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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医务室里,身穿白袍的中年女人被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放下吧,平躺在这里好了。”
“一定救活了,不能死在这里。”
“是明星犯人么?”
“韩科长,您可别调侃我了,这就是杀子案的嫌疑人成宥真。”
“天哪,是她。”韩科长赶紧贴上来,“什么问题?有知道的吗?”
“说是发烧。”
“发烧?烧多久了?”
女警小心地回答道:“应该是烧了一晚上了,早上起来就烧得不行了。不过——”
韩科长提起眉毛看着她,“不过什么?”
“韩科长,如果她死了,您可千万替我保密。我也有难言之隐。”
韩科长冷笑一下,眼角的皱纹更明显了。“放心吧,不会的。多少我也有耳闻。”说完,便低下头仔细检查起来。
韩科长撩起她的衣服,看到淤青。她抿了抿嘴:“挺严重的,在我这儿放着吧,好一点儿再告诉你们,你们来领人。”
“那就是没事啦?”女警叹了口气,“太好了,不死就行了。”
“你看你。”韩科长露出职业微笑。
男狱警听了这对话,才放心地摘下帽子,地上甩了一道汗。“韩科长,那礼拜一之前,能醒么?”
“怎么?没法跟那边交待了?”说着她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瓶药水。
“哪儿啊,哈哈,您看您说的。我这不就是问问,礼拜一,她开庭。”
“这样啊,我尽力吧。”韩科长用注射器,把药水吸出来。手扶在成宥真内裤上,使劲往下一拽。“诶,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出去吧。”
女警犹豫了下,把成宥真的左手铐在病床沿儿上,才推着另外一位的后腰离开病房。
成宥真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她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眼睛。
病房门口传来一个很粗犷的女人声音,和医生一言一语地对话,“还没做好啊?”
“快了快了,干嘛啊真是,好像我跟你收了多少钱似的。”
“哎哟,韩科长,你那么好心怎么可能是收钱才能帮忙呢。我有什么消息以后都第一时间来你这儿告诉你。”
“你啊,这就是跟新来食堂的人不熟,才来我这儿找门路呢。”
“怎么说是找门路呢,我们韩大医疗科长这么讲义气,帮个忙而已。”
“可别给我戴高帽,我这儿也是‘偷用’了监狱资源。”
成宥真转头看着,韩科长正把纸上的粉末倒在一个白色罐子里。
“慢点儿,都撒了,可金贵呢。”女囚远远地说道。
“我这也是第一次,你就别挑毛病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运回去。”
“那不用你操心,路子我都打通了。”
成宥真听了害怕,微微转了个身,谁想到手铐拉动了床板,两种金属摩擦发出撕啦一声。
女囚踮着脚,朝着病床方向望望:“还睡着那?睡两天了吧?”
“一天,昨儿吃完早饭送过来的。”
“诶,那怎么还是您的班儿啊?”
“我跟那谁换了个班儿,盯着她醒了再说。”
“您啊,听我话,别管那么多闲事儿,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知道,放心吧,我都来这儿这么久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还不明白么!”
“得得得,算我白说。好了没啊?”
“不白说,我知道你为我好。”韩科长把罐子在桌上磕打磕打,递给了女囚。
“郭部长!郭部长!我看好病了。”女囚冲着楼道嚷嚷着。
趁着铁门打开之际,韩科长嘱咐了女囚一句:“被发现不要告密!”
“放心吧。”
成宥真听到那关门声和之后的脚步声,知道人已经走远了才真的把眼睁开。
“你醒啦?”韩科长收拾着桌面,把洒到桌上的粉末吹了吹。
“嗯。我在这儿睡了一天了?”
“是,已经礼拜天了。我们说话你都听见了?”
成宥真没接话,看着墙上挂着的电视机。
韩科长把音量调大,主动介绍起来。“新剧《爸爸好奇怪》,上礼拜开始演的,还挺好看的。”
成宥真还是沉默着,盯着屏幕里摇晃的人影,并看不进去。
韩科长放下手头的物件,长叹了一口气,她推了推眼镜,陷入了沉思。过了不到十分钟,韩科长开口说话了,她把凳子拉到成宥真身边坐下:“这个剧演的特别好,我的最爱,看了一集就拔不出来了。前两天我跟网上看了下剧透,真是给我气坏了。
就这个金英哲演的爸爸,跟金海淑俩人开了一个寿司店。后来金英哲特别惨,被冤枉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而且还失去了四个月的记忆。”
说完她顿了顿,确认成宥真正在听着,才继续讲下去:“网上说他这一集就该被关在监狱里了,说被检察官折磨来着。下礼拜演的呢,是那个检察官找了个由头,把自己关在看守所里,为的是什么呢,为了看他是不是真失忆。这个金英哲特别隐忍,一直在监狱里装傻。到最后终于被迫害得不行了,才越狱,最后他出去了,自由了,才给自己翻案。
我看了这个剧情啊,就想这个编剧太不了解监狱。要是那个主角在看守所里被冤枉、又挨打,就应该早点儿离开,先下监,就是先进下一个流程,从看守所去监狱,这样他才能脱离坏人的监控啊。真的,早点儿下监,早点儿减刑,放出去了再上诉、为自己伸冤,这样就合理了。”
成宥真听着韩科长编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心想“这情节不是年初播的《检察官》么?池晟演的那个被冤枉的检察官。这韩科长在暗示我早点儿离开么?她知道些什么?”
屏幕上姜锡宇和宋玉淑正在为墙上挂着一张狗的照片争吵,成宥真更确认韩科长在告诉自己些什么。
她正猜着,韩科长从桌上拿起一个粉饼盒,用一把长钢针一样的工具把盒里的粉往空罐子里挑着。
“您在干嘛?”
韩科长哈哈笑了起来,用手背掩着嘴。“我啊,哈哈哈,这是用剩下的粉盒,我给攒到一起,抠下来,加点儿骨胶原粉,然后呢,兑一点儿酒精,这样拌一下。就能做个新的粉饼,给一些爱漂亮的女士用。”
“刚才那个姐姐也是来买粉饼的吗?”
“哈哈哈,”韩科长笑的更开心了,“刚才那个你要叫大婶,我都要叫她姐姐。我刚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这儿好几年了。她呀,就是不服从审判,一直扛着,扛着扛着就成了这里的老人了。一开始啊,检察官派人来教育她,她都不吐口,是块硬骨头。跟这儿待着的时间长了,大家都以为她是这儿的家人呢,也都习惯了。不过她再也出不去了就是。”
成宥真仔细听着,心里为刚才的误会感到抱歉。
正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成宥真还来不及闭眼,那人便推门进来了。
“韩科长!哟,你醒啦!韩科长妙手回春啊。”
韩科长停下手里的伙计,扭头望着进来的狱警。“怎么?什么事!”
“啊,我刚交班。刚——这个成宥真,她案子的检察官来了,非要见她。典狱长同意了,我这不就是赶紧来带她过去么?”
说着,他便上前来解开成宥真的手铐。成宥真还没回过神,被这眼前的一系列操作吓了一跳。
“慢着,”韩科长抓住狱警的双手,“她身子还挺弱,禁不住太久的审问,这事儿你一定跟检察官说了。”
“一定,您放心吧。”
狱警托着成宥真的背,把她慢慢扶正。她慢慢挪动屁股,从高个的病床上蹭下来。起身的时候,她的囚服摩擦皮肤、感觉浑身油乎乎的。成宥真掀开衣服看看,两块淤青上都被擦了碘酒和药,看起来黄黄油油的。
她给韩科长鞠了一躬,心里忐忑地跟上了狱警的脚步。
看守所的楼道很空旷,毕竟犯人都被金属栅栏门困在格子间里。狱警在前面走着,整个人像一串行走的钥匙,发出卡啦啦啦的声音。
成宥真跟在侧后方,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既没有刚才韩科长的教诲、又不在担心与检察官的这次会面。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互助会开始时、大家围坐在一起时念的口诀:认真对待自己,互助会的姐妹在你身边。
于是,她能清晰地思考了:“我是要坚持自己无罪还是听大家的话?”
狱警礼貌地推开会见室的门,成宥真跟在身后进来。
朴顺熙坐在灯下,他微微侧身、背靠在椅子上,双眼打量着她。他上身一套毛料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和墨绿色领带,头发向后背着像刚参加了聚餐。此刻见到检察官,她百感交集。面前这个男人用力冤枉自己,不知道这大礼拜天的跑来看守所,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正盯着,她右手边的墙根也冒出一个人来,成宥真眯起双眼、仔细看看,才看出那人正是自己的律师——吴守。
“吴律师。”成宥真和他打了个招呼。
律师点点头,“坐吧,坐着说。”
她和检察官对面坐下,吴守坐在了她的身旁。
朴顺熙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灯光从他的脑袋顶照射下来,脸上打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他挪开眼睛,“不耽误时间了,明天咱们就要开庭了,我就问你两个问题——”
成宥真刚要接话,吴守伸出胳膊挡在她面前。“我要听一下可以回答,才会请我的客户回答你。”
朴顺熙的表情放松了下,冷冷地对着面前的两人说:“明天开庭,我想你是要证明自己清白,对吧?”
成宥真不答他。
朴检并不介意,“能证明你清白的人——郑太河,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她看了看吴守,吴守朝她点了点头。
“不知道。”她回答得干脆利索。
朴顺熙站起身、向前探着,他双手背到身后,像黑白无常一样压在成宥真的面前。“再问你个问题——你猜金宇植为什么不肯出庭?”
听到金宇植的名字,成宥真好想站起来扑上去撕掉他。吴守猛地站了起来,身体拦住了桌子,指着朴顺熙的眼睛。“你不要再刺激她了,你什么伎俩一眼就被看穿了,好吗?!”
“吴律师看出我什么伎俩了?说来听听。说不好的话,我可要告你诽谤了!”他双手插在兜里,抬着眉毛迎上了律师的食指。
“吴律师,吴律师!”成宥真用尽力气喊着。
两人安静下来,眼里带着火焰似的对看着。
“检察官,我想和我的律师聊一下,能麻烦您给我们个空间么?”成宥真见劝不动他,又补充道,“你说明天就要开庭了,让我也跟我的律师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郑太河上庭。”
吴守惊讶地看着她。
朴顺熙倒满脸笑意。
“吴律师,我看成女士已经心里有数了,你也控制下自己的情绪,跟你的客户好好商量一下,对一下口供。我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他朝着门口走去。和狱警问了下吸烟区的方向,便开门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成宥真转身对着吴守,她沉默了半晌,接着说:“吴律师,我要接受认罪协议。”
本应该高兴的吴守,惊讶地看着成宥真,好像她长了三只眼睛,又像是完全不记得这认罪协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
宥真拉着他的手,神色温柔,平静地说道:“吴律师,我不是一个懂的人,我不懂人,不懂人间。您一定知道,我家发生的事,从那时开始,我就变了,不敢相信别人,也绝不轻易信任。
对成珉,我是有愧的,”
律师要把手拿开,被宥真牢牢抓住。
“您听我说。我想,我希望,您能再帮我一个忙,也多谢太河,再帮我最后一个忙。请你们帮我好好安葬成珉,请你们帮我在他的坟前放上一束花。好吗?”
吴守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如果能尽快出狱,至少,至少我能到墓前看看成珉,能离他更近一些。他一个人死得多可怜,他那样来了,又凄惨地走了,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多么难过。
作为他的妈妈,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不论我认为自己用了多少母爱,都比不上我带给他的伤害。他出生前,我无数次想过要打掉他。他小时候,我还沉浸在痛苦里。他那么需要母爱的年纪,我只给了他无尽的冷漠。
幸好那时候有金慧玉照顾他,和我。我不想用再生父母这个词来感谢她,毕竟,他儿子参与了谋杀我的父母亲,还有——
成珉开始记事儿时,金慧玉又当奶奶又当妈。
他是有肩膀的孩子,上中学之前,我会躲在家里哭,他回来还要安慰我,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太多。死了,我也不能抱抱他,让他一个人在房里死去。
案子发生了,我听警察说他在学校被人欺负,我都不知道他在学校过得那么苦,因为我这个上过新闻的妈和他那不能说话的奶奶。
我因为太河,学会重新拥抱人生,但这事儿我从来没给过成珉一个交代,让他以为我和太河一起就会不要他,他才会离开我、才会搬走吧。是不是他觉得自己是我再婚的累赘,如果他有这样的想法,那全是因为我太自私了。
太河对我还有保留吧,我想。我想通了,我只求太河——和您帮我最后一个忙,帮我安葬了我的儿子。”
成宥真望着屋顶,灯光刺进她的眼睛。
她不再流泪。
“我愿意接受杀人罪名。”
吴守拿起签了字的认罪协议,走过黝黑的通道,来到看守所外。
他默默点起一支烟,火光照着他的脸显得甚是疲惫。一根烟后,他又掏出一支,慢慢点上。吴守歪着头,防止那烟气飘到眼睛里。
他拨通了朴顺熙的电话,约在了检察官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