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说可以有多少个题目

包兴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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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小说有个习惯,想到一个题目,先把它写下来,就让它孤零零地呆着,慢慢地,它就会孵出一篇小说来。

    我觉得题目是小说的灵魂,有了题目,他就有了生命,他就会去寻找他的躯体,穿起合身的衣服,然后,然后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但是这一次有点例外,我是先想到一篇小说,也就是说一些故事,一些人物,一些情景。但我却想不到应该给它取一个什么题目,或者说,觉得有太多的题目,结果反而取舍不下了。

    我突然想到,一篇小说到底可以有多少个题目呢?

    我写小说还有一个习惯,也许这不能算是习惯,应该算是写作一种方式,那就是我的小说差不多都来自我的经历,(而不仅仅是经验)所以它们多半都带有自传的色彩。比如我现在想到的要写的这篇小说,就是由自己的一次经历想到的。

    我和言言原是认识的,但好像也只是认识而已,一下子不会有什么故事,我们都是那样的人。一年也就见到那么一两次,还要凑巧。大多都是在正月里,大家都闲,大家都喜欢走动,有时候她的一班朋友和我的一班朋友就走到了一起,而且刚好里面有她和我。好几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那会儿反正多的是时间。有一年正月大家又都走在了一起,仔细一看,玩的人发生了点变化,走了一些,又加进来一些,还多了一对一对的。这一次,她的一个同伴突然对我说,说我可以去追她。是吗?我未置可否,但暗下里真的去追她了。我这个人是有那么点“暗”因为是暗地里追她,就带着那么点试探性的味道,所以就少了那么点果决,也不好找人商量,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再也不敢上马。大家都不知道我还露过这么一手,其实她本人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后我们还是那么一年和大家一起碰一两次面。彼此不动声色,也平平常常地互相写写信,好像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似乎都有这么点爱好,但一年也就那么三四封。又过了几年,你看那时候我们的时间多多,都是几年几年一块地过。一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她的照片。就是这张照片使我为难了好一阵,她像一封还没有翻译的密电,我觉得有种种的可能。因为,毕竟是我们这样两个人啊,一张照片,多么突然。

    我觉得自己的这一段经历很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不一定很煽情,但却有一些实在的东西,一些我们常常会称之命的东西在里面漂浮。我觉得对一篇小说来说,那是很重要的存在。

    有了这段经历做内容,我就准备给它想个题目,有了题目,我就可以去做它了。但题目也不是乱想出来,它总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就像写诗的人突然想到一个很得意的诗句,诗眼。

    一首诗总是从这样的一句开始的。

    握手

    生活里的细节其实要比任何的一篇小说都要多得多。我前面所讲的那段经历,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内容提要或者是故事梗概。当我为了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当我想从其中寻找那么一两个得意的诗句,我不由得就一遍遍地温习这段往事,很多细节就有点调皮地有点伤感地有点意味深长地走进我的记忆里。

    我渐渐明白,这些细节,就是我们记忆里的诗句,是我们回忆的题目,当我们要把这段往事写成一篇小说,我们其实只要抓住其中某一个细节。

    不知怎么的,大家一起玩过几次之后,我就渐渐觉得言言有点那个,好像大家也这么说“尼姑相”大家都不大敢拿她开玩笑,更不要说动手动脚了。开始玩的时候,她就好几次管自己走了,头也不回。有一次有一个男孩子不知说句什么,她脸红耳赤地跺了一阵脚,后来居然就哭了起来。

    我们这一班男孩子里面,有一个最是好玩,大家都叫他二百五文。他很潇洒,不仅很高兴地把这个称呼接了过去,还时时准备把它发扬光大。大家这么叫他,好像倒是给了他二百五的权力,对他来说,又是一种义务。就像我们把那些戴着帽子的人叫作警察叔叔,就是为了让他们来训斥我们似的。他的二百五之一就是,不管是碰到哪个女孩子,一见面,他就张开双臂走上前去,把对方抱住。他面带微笑,从容前行,女孩们其实有足够的时间拒绝或者逃走。但大多数的女孩都是口里骂着“二百五文,要死啊”一边就让他抱一下。有的看着他微笑地走来,好像一下子就慌了神,两只手拼命地打着文的手,但却不知跑开一点,也就那么带点挣扎地让他抱一下。其实二百五文也不那么二百五,他的抱是充满绅士的,是礼节性的,就像给漂亮的女士轻轻披上洁白的哈达,或者伸手邀请对方跳一曲舞似的。当然也有人不喜欢这样的礼节,有些带着女朋友的,就会跑过去对他说,我那个就免了。二百五也就真的把她免了,好像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他倒是常常遗憾一点。有时候会轻声地对我说,这么多年了,言言的手他碰都没碰过。说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端详着,好像为自己那只阅历丰富的手深表遗憾。

    我突然就想到自己和言言,一句话就溜了进来--握住你的手--就像一片月光滑到了床前,就像一句诗从脑海中走来。

    握住你的手--

    我感觉到自己渐渐地就融入一片伤感、惆怅、哀怨中,但同时又感到那一种幸福、快乐、温情的充盈,握住你的手,它就像一曲最美的旋律,一响起来就缈缈茫茫地把我旋在里面,伊伊哑哑地把我的眼泪和微笑都旋了出来。

    像我和言言,真是少见的可笑的两个。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以后有还是一定会有,但一定不多。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我们这份少见的可笑,就属于退化了的器官了,就像我们的阑尾一样。我们就像海底一种动物,在那幽暗宁静的一隅,耐心而又充满期待地等着,等着一种奇迹的出现。在人类里面,我好像只知道有一个叫姜太公的人,他的期待也是那么宁静,就像死了一样。

    好多年过来--五六年?七八年?--我们也都像是死了一样。我们就像两个老奸巨滑的克格勃,我们的试探和反试探,也都像是死了一样。除了在内心还有游丝一样的起伏,在外部,就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做案的蛛丝蚂迹了。

    她为什么把照片寄给我呢?是无意中夹进了信里还是塞错了信封?幸好不久就正月到了,大家又在忙里偷闲中走在了一起。

    这次大家决定去爬山。

    好多年没爬山了,大家都这么说。有一处挺陡的,大家就互相牵着上去。我回头一看,走在后面的是言言。我伸出了手,她抬眼望了我一眼,犹犹豫豫又看了一下脚边的陡坡。

    我迟疑了一下,想缩回手。

    可这时,她突然把手伸到我的手边,我急忙把它握住。可是,差不多我马上就松开了,好像她也有点惊慌地松开了,好像我们彼此都握住一盘蛇似的。

    她滑了下去。

    很多人“哇”地叫了起来,但也夹些笑。

    好在我们都还在坡底,她只滑了一截,就停了下来,到了。只是手臂被树枝划了一下,渗出一丝血。

    我呆呆地望着她。

    她手脚并用地很快地爬了上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说:“看什么?走吧。”

    我分明看到她用眼睛刮了我一下。

    好多年的等待,我们一下就明白了。

    知道这样,是不是早就应该握握手呢?

    洁癖

    我想到一个题目,为了叙述方便,我决定用第三人称,这样,小说里的若鱼,就是我。

    这一次,我决定让它一落笔就直奔主题--若鱼和言言送走了客人,过起了日子。

    一旦把时间落到日子上,它就慢慢悠悠的,零零碎碎的,就像男人喝那功夫茶,女人们嗑瓜子或打毛衣,有一针没一针的,不满意,溜了重来。

    若鱼喜欢这份慢慢悠悠,他是那种喜欢喝点茶的人,而且要绿茶,第二遍。他慢慢悠悠地起床,慢慢悠悠地吃饭,慢慢悠悠地说话--和言言。最重要的,他可以慢慢悠悠地观察言言。女人真是奇怪,一结婚,就由着他慢慢悠悠地看,慢慢悠悠地说胡话。就是走到街上,也由着他放肆,好像把家里的窗帘拉到街上了一样。不过,若鱼的放肆就那么回事,把自个乐坏了,也还是带着脚铐跳舞。这份慢慢悠悠的幸福,让若鱼有那么点后悔自己这么迟才结婚。

    “看什么看?”言言看到若鱼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一直茫茫然然望着自己,就嗔道。

    若鱼却笑了。

    “笑什么笑?”言言又嗔道,脸也不由得带点红,像树上的青桃。

    “我说了你可别见怪。”若鱼又要有言在先了。

    “见怪不怪了。这段时间你哪天不发怪论?”言言笑,幸福溢于言表。

    “你好像有洁癖。”若鱼笑着说。

    “爱干净有什么不好啊?”

    “爱干净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成癖就不好了。成癖了就很难侍候了,别人难侍候你,你也难侍候别人。”

    “我好像真有那么点洁癖。”

    “有那么一点吧。”若鱼想何值一点啊“我看你洗碗的时候,洗洁液洗了,清水冲了,还要用开水泡了,再放到消毒柜里消毒。”

    “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还有,你老是往我的鞋子里喷什么消毒剂,袜子一脱下来,又是喷,你是不是觉得那很脏很臭?十个男人九个臭嘛。”

    “又不是喷除臭剂。喷喷有什么不好啊?”

    “那倒也是。不过最好还是不要成癖。”若鱼突然就不想说下去了。

    倒是言言觉得有那么点意犹未尽。但又不知要说什么好,也就若有所思地进了浴室。

    日子又慢慢悠悠地过去了,就像那分针一样,慢慢地才嘀哒一下。

    “你啊,真是生来的劳碌命。”若鱼一进门,就看到言言正拿着消毒剂这里喷喷,那里喷喷,还用棉签沾了酒精擦洗抽水马桶,床上铺了满满一床两个人的内衣内裤。

    “看来,成癖了就很难改过来了。”若鱼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句话,他应该赶快上前帮忙才是,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

    好像有点故意的。

    “怎么了?你这个人怎么连人家打扫卫生爱清洁都有意见啊?”言言差不多就要发火了,但还是硬生生就忍住了,就像一个烟鬼狠狠地把刚吸了一口的烟生生地按进肉里。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我应该赶快放下包,挽起袖子帮你。”若鱼坐在了沙发上,把言言也拉过来坐在旁边“但是,我真的想你明白,你这样不好,这样爱洁成癖不好。”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肯定会跳起来。”若鱼笑笑,想放松放松气氛,然后又有点夸张地比着手势说“一定会这么跳上跳下。”

    若鱼做了个连续地大幅度拍皮球的动作。

    言言笑了“哪会啊。”

    “你以前是不是这么爱清洁?”

    “是啊。从小大家就说我清水。”

    “不会像现在这么讲究吧?”

    “那倒也是。”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若鱼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问题就出在这里。”若鱼轻声嘀咕着。

    言言听到了,但是不敢接嘴。

    “你把那时的讨厌,对他的讨厌带过来了。”若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哪会啊?”

    “也许是不知不觉的。”若鱼安慰道,但还是接着说“你有没有发现,每次当我们做完那事后,你总到浴室去洗啊擦的。你是不是觉得那很脏啊?”

    言言傻傻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若鱼搂了一下她的肩,说,没事了,让那些成为过去吧,你不会认为我是臭男人吧?

    哪会呢,言言笑了。

    那就没事了,若鱼也笑了。

    小日子又慢慢悠悠地晃荡起来。

    小白

    很快,我又发现有一个很好的题目,小白。它真是很好的那种,一出来,就要带出一篇小说似的,就像一只机灵的领头羊,咩咩叫着,后面就是一片白云,一片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

    没有人叫她小白,但我总觉得她应该叫小白。不知是小白菜那份凄美的旋律时时在心里绕着,还是以前在历史书中读过的公子小白这个名字的高贵典雅让我不能释怀。我总觉得,她应该叫小白,就像鸽子在蓝天里一闪,或者一个玉片那么轻柔地折一下光,你不由地脱口“哟”地一声--小白。

    前面说过,言言是那种女孩。其实就是不说,也很好猜得出来。你只要往那普普通通里猜,她就慢慢儿地浮现出来。当然,熟识的人,还会留下不普通的印象,那就是她的白。但白得也不绚丽、不招摇,是那种朴朴素素、细细腻腻的白,微微地泛点淡蓝的光泽,就像有些女孩子很迷人的单眼皮的那种美,很古典、很小家碧玉那种。

    她的女伴们都好羡慕她的那一手一脚的白。每一次她到她们家玩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说,这样的皮肤是不会的老的,皱纹是攀不上缠不住的,因为它白到肉里。大家就再仔细地把她的手拉过来,把袖子捋上去,看,捏。大家就惊奇地发现,那真的是白到到肉里,白到血管里。像一节剥开的藕,白得丝丝连连,糯糯脆脆,白成为了气味,成了色泽,成了全部。

    “这叫公主白。”大人们说“言言的命比你都要好,她是要做公主的。她的手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在泥里抓的。”

    晚上大家一起睡,她差不多总是全副武装的,她似乎很为自己那一身白而不好意思。但大家还是忍不住要咯吱咯吱她,好像是想刮一下她的那份白。但很快咯吱的人就脸红了,好像想起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就赶紧啪地拉了灯,说:

    “睡觉。”

    很多年后,她问他,还记得她最初的样子嘛。

    什么时候的样子,他问。

    那时候大家都喝了点酒,好像也是在正月,大家在院里晒太阳。他和她就不由地从大家当中游离了出来,不很显眼地走到一起。

    最早嘛,在你的印象里我最早是什么样子的,难看死了吧,她说。

    哟,你说这个啊,印象还是挺深的,第一次大家在一起好像也是一个正月,其实也就记得你头发有点黄,好像满头都是阳光似的,他说。

    就这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本来想对他说,皮肤白的人,头发都会有点黄的。但又觉得对他说这个很突然,很不适宜。

    阳光下的这次谈话就这样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他们又慢慢地走进大家的圈里。好像总是这样,每一次谈话,谋划了好久好久的开头,一开始却很快就没了下文。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一直是个黄毛丫头的形象啊,她在心里又好笑又悲哀地想,这个傻瓜,就不会多看一眼吗。

    他还真的不敢多看一眼,他是朋友们称为虚伪的那种人。她的白好像是些写着“男孩不宜”的东西,又带着对她的那么一点点敬而远之的东西,他就真的不敢多看一眼了。

    他的固执就是这样无所不在,即使是对一个人的敬而远之。

    以后的日子,当人们或由衷或夸张或有点意味深长地说到自己的白的时候,她就常常挂一抹宿命的微笑在自己的脸上,就像一弯上弦月那样朦朦胧胧。

    她对自己这份白的感情也就更加复杂了。

    朋友们有时候真是读不懂这个言言,这么一身好皮肤,到她那里好像倒成了一种负担,遮遮掩掩的,好像那一悦目的白是白癫疯似的。

    “女人和女人,还真是不一样。”大家只好感叹。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好皮肤,好肤色,我一定能露多少是多少。你倒好,像偷来似的。”朋友们差不过都要为她的浪费资源而生气了。

    但她们还是有所不知。就像一个少女,有两座坚挺的山峰,她窃喜是窃喜,但又常常不免为它们的调皮和招摇而不好意思,所以常常要用一些东西约束它们一下。其实言言并不像她们所深恶痛绝的那样保守。她也不时会穿件中裙或吊带衣,走在去市场的路上,夹道相迎相送的目光,她也都能很坦然接受。有一点窃喜,但也不是会化作心情心境的那种。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肤色有多好。

    其实朋友们惊羡的,那只不过是惊鸿一瞥,冰山一角。每一次沐浴之后,对镜穿衣,她都不免要为自己的一身冰清玉洁而暗自悲哀,它们晶莹得就像一截月光,白得好像没了形体,但好像那份晶莹又生出一些幽蓝的影子,温和地勾勒出高山流水,田园牧歌。她觉得这么好的一样东西放在她的身上,真是一种浪费。即使在街走一趟,折断一些目光,也仍然是浪费。一种总是浪费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负担。甚至,有时候,她还要生出些讨厌。这惊鸿一瞥的惊艳,这晶莹,好像把她其它的东西都遮住了。好像她给人留下的,除了“白”再没有其它的了。这“白”把她的思想,把她的努力,把她小小的心计和经营都给抹杀了。

    她成了一个空白的女孩。

    她讨厌这空白。

    一个个男孩来了,又走了。她毫不犹豫地把他们赶走了。她知道,她们都是冲着她那看得见的“白”而来的。有一次,一个男孩走进她家里的时候,她差不多都下了决心,但在那最后的一刹那,她还是拒绝了,拒绝得莫名其妙,语无伦次。

    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好像都有那点么敬而远之的意思,好像有点怕了那有点朴素的白。

    后来,大家倒开始叫她小白了。

    四十岁的人了,真不显老,还是一个小白的样子。

    “还是别结婚的好。”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