打电话给我，我总是按“拒接键”然后再回拨过去。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给你打电话的钱还有的。柯航在电话里发了火。
不是的，我
觉得我穷是吧，那好，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十月已经过去一半了，到底下了一场雨，转凉的天气再也不允许我穿裙子了。我还是一个人。寂寞是一场猝然的病，却令我久病不愈
——你好，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柯航听电话。
他不在，有事需要我转告的吗？
哦，谢谢。
——你好，请问柯航在吗？
他出去了，有事吗？
天气凉了，麻烦你叫他多穿点衣服。
——麻烦你叫柯航过来接电话，你说郁鱼找他。
他早上就不在宿舍了。
麻烦你转告他，火火死了。
火火死掉了。从玻璃缸里跳出来，就再也没有落到小蓝的身边。我回宿舍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僵硬了，眼睛里没有了灵性的光泽。
小蓝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总是贴着玻璃缸的壁，静静地望着外面。没有谁会在空中翻舞了，没有谁可以让水面漾开一圈一圈涟漪了。
鱼是没有眼泪的。这是柯航告诉我的，可我仿佛看见小蓝在哭，她的眼泪都流在了水里，那一片和火火一起追逐嬉戏的水域。
小蓝，吃东西好吗？现在没有人跟你抢了。
小蓝，你变胖了也不会有人怪你了。
我的日子失重了，我的日子就要霉掉了。
洗脸的时候，望着盆里清澈的自来水大段时间失神；吃饭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拿着筷子有气无力地一下一下拨弄着米粒；午夜梦醒，在床上曲卷着身子，在一片黑暗里闪烁着泪水晶莹的眼睛。
早上跑操，再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喊一，二，三我在晨光微曦里醒来，套上衣服，蹭上鞋子，摇摇晃晃地跑在白色的水泥路上，鞋带没有系，长长地拖沓在地上，牵牵绊绊的。跑着跑着，我就仿佛看见细细长长的街，青色的石板和墨绿的屋檐，低低的窗户里传来好听的炒菜的声音和葱油的味道。街头的小贩在叫买油条，雨落到河边晾衣竿上轻微的声响。我还看见柯航搂着我操场上像风一样的跑，我们躲在盛开的蔷薇下亲吻。
柯航，我想念你的家乡想念你。柯航，我真的喜欢那个闽南小镇，我真的爱你。不是心血来潮，一直一直都不会厌倦的。
你好，柯航在吗？
他不
我打断了柯航室友的话，第一次表现得像一个悍妇。我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行吗？我快疯了。我真的快要崩溃了。
我握着话筒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面前哭得伤心欲绝。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跌倒了，丢了糖果。
别这样，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有几次他的确在电话旁边没有接，但今天他真的不在宿舍。
小蓝，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说我喜欢大海喜欢低矮的屋檐，我要跟他说我爱他，很爱很爱。
我往玻璃缸里放了一把捏碎的蛋黄，然后跑到男生公寓楼下面。我在已经变黄凋落的桂花树下守侯我的幸福。
暮色四合，空气有点潮湿。再过两天就是十一月了，就是我的生日了。我的勇敢的骑士把他的公主扔在一边已经三十七天了，仿佛是几个世纪那么久。
我终于看见柯航在石子路上出现，依然那么消瘦，依然是黑色的衣服，头发依然那么长。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你吃饭了吗？我们去吃饭好吗？我像从前一样去挽他的手臂，能够给我依靠和温暖的手臂。
别这样，郁鱼。柯航甩开我的手，狠心地说，不留余地。
我的眼泪下来了，像冬天里一场无止无休的冷雨。为什么，柯航，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郁鱼，我们该醒醒了，我们都是大人了，你还不明白吗？
对，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啊。你以前不是说会一生一世对我好的吗？
那是以前。
有区别吗？
有。我以为我可以一直活在幻觉里，一直自欺欺人，一直不让我们的爱情梦幻醒来。可是那能够吗？郁鱼，你应该明白我们相差太远，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们的生活背景和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柯航，你知道的，我是根本在乎那些的。
可我在乎，你的家人在乎。他们过来看你都开着私家车，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乡下的穷小子好呢。
我会说服我爸爸和我妈妈的，他们会听我的话的。要是他们真不同意，我们就一起走，我跟你到哪儿都行。
别傻了，鱼鱼。柯航把手缓缓地地插进我的头发里，手掌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可是我再也感觉不到昔日的那种温柔。什么都变了。
忘了我吧。忘了大海和海鸟，还有会响的海螺吧。或许以后会有更好的男孩子带你去看那些的。
我只要你带我去。我不能自己地哭，我想我的眼睛就要瞎了。柯航，我只要你带我去啊。
他笑，不再像水像风，不再锐利，而是苦涩和无奈。他声音痛苦地说，鱼鱼，大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给小蓝买了许多好看好吃的食物，没有了火火，你照样可以把它喂得好好的。
柯航转身离开，再次把他的公主丢掉。夜色像汹涌的潮水涌了过来，把一切淹没。我再也哭不出声音，我听见爱情坠地的声音，我听见心一瓣一瓣碎裂的声音。
柯航把大包的鱼食放在地上，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像一座小小的灰色坟墓。我忘了告诉他，其实小蓝也已经死掉了，从水底浮上水面，安静地漂着。我还是每天每天地往玻璃缸里放鸡蛋黄的粉末，那一片温暖清澈的水早已经混浊。
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就像我不肯相信跟鱼有关的爱情传说结束了一样。
在这个爱情传说里，死了两条鱼，受伤的是青蛇，两颗心支离破碎。前后五百二十七天。
时间是一场一场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