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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莉亚下意识捏紧了骑士递来的玻璃小瓶。不用低头,她就已经知道容器中装的是什么。当她抬起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金发骑士已经后退一步,先行欠身告退。
“这瓶子里是……”玛丽抽了口气,圣女将覆盖瓶身的手指略微分开,露出玻璃后黏稠的暗红液体来--那正是里尔此前强迫西莉亚服下的不知名药剂。
女仆不由咋舌,惊叹道:“卢克爵士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西莉亚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卢克里修斯找到、甚至获取里尔的所有物并不难。可是他居然只凭一句话就准确猜测到了她之后的意图……不,他显然是早就猜到西莉亚会以牙还牙,因此早早做了准备。
被人看透从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对方是卢克……便让西莉亚心情复杂起来。
玛丽见状便没有再追问,转而歪了歪头:“欣嫩谷不是在锡安城外吗?您要出内城?”
圣女却已经从坐榻上起身,懒洋洋地抛下一句:“欣嫩谷监狱就在橄榄山上。”
西莉亚对于神殿的构造其实所知甚少,但有几个地点的方位她却烂熟于心,其中一处便是同样地处橄榄山北缘的神殿牢狱。前人费心从山体之中开凿出层层的通道和斗室,并与帝国时代遗留的水库、地窖相连,组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迷宫。
狱中中据说关押了各色足以令虔诚信徒闻风色变的异端;也因此,这牢狱又被称为欣嫩谷,与城外焚烧罪犯尸首的不祥之地同名。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三个月,其实尚未有机会踏足地牢,但她很清楚离开北塔后怎么走。
因为她仅有的属于身体原主的记忆,便始于欣嫩谷监狱:
--她的视野边沿微微发黑,看到的天色也阴沉晦暗。迈出的每一步异常沉重,全身都在尖叫抗议,但身体主人还是执拗而迟缓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除此以外,这段记忆其实异常单调,途中圣女一个人都没有碰见,半句话也没有说,可供西莉亚参考的只有从监狱到北塔的路线。但从这段这记忆可以推断,圣女在监狱中定然有什么极为不愉快的经历。
奈何西莉亚面前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她不仅不知道狱中发生了什么、为何圣女会独自一路走回北塔,她甚至不清楚为何原主会被选为圣女。她翻阅过教典,选举圣者有一整套繁复而严密的规章,然而对于圣者候选人所必须具备的特质,典籍编撰者却可疑地语焉不详。
上一任圣人西蒙死于刺杀,再之前的圣人圣女们也大都是锡安王室、大主教手中的傀儡,往往在位不到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所有的疑问背后都定然隐藏着秘密,此前西莉亚有心无力,即便想深究也没有资本;如今局势稍定,她定然要会清楚这些疑问。
但首先她先要有仇报仇。
地宫般的监狱与印象中略有出入。四周的石灰墙面一片灰黑,微微变形的铁门向外敞开,经年累月积累的霉味从门扉中不住飘出来,门后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这就是欣嫩谷监狱啊……”站在其貌不扬的地宫入口前,玛丽嫌弃地皱起了鼻子,显然对没见着人间炼狱的场景颇为失望。
西莉亚斜睨了女仆一眼,微笑着道:“以前若是不关上这两扇铁门,在圣墓教堂礼拜的人都能听见犯人的呼喊。但城破的时候,囚犯大都趁机越狱了。”
“越狱?”玛丽有些不可置信。
圣女的语调仍旧淡淡的,仿佛诉说的事实极为稀松平常:“我出逃的时候遇到过两个犯人,我的一个护卫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玛丽闻言缩了缩脖子,顿时不再言语。
如今监狱门口的守卫显然是临时召来的法兰西士兵,他们手中的长矛互相交叉堵住门口,其中一人煞有其事地向西莉亚颔首行礼,态度虽不粗鲁却隐隐有些傲慢:“请出示准许入内的文书。”
他显然没认出圣女。
西莉亚也不气恼,从衣领中勾出黄金十字架项链,笑笑地道:“这个算不算许可。”
法兰西守卫吓了一跳,立即低下头:“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圣女大人。”这守卫很会看人眼色,不等西莉亚回答又补了一句:“您是否需要向导或是护卫?我乐意为您效劳。”
“不麻烦您了。”西莉亚径自走到门边,又客客气气地添了一句,“借您的火把一用。”
玛丽闻言便自觉地将门边的火炬取下,而西莉亚已经率先迈入门洞,显得毫不畏惧。
那守卫还有些发怔,视线不自觉跟着圣女的衣裾向门后挪去。玛丽白了他一眼,快步跟上去,顺便用后背将守卫探究的视线截断。
门后阴冷潮湿,斗折的走廊两侧是数不尽的囚室,尽皆空无一人。近旁只有水滴落地的轻响,滴答滴答,悠长而寂寥。玛丽不由呼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西莉亚,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却不敢出声。
走廊很快到了第一个分叉口。
西莉亚在十字状的走廊交汇点站定,侧耳听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声响--细弱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压抑而痛苦。两人循着声音来处向右拐,途经又一个又一个分叉口,痛呼声中间杂的喘气声终于变得清晰可闻。
西莉亚不紧不慢地踱到声音来处,透过道道铁栏向下俯视。
里尔蜷缩成一团,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露出胡茬邋遢的一张脸来。他的脸孔是病态的白,在火光照应下几乎要融进身后的石灰墙面。他仍然穿着鸽子谷那日的素色法袍,衣襟上尽是血污,外头裹着的斗篷也破破烂烂。
“圣女大人?”里尔勉力咧嘴一笑,拉长了音调缓缓开口,听似柔顺的口气半分未改;但他的声音变得十分粗哑,使得他的做作腔调愈加滑稽。
西莉亚平静地反问:“里尔修士,您手上的伤还好吗?”
言语讥讽之下,里尔似乎想起身,却牵动了手上、身上的伤处,他便只嘶了一声坐回去,认命地反手擦擦嘴角。修士手背与唇角的斑斑血迹早已化为黑褐色,犹如疫病的黑斑。
西莉亚表情仍旧欠缺波动,她专注而冷漠地审视年轻修士的惨状,忽然抬手化出一个光球。
里尔棕色的双眸微微瞪大,其中的惊骇很快化为解脱。
圣女哂然一笑,拉着玛丽向后退了数步。她的指尖向外舒展,光球随之轻飘飘地落到门锁上,坚固的铁条立时如烈日下的坚冰般化了一地。地面的水汽兹兹地升腾起来,宛如起了一阵薄雾。
西莉亚穿过渐渐散去的白雾,缓步走到里尔面前,微微笑着俯身:“您以为我会杀了您?”
里尔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回道:“难道不是?”
但只一句话,他的态度又软和了下来。他艰难地匍匐在西莉亚足边,喘着气祈求道:“我自知罪恶深重,注定要落入地狱,但求您……求您宽恕我,即便我注定时日无多……但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是您的仆役,甘愿为您献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您此前是不是也是这么和托马斯主教保证的?”西莉亚弯了弯眼角,灰色的眸中有狡黠的笑意在闪闪发光。
里尔噎了噎,他无措地转着眼珠,被骑士剑刺穿的右掌也仓皇地抽搐起来。他哆嗦了一会儿才喃喃:“这一次不会了……您……您是被主选中的……”
见西莉亚挺直了上身似乎要离去,里尔立即慌神。他不假思索地扯住了西莉亚的袍角,颤声道:“求求您让我活下去,不管怎么做我都愿意,我都愿意!”
圣女的双眸眯了眯,她沉吟片刻,轻飘飘地答道:“好。”
年轻修士没想到西莉亚居然会答应,狂喜过后他又一阵后怕,不由再次瘫软在地。
西莉亚唇角的笑弧加深,她闭了闭眼,在里尔身上施了个治愈的术法。应当是佩戴了真十字架圣物的缘故,此前几乎耗尽她精力的治愈术法现在轻而易举。当然,她并没有令里尔完全恢复健康,只让他不至于因为伤口恶化而轻易死去。
但里尔已经感恩戴德地念诵起祷词。
圣女任由他祈祷了一会儿,忽地缓缓蹲下身,毫无征兆地取出了装有药剂的那个玻璃小瓶,将它捏在两指中间,逗弄小动物般在里尔面前晃了晃。
里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瞠目结舌地抬首,嘴唇翕动半晌却没能再吐出一个音节。
“难道您以为我会平白无故让您活下去?”西莉亚噙着笑柔声说,“我和您说过,我很记仇。所以……”她刻意顿了顿,引得里尔恐惧地向后爬了半步,才不疾不徐地吐出后半句:
“我怎么会让您轻而易举就死呢?”
☆、第27章红色舞鞋
里尔死死盯着西莉亚,好像根本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西莉亚却已经微微笑着转开视线,向囚室乱糟糟的一角抬了抬下巴:“玛丽,请帮我把那边的水罐和木杯拿过来。”
玛丽依言照做,嫌弃地看着水罐中微微浑浊的液体,出言嘲讽道:“水脏点也好,这样就尝不出奇怪的味道了。”
西莉亚拧开瓶盖,将一小滴药剂混入了玛丽递来的水杯中。她侧眸盯了里尔一眼,原本想要从她身侧爬走的修士立即僵住不敢动弹。圣女见状又是和蔼可亲地一笑:“您比我了解这药剂,您之前说过一滴就能起效上瘾,那么两滴会怎么样呢?”
里尔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他显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后果,仓皇地向墙角爬回去。圣女却干脆地挡在他面前,作势要踩住他手上未好透的伤处。里尔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伏地颤声道:“求求您……求求您……不要……”
“您最好多告诉我一些这药剂的事,不然我手再多抖几下……”西莉亚直接无视了里尔的祈求,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颤抖的脊背。
“一次……最多三滴,不然就会死……”里尔抱着头喘了一会儿粗气,终于乖乖给出了答案。
西莉亚毫不犹豫地往水杯中又添了两滴,她将木杯拈住晃了晃,客客气气地问里尔:“您是想要自己喝还是让玛丽喂您喝?”
几乎崩溃的修士下意识紧紧闭上嘴,又想后退。
西莉亚不耐烦起来,她直接朝玛丽一颔首:“灌下去。”
女仆高高兴兴地使出她异乎寻常的大力,一脚踩住修士瘦弱的肩膀,俯身扳住里尔的下巴向下一扯,又强迫他仰起头;她的另一手微微倾斜,杯中的液体顺势尽数流入里尔喉中。
里尔被淡红液体呛住,他咳嗽数声想要呕吐,玛丽却居高临下地向他露出和善的微笑:“我手劲有点大,您再动我一不小心就会卸了您的下巴。”
西莉亚噗嗤一笑:“不用抓着他了,药起效了。”
如她所言,里尔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双唇不住打颤,仿佛觉得冷。他的双眼微微失焦,无神地盯着西莉亚,乍一看有些骇人。但他神智尚未完全涣散,口中便断断续续地吐出词句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您……满足了吗?”
“很遗憾,报仇这种事对我而言,等价奉还远远不够。我会彻底毁灭您,从精神到肉体都不例外。”西莉亚说着转身离开,在扭成一团的牢门前驻足回眸。她的目光森冷无情,唇角却露出跋扈而刻薄的微笑:“您为何要害怕?毕竟这就是您想对我做、却没能成功的事。”
里尔含糊不清地喃喃:“主教……主教不会允许你这么嚣张的……”
“哦?”西莉亚无动于衷地抬抬眉毛,“我很期待托马斯主教的反应。”
语毕,圣女扬长而去,里尔修士则两眼一翻彻底失去了意识。
“容我提醒一句,您把牢门打破了。”跟着西莉亚走了几步,玛丽突然出声。
圣女睨了女仆一眼:“我知道。”
玛丽被噎了噎,不太确定地道:“您……就不准备修补一下?”
“他逃不出去的,”西莉亚看着不远处监狱大门外站着的守卫,轻快地嘲讽道,“如果法兰西士兵没法拦住一个虚弱的瘾君子,菲利普也无需想着与狮心王抗衡了。况且里尔未必知道出去的路径,他若真想活下去,便不会在迷宫里乱逛。”
“之后您准备怎么办?主教和长老会最迟明日就会回来,您不仅毁了牢门还给人灌药,托马斯真的会容忍您这么做?”
“亲爱的玛丽,你还漏了一条--擅自进入欣嫩谷监狱。”西莉亚看着玛丽错愕的神情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按照律典,没有主教或长老会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欣嫩谷监狱。”
玛丽张张口,惊呼道:“所以您是利用那些守卫……”她随即意识到门口的守卫很可能会听到她的语句,便硬生生压低了音量:“您还真是一口气将主教的权威得罪到底了。”
“托马斯承诺不会就此放过里尔,我只是先行满足了自己的愿望。”西莉亚说着已经走到了监狱门口,她向两个守卫微微一笑,转而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悠悠地朝北塔走去。
再次回到北塔时,塔底和二层的卧室都已经整理完毕。玛丽一脸挑剔地上上下下巡视了一番,才颇有威严地向西莉亚行了个礼:“圣女大人,请您过目。”
平心而论,北塔的陈设比往昔要简朴了太多,这样的布置对圣者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简陋。但西莉亚本就对起居不苛刻,况且神殿又被劫掠一空,因此她就没对本就战战兢兢的众多奴仆发作。
等西莉亚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夜色也已然降临。为了今日的倚仗,西莉亚日出前便从北城动身;与托马斯等人的一番交锋又颇为耗费心神,因此简单用了晚饭后她便困倦起来。她索性令玛丽放下床帐,盘腿坐在床褥上打算早些休息。
没过多久,轻而稳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有人敲了敲门。玛丽回头确认了一番卧室中的状况,便向外迎了出去。
也许是为了不打搅圣女休息,来人和玛丽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西莉亚还是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了另一人的嗓音。她想了想,将刚刚解开的罩袍披回身上,微微撩了床帐问玛丽:“卢克爵士带来了什么消息?”
玛丽犹豫了片刻,侧身让出一条道:“卢克爵士,您进来说吧。”
圣殿骑士却在房门外缓声婉拒:“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既然西莉亚大人已经休息,我明日再来。”
“我还没休息,今日事今日毕,请您但说无妨。”西莉亚的态度颇为坚决,她说着将床帐向下一拉,将对方还未明言的礼数问题撇清。
卢克里修斯默了片刻,缓步踱到门边,侧眸看向玛丽。女仆耸耸肩,低声道:“我到门外守着。”
房门被玛丽带上,房中顿时只剩西莉亚和卢克独处。
蜡烛灯焰投下暖黄的微光,烟气袅袅的,将本就轻薄的纱帐点亮,两人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帐子另一端之人的轮廓。彼此的影子随着烛火的颤动轻轻摇曳,偶尔相触进而相接。于是两人的心头好像也起了一阵煦风,吹皱了心湖、动摇了心火。
暧昧的光影令室中普通香料的气味也显得浓稠起来,卢克无措地呆站了片刻,才轻咳一声开口:“北塔众人的底细我已经查清,日后相关线报出入的事……如果您愿意,可以交给我。”
他审慎的措辞令西莉亚莞尔,她不由刻意逗他:“如果我不愿意呢?”
帘幕外头的人无言地低下头,西莉亚只凭一个剪影便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的神情--骑士定然显得有些无措,却又习惯性地保持着平静和恭顺的外表;他的唇线应当抿得很紧。
“那么我会将众人的情况一一告知您,要怎么处置他们、之后该怎样做都由您判断。”卢克终于一板一眼地给出回答,但语气却有些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