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拇指

包兴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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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婆家,小依依最喜欢看的是上屋的七公。远远地看着他在外婆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上一步一停,蹒跚而来,依依总是会裂开嘴发出快乐的笑声,然后一定再回过头看他一拐一跌地摇晃远去。有时候,如果依依正在喂饭,正好赶上七公在小路上经过,一向吃饭调皮的依依总是会在一种兴趣盎然中不知不觉地多吃一点。我不知道七公的什么东西这样让依依着迷、兴奋。是一个老人那饱经沧桑、皱纹纵横、头发稀落的模样充满特征感,还是七公走路时那曲背弓腰、嘴巴抖个不停的动作充满造型美?还是他一步一停、一停一顿的缓慢动作切合依依内在的一种节奏?我不知道。看到依依高兴,我就常常算好七公早上去地里和下午回家从小路上经过的时间,抱着小依依坐在院墙上看,尤其是到依依喂饭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希望小依依能够多吃点,快快长大啊。

    一天,我抱着小依依到路口玩,因为前两天十七级超强台风桑美带来很强的降水,小溪因涨水拦住了我们的路。因为穿着鞋子,我们便坐在离小溪不远的石头上看小溪白花花的流水,听小溪哗啦啦的唱歌。突然,依依四肢挥舞起来,并裂开嘴发出快乐的叫声。我一看,果然是看到七公了。七公大概是从地里回来,拄着一根棍子,背上背着一小捆豆梗。听人说,他到人家地里帮人家剥黄豆,人家给他豆梗作为工钱,他拿豆梗给家里兔子作粮食。只见七公不停地在地上点着棍子,慢慢向小溪靠近。溪滩被大水一冲,石子和沙都走了,只留下些很突兀的石块,更见坑坑洼洼。有好几次,他差一点被一些大石头绊倒或滑倒。好在他走的真慢,每一步都是先慢慢地踩实了,才迈出下一步。终于,他走到溪边。他的一只脚踩到水里了。他显然吓了一跳,整个人都那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手里的棍子也差点脱落,背上的那一小捆豆梗也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婴儿瑟瑟发抖。看来,他真的是几乎看不到那白花花的流水,听不到那哗啦啦的水声。听岳母说,他的耳朵已经背的非常厉害,他的双眼也只能见一点青光。那么,从家里到地里,从地里到家里,这来来去去的路,他都是凭感觉,凭那么点青光走过来的?

    虽然被冰凌凌的溪水给激了一下,但只停了一会,七公又坚决地迈出了一步。现在,他的两只脚都踩进了水里。溪水似乎一下子活泼起来,白花花地攀着他的脚跳个不停。他的两只裤管一下子就湿了一大截,并紧紧地贴在双腿上,准确地勾画出双腿枯瘦的形象。七公又停了下来。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依依也静静的,似乎和我一样的紧张,一样充满思想。突然,他把右手的棍子交到拽豆梗的的左手。我想,他大概是想去挽裤脚了。他弯了腰,伸手到脚边的水里摸着。好一会儿,他拿出一只黑色的拖鞋。哦,原来他是怕水把鞋子冲走了。他手里拿着那只拖鞋,弯腰歇了一会,然后又低头向脚边的水里伸去。对啊,还有一只拖鞋在脚上啊。他慢慢地在白花花乱跳的水里做着动作。突然,他整个人颤抖起来,好像是摸到一条蛇。然后,急急地把那只拖鞋也交到左手。紧接着他以更大的动作幅度在水里搅动着。我明白了,七公的另一只拖鞋一定是被水给冲走了。摸着,摸着,七公渐渐地慌乱起来。平时一步一顿,几乎没有什么动作的七公现在的动作几乎可以说是快得惊人,简直像是舞台上的一段舞蹈的高潮,又像是一个人垂死前的那份发自本能的挣扎,惹得依依直乐。真想象不出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一下子哪来的气力。七公使劲地在水里摸索着,半个身子差不多都淹没在飞溅的水花中。他的身体,包括他的头发几乎全湿了。但他仍顽强地摸索着,并开始跌跌撞撞向四周摸去。那份顽强和慌乱,简直就像一条落水挣扎的狗。隔着小溪,我真想对他喊算了算了,拖鞋早被水冲走了。可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知道,我再怎么大声喊,隔着小溪和哗哗的水声,耳背的七公肯定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但最主要的,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挠一个上辈人。何况,我真的喊了,他也真的听到了,他会停下手中的摸索吗?所以,我决定带着小依依离开。这样躲在一边看一个老人在水里无望地挣扎,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

    可是,正当我们想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七公直起腰,隔着这么远,我也能看到他嘴上的笑,也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和兴奋。他手里居然拿着一只鞋,一只拖鞋!但仔细一看,这并不是他丢的那只。这是一只形单影只、棕黄色的旧拖鞋,它的样子也和七公左手的那只不一样。溪水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把这带到这儿来的。七公把它凑近双眼仔细看了一阵,并用左手拿着,右手仔细地把它摸了一遍。七公愣了一天,他一定是知道这只拖鞋不是他丢的那一只了。但他仍然把它拿在手里,并和原来那只黑色的拖鞋放在了一起,然后右手拄着棍子,几乎是很有精神地向溪边走来,好像他反而从那只捡来的旧拖鞋身上捡到一些东西,得到一份力量

    七公走到溪边,穿上那一黑一黄的两只拖鞋,站着稍稍休息了一下——显然,刚才在溪里的一翻摸索,很是伤了他的元气,然后,他又一步一停地向家里走去。他一天几次这样一步一停地在这些小路上走着。很多人看着他一步一停地在路上走着,但没有人和他打招呼,大家知道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了。有时候,有人会把一个小塑料袋勾在他手指上,然后拍拍他的手背,他知道,这是有人送点吃的或下饭的菜给他,这种时候,他会很突然地停下来,就像一辆老爷车来了个急刹,他会大声地问:

    “你是谁啊?不用,不用!”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知道他听不清,送东西的人只是又默默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在无声中停了一会,七公又缓慢地动了起来。终于,在大家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他家的门槛上,等着他老伴回来。每一次,七婆总是让七公先回家,她知道七公走的慢,她总是要再在地里再干一两个小时的活。但就是这样,有时候她还是要比七公先到家,这样的话,她便会把一捆柴,一篓草往院子一放,再急急到路上接七公背上的东西。七十多岁的七婆,人长的小,又瘦,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但她仍然要比七公灵活的多。很多时候,女人真得比男人耐磨。

    这一天,七公坐在门槛上像往常一样等着七婆。小依依因为有点感冒了,咿咿哑哑的很不乖,我只好带着他到处窜。最终,他又是赖在七公的旁边不走。小孩子,有时候真的是奇怪。

    天色渐渐暗下来,坐在门槛上的七公空洞地望着前面。他呆呆地坐着,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有几次,他突然把空洞的目光转向他隔壁的新房,那是他儿子青的房子。那儿,正漏出一些桔黄色的灯光。

    “永七,你闻到什么?”

    七婆一回到家,一丢下背上一大捆豆梗,便问道。

    “血。”

    “天啊”

    七婆开始寻找起来,然后,她又急促地跑进隔壁儿子的新房。

    “青,青”

    没有回声。

    “青,青你又把你爸的鸡给杀了。”

    没有应声,因为,他的儿子青是个哑巴,他的儿媳绿也是个哑巴,孙子倒是会讲话,但话很少,这种时候,更是不讲一句话。

    隔壁的门开了,耀眼的灯光一下子泄了出来,一起冲出来的,还有一股老酒煮鸡的醇香。灯光下的厨房里,青正在动铲动碗,开门的是七公七婆的孙子,他手里也正拿着筷子,屋里热气氲氤,桌子上已经搁好了筷子和酒杯。

    “青,青,你真的又把老母鸡杀了!”七婆走进屋里,看着热汽腾腾的鸡肉。

    “青,青啊你真的又杀了!”

    哑巴青把一大碗鸡肉端到桌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肉,并向对面的儿子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哑哑”地叫儿子动筷子。儿子一面看看他的哑巴爸爸,一面看看七婆,犹豫着没动筷子。

    “青,青,这可是一只正生蛋的鸡!你爸一天的菜都在里面啊!”

    哑巴青给他儿子的碗里夹了一块大大的鸡腿,并“哑哑”地拍起了胸膛竖起了大拇指,意思说听他老爸的,不用怕什么。儿子于是一面低头咬着鸡腿,一面斜眼看着七婆,也许他会惊奇发现,自己的奶奶原来是这样小,这样瘦,这样黑,这样老。

    “青,青,你知道吗?你爸一顿只舍得吃半个鸡蛋。我,老太婆,咸菜汤都接不上。青,青,人家给了你爸一碗的落地梅,我煮了,放了点糖,你知道,你爸下菜一顿只吃一粒半杨梅,剩下那半粒要留到下一顿。”

    哑巴青顾自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还不时示意对面的儿子多吃点。他自己显然吃的十分陶醉,对鸡肉、对酒、对自己的手艺显然都非常满意。村里人都知道,哑巴青的手艺全村数一数二,尤其是烧牲口,像鸡鸭牛等物,套用尝过的人的话来说,那是就差点把牙给拔了。当然,哑巴青的舌头也厉害,什么菜,他一尝,就知道缺什么,什么酒,他一尝,就知道度数和年头。有时候,村里来了乡里的大干部了,村长支书们便会请哑巴青去烧山珍野味,大家说,村长书记常常能从乡里弄点好处,哑巴青的狗肉有一半功劳。

    “青,青”

    听着七婆越说越抖得厉害,哑巴青猛喝了一口酒,停下筷子,伸手到桌角拿了一些餐巾纸塞进耳朵,看了他老妈一眼,又拿筷子吃了起来。

    七婆看了一眼他儿子,又看了一眼他孙子,还是嘴唇颤抖地继续说了起来,也许,她不说忍不住,也许,她觉得她孙子还是听得到的:

    “青,青,你爸你妈我们省吃俭用,在地里爬来爬去,你却大鱼大肉的吃。一想喝酒,就把我们的鸭、鸡给杀了。你杀光了我们老头子的一窝鸭、一窝兔子,现在,又向生蛋鸡伸手了。什么时候,你把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也熬汤吃算了。”

    哑巴青顾自己品尝嫩鸡和美酒,一副神仙得意的样子,甚至忘了叫他儿子快吃,也忘了和儿子交流嘴里的美好滋味。

    说着说着,七婆决定停下来,她知道,这样说下去说到口水干了也没有什么用。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语言对他来说是怎样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除非动手,但她早就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甚至,她都不是孙子的对手了。

    “一鸣,你妈呢?”她在要走的时候,看着孙子,问。

    一鸣等把嘴里的肉嚼碎了,咽下了,才慢吞吞地说:

    “我妈给我外婆送鸡肉了。”

    “你妈她也”七婆想说又止“你们一家都是”这时候,七公像无声的、轻轻的影子一样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拿包的青年人。

    “老太婆,收电费的——”

    “电费我拿给他就是了,上次用了一块半。”

    “我们的给了,他说阿青的还没给。”

    “阿青的?”七婆看了看那个收电费的,又看了看阿青。

    “下午我来过了,阿青他不给。”青年人说“还骂我是这个!”说着,比划出一只小指头。

    背对着大家,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来了,阿青转过身,并把耳朵里的两团餐巾纸给扯了下来。

    “你问阿青,为什么他不给电费?”青年人看阿青回过头来,示意七婆问一下。

    “哑,哑”还没等七婆问,阿青就哑哑地猛站起来,并很快地走到青年人面前,很鄙夷地伸出小指头比划着。

    “妈的,他居然还说我是这个。”青年人生气地嚷道,伸出小指头在七公七婆面前比划着“你欠公家电费,我来收电费,我怎么就成这个?”

    “哑,哑”哑巴青又伸出小指头在的青年人面前比划着,意思是强调他就是小指头。

    “妈的,你才是这个!”青年人也生气得伸出小指头在哑巴青面前比划着“你才是这个。妈的,因为你哑巴,你带折,我们大家就欠你的,你的电费就免了,你的水费就免了,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因为你带折,我们就得像你爸你妈一样,供你用,供你吃,地里的东西供你摘,供你采,家里的鸡鸭狗兔供你抓供你煮”

    “哑,哑”阿青指指青年人,指指自己的嘴巴,然后转身就到碗架上拿了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爸爸说,他骂他是哑巴。”一鸣吐字清晰地对他七婆说。

    “阿青”七婆叫道,七公因为一切看不真切,听不真切,只是惶惑着。

    “妈的,你还真想砍人。”青年人一面委屈说着,一面不由往后退。

    “阿青,你这个断种儿。”七婆一边骂着,一边退出,并赶紧把门关上,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门缝里传来一鸣的又一句话,他显然为自己能作为唯一一个传达爸爸旨意的人而感到高兴:

    “我爸说,他是带折的人,他怕什么!”

    七婆一面骂着断种儿,一面向青年人道歉,并问阿青的电费是多少,由他们来付算了。

    “三十!”

    “又是三十?”

    “七婆,你们两个老人家哪来那么多钱?他阿青每次都让你们付!”

    “省吧,我们自己再省省吧。哎,谁叫我们生了个孽子啊!就一个电费,我们也挤得出啊。这个断种儿,今天不是上屋赊一个酒,就是明天欠斤肉让我还,最可气的是前几天到晓坑运回一台大电视,对卖电视的老王说钱由我们来付。我们这两个老人,一年到黑在地里爬,在牙齿上抠,也抠不出一台电视来啊!你知道你七公他路都看不真切,公鸡叫都听不到,可是,可是——”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向阿青要钱!你们不能再给他钱了,你看,他喝酒吃鸡住砖房,你们——”

    “我们,谁叫我们生了个孽子啊!这是我们前世欠他的!”

    也许,阿青在里屋看到外屋的人还没走,又开了门。

    “我们走吧。”七婆说,伸手拉七公和青年人。

    “你是这个!”青年人伸出大拇指对着屋里明亮灯光下红光满面的阿青比划着“你是这个!”

    远远看去,阿青对他的这个评价似乎还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