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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林宅里的下人自然是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一来自然是为着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准备着,二来却也是忙着林琼玉,林琼芳和林承祖他们的周岁生辰。
林太太早早的就为着林琼玉他们三个人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的,都是大红的簇锦团花缎子小袄子和裤子。又每个人打了一个赤金的璎珞圈,上面挂了一个赤金的,正面錾刻着莲花纹,反面錾刻着长命百岁的长命锁,再是每个人又打了一对赤金的带着两个小铃铛的手镯子。
后来经过彩霞有意无意的提醒,林太太便又让裁缝和银匠又照样做了一份衣裳和璎珞圈,手镯子出来,让彩霞送去给林琼萱。
彩霞拿着这三样去给林琼萱的时候,安彩萍正在屋子里绣着一副白衣观音图。
安彩萍住的这个小院子十分的偏僻。院子里虽说也一般的有着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但因着长时间没有修葺过,风吹日晒的,所以看上去甚是破旧。便是屋子里也是一般的,家具物件看上去也是灰扑扑的,并没有什么亮眼的摆设。不过好在是收拾得干净,看上去倒也还可以。
见着彩霞来了,安彩萍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起身笑着迎了过来:“你来了。”
一面又伸手招呼着正在桌旁,手握着毛笔练习写字的林琼萱说道:“萱儿,快来,你彩霞姨来了。”
林琼萱虽说是见着外人的时候胆小的很,但彩霞她是经常见的,所以倒也不怕她。
她高兴的从绣墩上滑了下来,走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彩霞姨。”
彩霞蹲下-身子来,和她平视着,笑道:“几日不见,萱姐儿又长高了不少呢。”
林琼萱甚是高兴,就问着:“等我长大了,我会有彩霞姨这么高吗?”
彩霞笑道:“等萱姐儿长大了,肯定是会比彩霞姨高的。”
一面又将手中的蓝底印白花包裹打开了,将里面的新衣裳和璎珞圈,金镯子一件件的拣起来给她看,笑着问道:“萱姐儿喜欢不喜欢?”
别的倒也罢了,独有那对金镯子,林琼萱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她立时就将那对金镯子戴了起来,伸手晃了一晃,金镯子上面的小铃铛就叮铃叮铃的响个不停。
她蹦蹦跳跳的跑到安彩萍面前,献宝似的将戴了金镯子的手腕伸给她娘瞧,一壁还问着:“娘,好看吗?”
“好看,好看。”
安彩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开口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小荷上茶。
等到小荷将茶水端了上来,安彩萍笑着对彩霞说道:“近来我有些上火,日常喝的就是这苦丁茶。今日要连累你喝我一起喝这苦丁茶了。”
彩霞接过茶杯,掀开杯盖,低头喝了一大口。
入口苦涩,是最下等的苦丁茶,还带着一股霉味儿,怕就是林宅里的一些下人喝的茶叶都比这个好的。
她心下知晓,定然是近来林太太没有给安彩萍送茶叶来,所以这茶叶,不定是放了多少年的呢。
她一时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泡在了这苦涩的茶水中,只酸胀的很是难受。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却是带了些许笑容,对着安彩萍就笑道:“正好,我最近也有些上火呢,正是该多喝些苦丁茶。”
一面又是低头喝了一大口。
安彩萍这才放下心来,却又指着林琼萱手腕上戴着的金镯子问着:“这些个,是怎么回事?”
彩霞就笑道:“再过几日不是玉姐儿他们的周岁生辰?玉姐儿他们三个都一般的有这些衣裳,镯子璎珞圈,太太便也给萱姐儿准备了一份,这不,就吩咐我给你送了过来。”
安彩萍沉默了片刻,而后方才道:“彩霞,往后玉姑娘他们有了些什么,你也别在太太面前提起萱儿罢。老是这样提着,我怕太太恼了,到时责罚你呢。”
安彩萍服侍了林太太四五年,自然是知晓林太太的为人。
当年的事,她肯定是怪着自己的,认定了是自己妆了狐媚的样子去引-诱林老爷,所以这些年来,她明面上虽然是不说,但在心里不定的怎么怪自己呢。
若只是自己倒也是罢了,原不过怎样的都能过下去。真到了那过不下去的时候,索性就寻个法子双眼一闭,双脚一蹬也就是了。只是萱儿......
她伸手摸了摸靠在身旁的林琼萱的头顶,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但她的萱儿,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而彩霞此时还在那边说道:“彩萍姐,你放心罢。是太太想着到了玉姑娘生辰的那日,各家的太太都来了,萱姑娘肯定也是要过去的。到时一般的他们三个都穿着新衣裳,戴着璎珞圈,金镯子的,萱姑娘若是没有成个什么样子呢?你又知晓的,太太最是个好面子的人,哪里会让人在背后说她的不是了?所以这才让裁缝和银匠他们照着原样又给萱姑娘也做了一份这些的。彩萍姐,你就放心罢,往后但凡玉姑娘他们有了些什么东西,太太肯定也会照样的给萱姑娘一份的。”
“你就别宽我的心了。”安彩萍面上带着勉强的笑容,说道,“论起来,太太自打进了林宅就是我在服侍的,我哪里会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些话,无非只是让我放宽心罢了。但实在是犯不着为了我和萱儿,让太太恼着你。”
彩霞这才没言语,只是低着头,双手慢慢的转着手中的杯盖。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的说道:“我听小荷说,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分日夜的在绣一些东西,然后让小厮拿出去卖?彩萍姐,你这样真是让我......”
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哽咽。
刚刚她进来看到安彩萍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是很震惊的。
不过才半个多月没见罢了,安彩萍竟然是较以往消瘦了那么多。
若只是瘦了些倒也罢了,可是她整个人却是干了,面上一丝水色都没有。
这不由的就教她想起秋日里那些日益干枯的花儿。
她不由的就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安彩萍的寿命只怕是不长的。
但她还是将这些话硬生生的憋回了肚子里。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已经如常了,不过还是问道:“彩萍姐,你这样辛苦做什么?”
“小荷这小丫头,这些事情也要对你说?”
安彩萍嗔着小荷,却又抬头望了望院外正在和小荷一起玩的高兴的林琼萱,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彩霞,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想来瞒你也是瞒不住的,我不如索性便实话对你说了罢。”
她拿起面前的苦丁茶喝了一口,放下了茶杯,抬头望着彩霞,平静的说道:“想来你也是估摸到了,我这身子,现下是一日不如一日的了。我自己也想着,只怕我不是个寿命长的命。原本若是我自己一个人,就这副身子,没有也就没有了,还怕得什么?不过就是萱儿,我总是放心不下她。”
她转头,望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林琼萱,又轻声的说道:“萱儿这孩子,生来便是这样一副胆小的性子,老爷不喜欢她也就罢了,她又不会讨太太的欢心。以往那些日子,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带着她去太太那里坐一会儿的,总是想着,若是得太太青目,喜欢萱儿,哪怕就是将萱儿过继给她养呢,那她将来的日子也是会好过一些的。可现下,太太有了玉姐儿,现见着那周秀兰怀了老爷的孩子,太太将她放在自己的上房里,遣人日夜精心的照料着,太太又是做出一副自己也怀了孩子的样儿来,不消说,太太定然是知晓周秀兰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儿,而且是想着将这男孩儿夺过来自己抚养的。你想,太太现下也可以算得是儿女双全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哪里会想得起萱儿了?”
她转过头来,又看着彩霞,面上还是一派平静的说道:“可我这身子,只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我便想着,趁着我现下还在的时候,得多为萱儿攒些银子下来。月例银子你也晓得的,每月不过二两,日常总还有些花销的,又能剩得多少?说不得,我便私下里接了些绣活过来,好歹也是能挣些银子的。”
若说起太太屋子里的彩霞,林宅里的下人都知晓的,她是个万年雷打不动的棺材脸的,平日里她面上笑容都是难得一见的,更不说有其他的表情了。
可现下这个万年雷打不动的棺材脸上却是泪水满面,表情痛苦。
“彩萍姐,你,你别说了。”
她握着杯盖的手太用力,若不是那杯盖还算结实,这当会只怕都已经被她给捏的碎成齑粉了。
安彩萍叹了一口气,却也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过得一会,彩霞想来是心情平复下去了,面上挤出了几丝勉强的笑,说道:“彩萍姐,你就是平日里太多心的缘故了,所以人才会消瘦成这样。怕得什么呢,我不是还有月例银子的?我日常也是没有什么花销的,往后我发了月例银子就给你拿来。再不济,我也可以接些绣活来挣银子,左右太太屋子丫鬟仆妇多着呢,我又不是整日里要干活的?别,彩萍姐,你别推辞。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这些银子又算得什么?彩萍姐,你就听我的,往后你就别再多想了,这些绣活你也别再接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带着萱姑娘,轻轻松松的过你的日子,成不成?就算我求你了。”
安彩萍本来是想说,怎能因着我的事这么劳烦你呢?但看着彩霞面上还没有擦干净的泪水,总是不忍心让她再难过。她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伤心做什么呢?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面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白色,四角绣着兰花的罗帕来,探身过来擦着彩霞面上的泪水,嗔道:“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和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会一样,哭成这样?你眼泪水就这么不值钱了?仔细眼睛哭肿了,回去太太要说的。”
靠得近了,彩霞可以闻到安彩萍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深秋日光正好的时候,躺在草地上晒着日光,身下的青草被日光晒的蒸腾出来的香味。
当年安彩萍央求着林太太买下她的那当会,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回林宅里的时候,她在她的身上就闻到过这股淡淡的香味。
于彩霞而言,这是能让她安心,觉得可靠的香味。
可是现下,这个能让她安心,让她觉得可靠的人却是对着她说着,自己命不久矣的话。
彩霞再也忍不住,双手抱着安彩萍的腰,就放声大哭起来。
安彩萍叹了一口气,也双手抱着她,像日常哄林琼萱那般,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彩霞的背。
等到彩霞回到上房的时候,她的双眼自然是红肿了。
她和彩云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可巧她回去的那会儿,彩云也正在屋子里嗑瓜子儿的。
彩霞进门的时候是低着头进去的,所以彩云没有看到她红肿的双眼。
“哎,彩霞,你怎么现下才回来?”
彩云一边往地上吐着瓜子皮儿,一边就说道:“先前那个周秀兰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非要跑过来见太太。张妈和阿棠都拦不住的,又怕着拦得太厉害了,万一气到了她,让她现下就生了可是怎么办?说不得,最后也只得让她出来见了太太的。那周秀兰见着太太,就跪在地上好一顿大哭的,一会说是自己后悔了,当初不该猪油蒙了心,勾-搭老爷的,一会又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的,说是求着太太,给她个名分,让她做了老爷的姨娘的。你是没看到,她闹的那个样儿,只差不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惊动了的。我当时在一旁瞧着直乐啊,只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该当把你从彩萍姐那里叫回来一起看这场好戏才是。”
“有什么可乐的?她不过也就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彩霞将手中拿着的那幅绣了一小半的白衣观音图放了下来,脸转向一旁,冷冷的答复了一句。
那绣了一小半的白衣观音图,是她临走的时候死活从安彩萍手上抢过来的。
若是放在安彩萍那里,怕不是她又要日夜不休息的绣着了。倒不如自己拿了过来,绣好了再给她送过去呢。
彩云和她是日常玩惯了的,被她这么呛了一下,也不以为意的,反而是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们不都是下人来着?可做下人就好好的做着下人罢,没的起了那份心思,就想着攀附着老爷往上爬的。不说她还是个小厮的媳妇子呢,便就是个丫鬟,她这样我也是瞧不上的。你说她早知今日,又何必......”
她这里正说得高兴,一撇头,却忽然看到了彩霞的脸。
于是她立时停了正在说的话,跳下了椅子,两步走了过来,仔细的看了彩霞的眼睛,面上便沉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第33章另谋出路
彩云一见彩霞的双眼红肿了,立时便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沉声的问着:“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了你?”
她自打到了林太太的这个上房里,便是和彩霞形影不离的一起伺候着林太太的。两个人的性子虽说是南辕北辙,但却很是要好,大有异性姐妹的意思。
现下彩云见着彩霞显然是刚哭过的,只想着是有谁欺负了她,便想着只要是彩霞吐了个口儿,告诉她那个人是谁,她立时便撸袖子去跟那人好好的干上一架的。
她彩云的姐妹,怎么能教人欺负了去。
但无论她怎么问,彩霞总是一句话都不说的。及至后来她问得狠了,她方才说道:“没有谁欺负我,是我自己闲着没事哭着玩的。”
这话就是哄小孩子也哄不过去的。谁闲的没事会哭着玩了?
彩云一时都被她给气笑了,正要好好的挖苦上她两句,忽然后知后觉的就想起来刚刚彩霞是奉了太太的吩咐去了安彩萍那里的。
她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彩霞,彩萍姐她,怎么了?”她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她和彩霞不一样,安彩萍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一个性子和顺的前辈罢了。虽说她日常也是同情安彩萍现下的处境,能帮的时候也是绝对会出手帮一把的,但远没有彩霞对安彩萍那么深厚的感情。
彩霞紧紧的抿着唇,原本待要不和彩云说安彩萍的事,可想着她和彩云是日夜在一起的,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去?索性不如对她实话实说了罢,也省得憋在心里憋闷的慌的。
于是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方才的事全都和彩云说了。
彩云听了,先是发了一会呆,而后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坐回到了椅子里。
“唉,彩萍姐这个人,该怎么说呢,怎么就是心思这么的重呢。每日思来想去的,全然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看郑姨娘,眼见得每日都活蹦乱跳的,恨不能都把这林宅里给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彩萍姐怎么就不能学学她,心宽一点呢。”
彩霞恨恨的说道:“郑姨娘她完全就是个惯会蹦跶的丑□□,哪里比得上彩萍姐的一半儿呢。给彩萍姐提鞋都不配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我只恨太太,但凡她稍微照看下彩萍姐,彩萍姐也不会如现下这般的苦。”
“论起来,太太在对彩萍姐的这事上,是办得有些差了。怎么说彩萍姐当初也是伺候着太太好几年呢,就看在这些情分上,太太也是该额外多照看下彩萍姐的。可彩霞,说起来你又要怪我了,其实若是认真说起来,但凡是郑姨娘有的,太太也是会照样给了彩萍姐一份的,并不曾故意的短缺了彩萍姐什么儿。而郑姨娘之所以平日里出手阔绰些,那也不过是老爷私下里给的,并不是太太给的。”
在对待林太太这事上,彩霞因着和安彩萍亲近的缘故,所以凡事都站在安彩萍那边去看了,于是难免的就觉得林太太有些面目可憎。而彩云却是能公正的看待这件事的。
彩霞不做声了。
彩云怕她生气,忙说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彩霞,彩萍姐当年对我也是很好的,她现下既是过的这般的苦了,我也是该出一份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