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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正好无风,洁白的雪花打着旋儿慢悠悠降下。不过半个时辰,大地已经银装素裹,烧焦的山头、黑糊糊的树木、面目可憎的腐尸都被白雪覆盖起來。此刻的吕梁山区宛若琼雕玉砌,一脉素净清幽。
有人踏雪高歌而來:
“五丁仗剑决云霓,
直取天河下帝畿。
战退玉龙三百万,
败鳞残甲满天飞!”(注 1)
李宏哈哈长笑,穿雪而來。大口吸着清新空气,独立山头,看着洁净的冰雪世界为之胸臆一爽。
脚下踢到一物,低头一看,他咦了声蹲下來。
是具行尸,或者说只得部分残骸。
自八月初开始,大战小战无数,九离门再次牺牲十数位长老,日子虽很艰难,但还是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妖人的进攻。入冬后,由于行尸变得很僵硬、驱赶不便,魔宗终于停止进攻,现在已经半月不见行尸群起攻之。偶尔有过路的零星妖人,却总是刚见黑影即消失。
现在等同冬天停战时节,因此巡逻队不再整批出山,而是派出长老视察,一有情况立时回返山门汇报。
今天就是轮到李宏,甫出离火大阵,便看到了这幕好雪景。因而诗兴大发。可是脚下这东西更让他好奇。
本來行尸残骸遍布吕梁,已是很不稀奇,他却看了又看,心头一点疑惑越涨越大,干脆撕下衣袖,裹着那物径直回转山门。
九朱峰,灵石子捏着鼻子不解地看着残骸,抬头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进得山门后,里面温暖如春,残骸渐渐融化,流出腐臭的黑水,静室内恶臭弥漫。
李宏沉吟道:“把老八叫來看看,他可能知道些情况。”
很快楚轩就來了,李宏指着残骸道:“楚轩,你给看看,我发现这行尸上竟然有大宋的金印。”(注2)
楚轩用布缠好手掌,伸手将木盆里这截东西拨转过來细看。
这是一截头颅连着肩膊部位的残骸,在额头部位,皮肤仍然完好,一行黑字清楚刺着“劫 配商州牢城”意思是说这是名强盗,被抓后发配商州牢城营。
楚轩将那字抹了抹,深入皮肤,显然不是造假。他沉吟道:“很多盗贼被抓后都是发配北方军、路牢城为军役,现下大宋在中原的抗金军队里很多这种人,脸上都有刺字,已是不为耻了。反正都是抗金的好男儿。军队里据说有行文,只要抗金打仗一切既往不咎。这人肯定是我们大宋抗金队伍里的一员。只是怎么又会成为行尸的?”
“我就是这个不明白,不如你跟我再出山查查。”
灵石子点头同意,于是三人联袂出山,这次有备而來,专拣行尸遗骸有头颅的部分查看,一番搜检,到天黑的时候,他们发现许多行尸上都有金印,都是宋人。
三人回返山门,满腹疑窦。
楚轩奇道:“本來一开始还以为行尸的來源是普通百姓,现在看來不是,似乎跟军队有关。”
李宏想起一个细节,眼睛一亮道:“对了!以前魔宗妖人驱赶來的行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近这四个月來魔宗妖人驱赶來的行尸都是身高体壮的男人,原來妖人竟把军人变成行尸,我说行尸怎么越來越难缠了!”说到这里脸色蓦然一沉:“有点我们始终沒搞明白,这行尸曾用药水炼过,在此之前,他们到底是活着炼成行尸还是死了以后尸首被拿來炼成行尸的?”
灵石子沉吟道:“我觉得很可能是活人,因为魔宗需要魂魄來练功,肯定是活活炼成行尸,同时将魂魄收走给他们炼魔功。”
李宏叹口气:“我也是这么想。”
他跟灵石子对望,两人眼里都是明白的愤恨之色。
楚轩双拳渐渐捏紧,他怒道:“我们大宋现下好不容易开始打胜仗收回失地,魔宗妖人却拿成千上万的大宋好男儿來炼成这般邪物,大宋一下子损失这么多战将!这绝对不行!他们。。竟敢插手凡人战争!想亡我大宋!”
“怪不得。。怪不得。。”楚轩双眼喷火“我说怎么大宋这么不堪一击,背后竟然是魔宗妖人在搞鬼!”他突然朝灵石子跪下,死命嗵嗵磕头,喊道:“师父,你也是汉人,你助我们大宋吧!不能让魔宗妖人就这样把我们大宋整垮了!”
灵石子伸手将楚轩扶起,为难的道:“这只是我们初步判断,做不得准的。不过这事我要报告掌门师兄,让他上达宗主,看仙宗内部是何说法。”
楚轩绝望的道:“等他们决定了,不知我们大宋有多少热血好男儿都被炼成邪物,时间等不得啊!师父。。”他恳求道:“求求你准我下山,我要去彻查此事。”说着又转向李宏哀求道:“楚宏你也是汉人,你跟金狗有血海深仇,你不能眼看着不说话啊!”李宏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师父说的对,这只是你的初步判断。目前并无真凭实据说魔宗插手凡人战争、把宋人军队都炼成行尸來打击我们大宋。要知道,四个月妖人驱赶來的行尸不下五万数目,如果宋军一下子少了这么多精悍军人,难道不会调查?难道一点消息都沒传出來?我们却是什么风声都沒听见。这也许只是你个人的臆断。”
楚轩怔了片刻依然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大声道:“还是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去查!”
灵石子沉吟道:“我看我还是现在就去禀告掌门,你们先在这里等着,不得擅自行动。”说着还传音李宏道:“老八想的就是下山助大宋,你可好了,现在给他一个天大的理由。”
李宏只有苦笑。
静室里只有楚轩粗重的喘息声,他低头看着木盆里渐渐腐化的行尸,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宏却在想楚轩的话到底有沒有可能,四个月五万宋军消失,这不是小数目。大宋不可能沒察觉。难道是自己和师父想错了?魔宗妖人是拿宋军來炼行尸,但却是在战死后?可是却又分明记得那些行尸不曾缺胳膊少腿,每次冲來的时候都是完整的。战死的尸首哪得那么多完整的!
实在让人浑思不解。
楚轩的呼吸声却慢慢轻下去,又开始恢复修炼之人特有的那种悠长缓慢节奏,说明他的心情已平复下來。果然他开口道:“六师兄,我一直以來心有疑窦,怎么当初大宋败得如此快如此彻底,今天总算明白了。哼!魔宗竟敢插手凡间战争,他们首先违反了修界规则。师兄,我们绝对要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干看着!”
楚轩一口咬定魔宗助金人,这令李宏有点头疼。老实讲他并不这样认为。魔宗根本不把凡人当人,而是当作刍狗,是他们用來练功的工具,应该不可能分金宋。难道金人便不会被魔宗拿來收魂练功?想想李宏就大摇其头。
楚轩犹自滔滔不绝:“这场仗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边倒。最荒唐的是那个妖人郭京,胡吹什么有六甲神兵相助,孝慈渊圣皇帝竟然相信他的鬼话。大开城门,把东京拱手相送!于是有了靖康之耻。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妖人郭京定是魔宗妖人派去的!”(注3注4)
他顿了顿,不忿的道:“他们魔宗能插手,凭什么我们仙宗不能插手!”
李宏听的很是稀奇,竟不知道靖康之耻里还有这样一个妖人、这样一回事。想到仙宗称魔宗为妖人“妖人郭京”莫非真的是魔宗派去的?不然谁会这么愚蠢,大开城门拱手迎敌。除非当时那妖人郭京确实曾在赵桓面前显露过什么“仙法”这才使得赵桓信了。
想到这里他沉吟道:“你说的这个妖人郭京,看來真要查一查他的來历。”
楚轩见李宏终于感兴趣了,双眼一亮:“可不是!早该查了,可惜当初死死遵循修界不得插手凡间战事的规定,我几次偷跑下山都被师父逮回來。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下山去彻查此事。师兄,你定要助我!”
李宏苦笑了,摸摸鼻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轩却以为李宏默许助他,当即站起來一揖到地,正色道:“多谢六师兄!”
李宏待要扶他,楚轩却是早站稳了。李宏想到一个一直以來沒问过的问題,忍不住问道:“到底你跟大宋官家是什么关系?你应该不是赵构的血亲,但似乎又很关心他。到底是何來历?”
楚轩神色一黯,颓然坐下,半晌缓缓道:“再不瞒你了。其实我是真真正正的皇孙,父郓王,乃道君皇帝第三子。其实赵构我也不该直呼名讳,该称皇叔父,只可惜他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实在让我难以信服。”(注5)
李宏听的心头大震,道君皇帝赵佶的亲孙子!楚轩竟然是这样的來历。可是这样一位皇孙,又怎么会來九离门的学那长生不老之术?
楚轩缓缓道:“仙宗的存在对我们大宋赵家來说早不是秘密了。九离门有位真字辈的祖师就是我们赵家的嫡系子孙,只可惜他无甚成就,终于湮灭无闻。这一代,父王眼看大宋江山风雨飘摇,再次求上九离门。当时师父出山在我家遍相六子,最后只判得我一人有仙根,也就是身具火灵根。那时我只有六岁。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就是九离门五年后开山收徒,我跟你一起进來了啊。”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宏,眼中精芒一闪,苦笑道:“当初你还把我一脚踹下去。幸亏师父早就在下面守着接住我。这才得以拜进山门。”
李宏讪讪的“谁叫你腿软挪不动脚步,差点连累老七。”
“算了,那事我早就忘了,不说也罢。母妃是侧妃,我是庶出,根本不得宠。自师父内定收我后,父王才对我刮目相看。唉,”楚轩说到这里长长叹口气:“我是不孝啊!皇爷爷去年仙游,父王也仙逝了。都是金人下的毒手!我却卡在这里不能去救他们。”说到这里,眼里泪光闪动。他低头拭泪,想是心里极为不平静。
李宏只得安慰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金人有魔宗撑腰,你修为低去了也是自投罗网。再说修界不得插手凡人战事朝局,这是定例,你即便忧心也是无法。”
楚轩慢慢镇定下來,握紧双拳道:“但叫我有一口气在,总要保得我们大宋万年基业!”
李宏听这话很不以为然,万年基业?古來又有哪朝是万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苦的都是黎民百姓。何况当年他们家那位祖宗也是名不正言不顺黄袍加身得來的皇位而已。只是这话,说给皇家血统思想根深蒂固的楚轩只会是白说。只能说他想保大宋汉人江山这一点还是值得首肯。
金人如此残暴不仁,让他们來统治汉人,想每个稍有血性的汉人定是绝不愿意。
狄夷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
他只得搜索枯肠安慰道:“你父王是仙游了,可是说不定你嫡亲兄弟们都还在,毕竟他们还年轻,即使靖康耻后被掳到金国北方苦寒之地说不定还是能熬过去的。不如等师父回來,我向他说说情,许我跟你走一遭,好歹把你兄弟们解救一位两位,以慰你父王在天之灵。”
楚轩却冷笑了:“很是不必。”
“啊?”李宏张大了嘴,他不是父慈子孝么?怎的不管兄弟们死活了?
“我问你,如果你大哥现在有难,你救不救?”楚轩悠然反问。
李宏呆了。大哥李武!他简直是李家的耻辱,背叛大宋投靠金人杀我大宋子民,李宏脱口而出:“救?他最好不要跟我照面,照了面我定杀他雪我满门之辱!”
“这不就结了?”楚轩冷笑道:“我那些兄弟为人我最清楚,想必一个个早就溜须拍马舔金人的腚沟子以求活得狗命!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从小我沒少受他们的欺负,谁叫我母妃不得宠?如果不是后來师父拍板收我,早不定怎么被他们弄死了!何况母妃她早就去了。我沒有牵挂了。”
李宏实在沒辞了,心里不知是该同情楚轩还是该怪他无情。
郓王满门,也许现在只剩他一根独苗。他却还在想怎样保住赵家万年基业。这样的楚轩,让人又恨又可怜。
两人端坐再也无话。灵石子却回转了,他皱眉道:“你们掌门师伯觉得这事确实蹊跷,命我们彻查。”
楚轩大喜,霍然起立深深长揖:“多谢师父!”
灵石子意味深长的对楚轩道:“这事,还要借助你的身份,你那自小就带进來的玉牒和郓王府的金铍令箭可以派上用场了。冬天左右无战事,你和你六师兄走一趟临安吧。”(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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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出使临安了,李宏略略收拾了些物品,先将全套长老衣装打包好,准备再带点干净衣物。打开卧室角落衣箱的时候,心底一阵抽搐的痛。
折得整整齐齐的小衣、膝裤、鞋袜、手帕已经略微有些发黄。他取出一块白绸帕,手指从边角细密的阵线上抚过,最后停在那个小小的“宏”字上。眼前似乎出现那人儿,青灯独坐,秀发齐额,寂寥无比却又甜蜜无比,一针一线将所有相思一点点缝进手帕里。
他无力地扶着箱子,想想又从乾坤夔里取出一只小白玉匣,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朵已经褪色的小小红绒花。那花,曾经别在那酷似自己的草人胸口,被自己摘下,从此慎密地收在乾坤夔里,只在无人的时候拿出來把玩。
这是一个秘密啊,只有自己跟婉宜知道,从自己在那草人心头摘下红绒花那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她,她的心里也一样早就有了自己。
苦涩、甜蜜、悲痛一样样情绪涌上心头。半晌李宏长叹口气,将那只小玉匣再次缜密地收进乾坤夔。
这辈子,是会永远留着它的,心底有个角落,只为一人设神龛,千载万年不许忘。
啪的声,衣箱盖上了,李宏已经收拾好东西。
一道晶莹剑光倏忽遁來,楚曦已是静静地立在门廊上。
李宏慢慢走下楼梯,抬眼对上的,正是楚曦清澈的双眸。
“你來了。”
“明天你要走了,我來送别。”
“嗯。”两人静静凝视对方,似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何时开始,亲密无间的人儿之间已经出现一道深深的鸿沟。这道鸿沟,是用心建成的。中间还隔着一道已经化为虚影的清婉人影。
临别的祝福,反而成为最大的障碍和最大的心魔。
楚曦清澈的双眸里有水雾涌动,她看着眼前那道伟岸的身影,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李宏何尝不是,想说那些你保重之类的话,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楚曦要的不是这些,他清楚明白的知道。
可是他不能保证,不知道如何保证。
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站在你面前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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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张元雪,此人投西夏李元昊变节。只取诗意不论气节。
注2:金印,俗称,指的是大宋刺配法。犯人犯罪后,脸上刺字发配某地,这种字,俗称“金印”水浒传里宋江、林冲等人脸上都有金印,林冲就是刺配沧州。
注3:见宋史本纪第二十三钦宗卷“丙辰,妖人郭京用六甲法,尽令守御人下城,大启宣化门出攻金人,兵大败。京托言下城作法,引余兵遁去。金兵登城,众皆披靡。”
注4:孝慈渊圣皇帝,即宋钦宗。此时宋钦宗还沒有死,居五国城。孝慈渊圣皇帝是赵构给赵桓遥上的尊号。
注5:道君皇帝,即宋徽宗。道君皇帝<>是赵佶当太上皇以后的自称。
注6:玉牒,历代皇帝家族谱册。自唐代即开始修造,但均佚亡于战火。只有清代玉牒尚有流传。是证明皇族身份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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