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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么现在跟我走,要么一个人呆在草原上过夜。”顾庭树可懒得跟她消磨时间。
灵犀没奈何,十分局促地上马,刚在马鞍上坐定,就落入了顾庭树的怀里。
顾庭树只是随便动了动缰绳,然后问:“今天在御前伺候的怎么样?”这样说着的时候,这匹马嘚嘚地往前走,身后的扈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荒野寂静,唯有秋风呼呼吹过。
灵犀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转述了太后的话,然后说:“皇宫里的人都挺喜欢你的。”
顾庭树不以为然,只是说:“明年开春只怕又要去西边平定叛乱,满朝文武能调兵遣将的,除了父亲就是我。他们自然要笼络我们家。等哪天国家太平了,你看他们还瞧得上顾家?”顿了顿又说:“我说这话你别多心,真信任我们顾家,也不会把你许配给我了。”
灵犀也知道他没有挖苦自己的意思,只是随便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了,她也有些倦怠。
队伍行走了半个时辰,早已经踏入京城的街道上。因为宵禁的缘故,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密集的马蹄踩踏声音。
顾庭树忽然开口:“狩猎的这段时间,交上新朋友了吗?”
灵犀不自觉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胸口,轻声细语地:“没有。”
顾庭树脸色一变,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但是灵犀随即又说:“倒是遇到了学堂里的旧友。”
顾庭树点点头,然后说:“你的好朋友,我记得有一个叫蓝贝贝的,是他吗?”
灵犀倒是很坦诚:“还有一个叫冯虎的,他以前老是欺负我和贝贝,现在好一点了,勉强算是我的朋友吧。”
顾庭树笑道:“冯家小子,如今长大了,也很有出息,前日比试射箭拨了头筹,皇帝还赐了他火铳。”
“他这样厉害?”灵犀觉得不可思议:“我当他只会欺负同学呢。可见人都是有许多面的,霸道的人必然孔武有力,孱弱的人不一定……”忽然腰上被紧紧勒住,灵犀只觉得呼吸一滞,整个心中砰砰乱跳起来。
“够了,”顾庭树环抱住她,气息在她细细的脖颈间流动:“我不想听见你谈论别的男人,一个字都不准说。”他忽然微微抬起右手。
身后的侍从齐齐勒住缰绳,静立在原地。直到主人走了约有一箭地远,才慢慢跟在后面。
这会儿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顾庭树轻轻吻着她白皙的脖子,低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灵犀整个人都吓傻了,她不明白顾庭树为什么忽然搞这么一出,明明之前睡在一起都是个正人君子呢。她打了个哆嗦,发现自己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整个身体宛如冻僵了似的。
顾庭树见她这样,就微微放松了一些,语气温和道:“我吓到你了?”
灵犀强势,自然不肯轻易认输的,便抿紧了嘴唇不说话。顾庭树也神态自若,目光闲闲地看着远方。这个时候夜风已经很凉了,地面上升腾起雾气。
这两个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灵犀脑子里乱嗡嗡的,想不出个结果,最后身子一软,重新靠在了顾庭树的身上。
顾庭树嗤地笑了起来,在她肩膀处低声问:“怎么?刚才玩的是欲擒故纵?”
灵犀马上说:“我没有。”挣扎着要直起腰板,被顾庭树按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把手伸进灵犀的衣服里,贴近胸口放置,轻声说:“心跳的这样快?”
灵犀继续陷入呆傻状,只回了一句是。
理智上她曾告诫自己,万万不可爱上顾庭树,否则她的命运就会和庭院里的那些女人一个样。但实际上,她喜欢他,这是客观事实,改都改不掉。
“前几日见你跟脱缰的骡子似的到处跑。今天换上丫鬟的衣服,真是文静可爱多了。”顾庭树在她耳边呢喃。
灵犀身子软了一半,头压得很低,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是轻声说:“庭树哥哥。”
这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只相互依偎着,心里统一地非常喜悦。
顾庭树在拉她上马之前,也没有想过要跟她示爱,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对灵犀的感情。然而这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他回过神来,只觉得很高兴,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爱这个女孩子啊。
从猎场到顾府,约有两个时辰的行程,这两个人同乘一匹马,只觉得时光无限甜蜜,似乎一辈子都可以一直走下去。
到了顾府门口,两个家奴簇拥过来牵马,顾庭树翻身下马,然后朝灵犀伸手。灵犀并不是行动不便的娇弱女人,她犹豫着握住顾庭树的指尖,利索地从马上跳下来,却没有踩到地,身体被他抱了一下,才又放下。
一群婆子提着灯笼为他们两个探路,顾庭树暗地里握住她的手,一边走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她们都睡了,我今晚去你房里吧。”他说这话倒也没有别的念头,因为此时确实是深夜,再去别人房间未免惊动许多人。
灵犀细声细语地说:“那原本就是你的房间,何必问我呢。”
顾庭树见她面颊绯红,羞羞怯怯的,姿容甚是有趣,不禁弯下腰,想要再逗她几句。
这时候婆子把庭院的大门打开,恭敬地站在一旁。两个人刚踏进门槛一步,忽然一个景泰蓝大花盆从窗子里扔出来,摔成了粉末,然后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跑到院子里,且哭且尖叫道:“你们索性把我弄死了,省的受着窝囊气。”
这人正是小梅,她一眼瞧见顾庭树,大约早就听说了他今夜回来,当下未语先嚎:“大爷,你再晚回来一刻,我就要被那娼妇治死了。”一行鼻涕一行泪地跪倒在顾庭树脚边。
灵犀见了家中这般情景,心中陡然一凉,那手也慢慢地从顾庭树的袖中抽了出来。
顾庭树面色沉郁,一言不发地越过众人,迈步进了阿桃的房间。阿桃这会儿也没有睡,脸色黄黄的,双目含泪,左手被轻纱缠了几圈,大概是受了什么伤。一见他回来,阿桃身边的丫鬟连珠炮似的告状:“原是小梅自己不小心,熨衣服的时候烫了桃姐姐,她反倒……”这话没说完,小梅隔着窗户骂起来:“弄不死的小娼妇,就你会调嘴弄舌,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顾庭树也不答言,只弯腰拉过阿桃的手,柔声问:“伤的严重吗?”
阿桃心中本来委屈,但是为免他心忧,便勉强笑道:“不碍事的,这几个丫鬟爱斗嘴罢了。外面冷不冷?你穿的太单薄了。”
顾庭树温言安抚她几句,又扫了一眼满院子狼藉的情景,只说了句:“今日晚了,都各自回房休息,再敢多说一句,拉出去打死。”
这话一出,众人全都噤声了,无声无息地收拾残局,又静悄悄地各自回房,整个庭院登时安安静静。
顾庭树抬眼一看,灵犀呆呆地站在墙角阴影里,身子伶仃瘦弱,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顾庭树把小厮叫过来,吩咐了一句:“今晚去外书房休息。”小厮应了一声,收拾了顾庭树的寻常物品,一主一仆走出了庭院。小梅还跪在门口,她眼见顾庭树既没瞧她一眼,也没说一句话,心中又羞又臊,却也不敢再吵嚷,扶着膝盖站起来,讪讪地回了自己房间。
几个丫鬟过来搀扶灵犀,灵犀不言不语地回到自己房间。她独自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庭院里花木沉沉,夜风凄寒。顾庭树留在她身上的热度,也一点一点地消散,最后成了一片冰凉。
☆、强势做派
那天夜里闹的事情,第二天就传到了顾太太的耳朵里。顾太太治家多年,家庭成员简单,原本是没有大纷争的。忽然顾庭树成了家,便有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自己筹谋许久,计划给这个家里添一位主事。
灵犀和何幽楠虽都是聪敏之人,然而灵犀不谙世事,对家长里短缺乏兴趣。何幽楠性格孤介,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阿桃良善愚懦,身份又卑微,不值得被提拔。其余的就更别提了。顾太太深感家族凋零,起了给顾庭树娶妾的念头。
这是一件大事,跟赏赐通房丫鬟还不太一样。顾克天是不管家的,顾太太就挑拣了一个风和日丽日子,将媳妇儿和儿子叫到自己房里,借着闲聊的功夫,把这件事情说了。
“我年纪大了,往后家里面须有个女人操持,也不拘模样如何,只要能管管这一大家子的吃饭穿衣,不至于满屋子狼藉,叫人笑话,你们觉得怎么样呢?”顾太太语气温和,她讲得很郑重,好像不是给顾庭树纳妾,而是给他找正经夫人似的。
顾庭树陪着顾太太坐,他虽然没说话,但是对这个提议很赞成,家里几个女人吵吵闹闹,的确很不像话。
何幽楠坐在下首位置,微微一笑,闲闲的说:“我们做媳妇的才德不济,老太太疼惜我们才这样做,我们除了感激,还有什么话说呢?”
阿桃被特别赏赐坐在椅子上,这时也只得满面含笑:“正是,早该这样,不知道太太可有人选了。”
这两个人开口还不算数,最要紧的是正房夫人的首肯,顾太太看向灵犀,温声道:“公主觉得呢?”
凌朝开国四百余年,历经数百位皇帝,历来公主出嫁,从未有驸马公然纳妾的先例。虽然律法并未禁止,然而公主是金枝玉叶,在夫家稍微不如意,便回娘家撒个娇,那么夫家的整个政治命运便十分危险了。因此那些做了驸马的唯有敬她顺她,绝不敢有一点违逆。
顾太太敢公然提出这个想法,便是仗着灵犀没有皇室庇佑,是个孤独无依的女孩子。
屋子里的人都一齐望向灵犀,她今日穿了簇新的湖蓝色衫子,衣衫边缘压着金线,越发显得鲜艳贵重。她呆了一会儿,慢慢仰起脸,目光只是看着顾庭树,轻声开口:“问我吗?”
顾庭树略有些错愕,见灵犀脸颊粉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水银,好像下一刻就要落泪似的。他忙站起身道:“母亲,这件事情暂且缓一缓……”
“若是,”灵犀冷静地开口:“若是我的话在这个家里有分量,那么我是不准的。”说完这话,又缓缓地摇头:“我绝对不允许。”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大约谁也没想到灵犀会公然折了顾太太的脸面。半晌,顾太太把脸转向顾庭树:“你刚才说什么?”
顾庭树尴尬至极,勉强道:“我说,这件事情暂且缓一缓。眼看要入冬了,等开春再讲也不迟。”
顾太太脸色已经非常阴沉了,半晌才说:“我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才跪安离去。出了太太的院门。何幽楠往东,阿桃往北,各自迤逦而去,脸上的神情俱是非常复杂。
灵犀带着秋儿慢慢穿过花园的小路,满院子花木凋残,一片金黄。
顾庭树刻意放慢了脚步,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才快步赶上去,喊道:“灵犀,你停一下。”
灵犀正迈步踏上一座白色的小桥,听见这话,也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桥边柳树高大茂盛,枯黄的叶子哗哗地落在她衣服上。
秋儿见他两个这般光景,忙行礼告退了。
顾庭树这才走上来,两人隔着十步的距离,一动也不动。
“今日这事,我也是刚知道,”顾庭树盯着她的背影,很努力地解释:“我妈的意思,其实是找一个可靠的女管事。一个家庭太大了,自然需要人管理的。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凉薄寡情的人。”
灵犀这才慢慢将身子转过来。她大概刚哭过,眼睛还是湿润红肿的,鲜艳的湖蓝色衣衫前襟上,晕染着斑斑水痕。
顾庭树从未见她如此伤心,不禁呆住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灵犀缓慢地说:“可我知道我是谁。”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要把那些话慢慢讲出来:“一直以来,我都是不被人喜爱重视的,在皇宫里是那样,在你家也是。你不把我当成是妻子,他们也不把我当夫人。我知道自己的地位。”
她闭上眼想了想,又不允许自己说出这样自轻自贱的话,虽然这是她内心所想。灵犀微微抬头,语气坚硬了一些:“可若是另娶个人代替我的位置,那是万万不能的。你要么现在出休书休了我。要么一辈子别动这个念头。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顾太太若敢执意给你娶新女人,我就敢一刀子宰了她。你们拿我这个公主给那个贱婢抵命吧。”
顾庭树听她把话说得刚硬凌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两人对峙了半晌,灵犀转身欲走,被顾庭树拉住了袖子。
“你别碰我!”灵犀摔开他的手,几乎是恶狠狠地警告。
顾庭树也皱紧了眉头,然而语气温柔了一些:“你怎么回事,那天夜里我跟你说的话……”
“你说的是那样的话,做的又是这样的事。”灵犀目光锐利的看着他:“早知道这样,你应该什么也不说。”说完这话,她甩了袖子,一步步地离开。
顾庭树一个人在桥上站了半晌,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他气得发晕,心里想着,难道我当真不敢休了你吗!停了一会儿又想,她这样伤心,身边又没人开解,不知道又要哭成什么样子。又埋怨灵犀性子太硬,为什么不能像阿桃那样,事事顺着他呢。
一时间千头万绪在胸中翻涌,顾庭树自诩是做大事的男子,并不屑于为情所困,然而今日的事情又着实叫他烦恼生气。他胡乱在院子里走,脸上恨恨的,似乎要找人出气。不知不觉停到一处院落,顾庭树抬头一看,见是东篱居,怒火稍微减了一些,转身就走。
偏巧梅香在院子里逗猫,一眼瞧见他,欢喜地迎过来:“少爷,怎么到门口又走了?今日大奶奶在家呢。”
顾庭树只得转过身走进来,勉强收拾了情绪,抬高声音道:“姐姐,我来了。”他在何幽楠这里是不敢撒野使性子的。
何幽楠一身半旧的衣服,款款迎出来,声音极温和:“我刚说要写字,你又来了。”
顾庭树勉强笑了一些:“我来烦姐姐。”
何幽楠见他神色凄惶,又想到之前灵犀的情状,心里只如被刺了一般,面上却不戳破,只是如寻常那样给他倒茶。
何幽楠的屋子靠近湖边,窗户又开阔,因此比别处房屋都寒冷一些。顾庭树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周身的浮躁也被沉淀下来,情绪渐渐恢复了平常,但是想到灵犀的话,还是觉得伤心。
“我在院子里走得累了,在你这里歪一会儿可好?”顾庭树神色倦怠地说。
何幽楠坐在书桌前写字,鬓发乌黑,脸颊雪白,她头也不抬地说:“要睡就睡,这里也没那么多规矩。”
梅香就过来领着顾庭树来到里间,何氏的房子里素雅洁净,并无许多装饰,墙上挂着吴道子的画,床边放着些陈旧的典籍。梅香给他脱了外衣,又把头发解散,待顾庭树躺下睡了,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并无一点声音。
顾庭树闭上眼睛,心思便恍惚起来,四周静悄悄的,虽然躺在何氏的闺房之中,却闻不到半点脂粉香味,唯有池塘里的残荷芬芳隐隐约约地传来。
顾庭树暗暗佩服何幽楠的沉静,心里想着,何姐姐是有道心佛性的人,可惜我不能像她那样。
他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来,梅香又轻手轻脚地给他穿衣服,梳头发。顾庭树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见上面写着几句话:“因爱而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顾庭树将书本放下,默默念诵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心中似有所悟,亦觉得轻松了许多。
何幽楠写完了字,正在外间滴水廊下看花木,听见背后有声音,她就转过身,目光看向顾庭树,问道:“你好了?”
顾庭树一愣,竟觉得这个问题很难以回答,一时间站在原地不说话。旁边的丫鬟见他这样,却都笑了,以为他睡意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