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五章

楚云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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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燕军在萧关励兵秣马之际,姑臧城则全面进入战时戒严状态,沮渠男成的亲兵在姑臧城外扎营,将这后凉国都护在中间,围地铁桶一般,盖因吕光未死,斥吕纂为逆子篡位,如今大军压境,要夺回姑臧——其实沮渠氏的精兵未必就输给了吕光的新败之军,只是吕光平定凉州积威日久,人心属他,每天都有从姑臧城中偷跑出去向他投诚的臣子,就连男成自己都在心中暗生怨怼,恨自己被拉上了一条贼船。

    沮渠蒙逊负责城内军务,到城外军营与其兄议事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我原本受封辅国上将,世镇陇山,却因为你急功近利而被迫投靠吕纂与故主为敌,是何等名声!”

    蒙逊原本强压怒火,还像从前一样装乖卖巧地笑嘻嘻道:“谁知道吕光没死呢?大公子有即位诏书的,名正言顺做天王,兄长又怎会是乱臣贼子?何况若是今次护驾有功,大公子愿再将天水划至沮渠氏治下,凉州六郡我们占其二,岂不妙哉~”

    沮渠男成见堂弟还在砌词诡辩,登时怒从心头起,啪地甩了一巴掌过去,恨声道:“都是你在兴风作浪!挑拨父子相残是什么名声?!何况此战若是输了又当如何?我们就会失去陇山这片根据地而被迫随着吕纂四处流亡!”

    沮渠男成自小习武,手劲奇大,这一记耳光将沮渠蒙逊抽地踉跄数步,撞倒了一旁的武器架,刀剑哐啷倒了一地,惹地不少守在帐外的副将亲兵入内相询。

    蒙逊当众丢了面子,狼狈地起身命人收拾好一地狼藉之后,方冷冷地道:“那兄长更应该竭尽全力去打赢这场仗!不是吕光死就是你我亡!兄长莫要再心存侥幸了,世子吕绍死于你手,你起兵护卫大公子又已成事实,即便你现在想要抽身而退也来不及了,吕光绝不会再容你!除了跟着吕纂一条路走到底并无他法!”

    兄弟二人最终不欢而散,蒙逊倒是不担心男成会忽然反水,毕竟世人包括吕光都觉得是男成为了投靠吕纂而杀害其弟吕绍——他在自己的设计之下,早就没有退路了。

    但男成毕竟是沮渠氏的家主,数万匈奴精骑只听命于他一人,若男成总与他意见相左,处处制肘,倒也麻烦地紧。

    他心底正因此事烦扰,刚回宫便见杨氏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迎上来,称“皇后有请”。沮渠蒙逊登时浓眉拧起,怎地又来烦他!他现在负责城内宫中一切戍卫,自然不再惧人耳目去报知吕纂,只是心中有事,不耐烦应付此女。因而冷淡地拒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向皇后请安。”

    谁知那婢女不依不饶,只不肯走,蒙逊无奈,这当口又还不能太逆杨氏之意,只得转向她所居宫殿走去。

    果然杨后在宫中已等候多时,一见到他便起身迎了上来。蒙逊在烛火下漾起一丝迷人的微笑,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娘娘.”

    杨后摈退下人,哀哀切切地走到他面前道:“蒙逊,我整夜心慌意乱无法入眠——”沮渠蒙逊心下不耐面上却还是情深意切,他伸手揽过杨后笑道:“娘娘这是过于思念末将了?”

    杨后一反常态地推开他惶然道:“我近来饮食不思,葵水不至,只怕。。只怕是有了。。。”

    沮渠蒙逊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道:“天王有后,当是国之大喜——”

    “这是你的血脉!”杨后颦起秀眉,打断他的话,“吕纂自从不明不白继了天王位就从不得空踏进我宫中一步,我怎会有喜?!”

    “娘娘慎言。”蒙逊心道,连吕纂之妻都觉得吕纂这皇位来历不明,何况旁人?皇宫内外的蜚短流长可想而知,人心浮动至此,难怪在朝官员时不时都有人偷偷出城去投靠吕光。

    天时地利人和,吕光大军占其二,己方不过是占得地利,真地两军交战,姑臧城未必守得住。。。再加上杨氏如今惹上的这个大麻烦。。。

    沮渠蒙逊好不容易安抚下杨后,寒着张脸走在宫中,心中千头万绪——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输不起,必须赢!他停下脚步,忽然转向,他想起了一个人,在这时候最能帮他一手的人。

    姚嵩将碗中药茶一饮而尽,淡淡地抹了抹嘴,将空碗交给床前等候的侍女——自那日与沮渠蒙逊翻脸之后他便被软禁于此,吕纂现在全仰赖沮渠兄弟为他守江山,对他言听计从,他出入不得自由连见下外人都难。如今他每夜睡前都须得服下沮渠蒙逊命人送来的药,伺候抑或是监视他的人才会告退。

    那侍女对他屈膝一福,默不作声地收碗出去,却在带门之时动作猛地一滞,还不及转头去看人便被击昏,迅速地瘫软倒地。一个夜行人收手,乘隙窜了进来,反手带上门,跃至一脸讶异的姚嵩面前:“请公子速速跟我离开此处!”

    姚嵩冷静下来——会叫他公子,应该不是姚兴的人。他掩口咳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微光:“慕容冲派你来的?”

    此人正是乔装潜回凉宫之中的兀烈,他赶忙点头,悄声道:“皇上挂心公子安危,刚一脱险便命我等潜入宫中救你!”姚嵩闻得此言,登时心下一松,跌坐于床,无声地松了一口长气——他日夜恍惚睡不安枕皆是挂心任臻安危,如今才算放下心来。但过得半晌他忽然微一摇头道:“我不能走。”

    兀烈好不容易才闯过重重守卫来此,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见姚嵩没有去意,便急的上前一把拉住姚嵩的胳膊:“公子莫要担心,此时乃是宫中禁卫轮岗,每个哨点亦都安排了弟兄们接应,虎贲卫奉皇命誓死保护公子安危!”

    姚嵩刚被拉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他撑住了床柱,一手挥开了兀烈,他坚定地道:“我不能走。”

    “我等奉命前来带走公子,请不要为难在下!”兀烈急的几乎想要敲晕此人直接带走——大家费尽苦心才能入这龙潭虎穴救人,他居然还不愿意脱险!姚嵩从腰带中摸出一枚梅花金扣,又打开榻边常翻的一本线装书,猛地撕下一页,将金扣包在其中塞进兀烈手里:“将此物交予慕容冲,就说我执意如此,他不会怪罪于你!”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在夜深冷静之时尤为明显。姚嵩脸色一变,立即挣扎着起身将兀烈推向吧半敞着的窗旁,低声喝道:“沮渠蒙逊来了!撤回所有的人,到明光池去,那边人手最少,顺湖边小道可出宫——快!”

    兀烈还要说话,姚嵩断然道:“我走不了。再迟一步你们所有人也都走不了!”又急道:“此时此刻你们绝不能落入沮渠蒙逊手中——快走!”

    亲眼见兀烈翻窗消失,姚嵩快步走到案前,将一壶刚沏好的热茶淋上自己的手背——而后瓷壶落地,砰然而碎。

    几乎与此同时,蒙逊双手推门,迈步入内,随即挑了挑眉,玩味地看向瘫倒在榻边的那名侍女,与一手被烫地通红的姚嵩。

    “这是怎么了?姚小侯,既然还在病中,怎还大动肝火?”蒙逊眯起眼,瞟向洞开的轩窗。

    姚嵩甩开满手水珠,冷冷地道:“这个贱婢方才打翻了茶碗,烫伤了我的手,我出手教训教训她,蒙逊将军就舍不得了?”

    沮渠蒙逊探了探她的颈动脉,果然只是被手刃劈昏了,便一扯嘴角笑道:“一个粗使下人罢了,姚小侯若是不高兴,杀了她都成。”而后心疼似地看着姚嵩白皙手腕上被燎起的水泡,啧啧叹道:“小侯爷乃是我的座上贵宾,受了伤叫我如何是好?”

    姚嵩冷笑道:“蒙逊将军这待客之道真是罕见,叫人严加看管,令我出入不得自由,强令我喝下这些让人手脚发软还不能间停的汤药?!”

    蒙逊笑容不改:“姚小侯身份贵重,我也是出于安全才让人重重保护,免得教人劫持了去——”话音一顿,他勾唇续道,“至于药——小侯爷自己也知道身患重病,我可是特地请了御医来看诊,也说是心力劳损所致,这些都是御医对症下药,好教你少劳神动气的呀。”

    姚嵩估摸人已走远,便将脸一拉,喝道:“沮渠蒙逊,你就当真不怕我大哥得知真相之后兴师问罪么!”

    蒙逊上前一步,轻佻地蹭过姚嵩的脸颊:“知道你是姚兴的心头肉,可你觉得你那大哥现在有这空闲来关心你么?他如今自顾不暇了!何况我遣使应承过他,若吕纂得凉州全境就改与他结盟,同抗西燕。为帝王者,皆是如此,为成大事,至亲可弃。”

    姚嵩厌恶地避开,却脚下虚软地又重新跌坐:“你夤夜来此,总不会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废话的罢。”

    蒙逊亦在他对面落座,还是从前那幅没心没肺的笑模样:“我还不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那一箭没能射死慕容冲,最新线报说是大燕皇帝的龙驾已抵萧关,要御驾亲征了。。。”

    姚嵩微仰起脸,不声不响地冷眼瞪他。沮渠蒙逊耸了耸肩:“别这样~我知道你恨我当日追杀慕容冲,但他现在安然无恙啊。况且我可是从来没想过除掉你,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妙人,我舍不得——你要是有事,只怕不只一人会来找我麻烦,我。。。也不想再去惹他。我呢,只不过想让你暂留姑臧,帮帮我嘛~”

    姚嵩冷笑道:“我一个行动都不能自主的废人,又能帮将军什么呢?就算帮的了将军一时,难道将军能留我一世?!”

    蒙逊哼了一声,忽然正色道:“只要你助我过此难关,我就送你回后秦——但若我败亡,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一定拉你做垫背——不知道姚小侯作何选择?”

    姚嵩眸光一闪,须臾后抬眼望向他:“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等凡人?蒙逊将军英明神武,与令兄一起捧吕纂上位得以只手遮天、把持军务,却还要我帮甚?”

    蒙逊不去理会他的暗讽,径直开口道:“第一件事,乃是内忧。杨皇后她——”

    “有喜了?”姚嵩了然地打断他的话,“恭喜将军。”

    蒙逊拧眉:“有甚可喜的!我还缺个孩子?!若是吕纂得知,我至今的苦功就全都白费了!”

    “我说恭喜,并非贺你初为人父。”姚嵩又重咳了数声,方掩口嘲道,“而是恭喜将军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做吕不韦第二。。。”

    沮渠蒙逊一愣之下,霍然醒神,一击掌道:“好!只要杨后肚中胎儿被吕纂承认,就是嫡长子,我岂不成了下一任天王的生父!”而要让吕纂认下是他的种,方法可以有无数个!

    “还有外患——吕光率军回攻姑臧,人心向他,连我兄长都尚存犹豫之心,守军士气不足,如何能胜?”

    姚嵩面色苍白,脑中也阵阵昏沉——蒙逊给他的药虽可治他咳血之症,却落了麻黄、五石散与曼陀罗花等数味药材于内,麻痹四肢使人渴睡之余还易致人上瘾。他勉强睁眼答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若士气如虹,便采取拖字诀,派人假意与他谈判投诚,说可以里应外合攻下姑臧——吕光亲手建立凉都,手下将士妻小亦都在城内,他舍不得这一切毁于战火,必定上当。之后。。。想办法先除掉吕光——擒贼先擒王。。。则大军必散。。。此时可出面招安其余部,事半功倍。”

    蒙逊原本听地甚为认真,观其神情就知是药效上来了,便起身笑道:“多谢小侯爷指点迷津,我就不打扰你养病休息了。”

    姚嵩本是无力地倚在床头,此时忽然斜下里伸出手来攥住蒙逊的衣袖,一字一字地道:“但是将军与令兄之心结,这世上无法可解。一山从来难容二虎,将军乃一代枭雄,当知何去何从。。。”

    蒙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半晌后抽出衣袖,淡淡地道:“这与你无关。”

    姚嵩待他转身离去,气竭似地闭了闭眼,下一瞬间却咬着牙翻身坐起,东倒西歪地冲到窗前,伸指入喉猛抠,随即哇地一声,将方才落肚之药尽数呕了出来。半晌之后他浑身无力地顺着墙根缓缓瘫软滑落,唇边残留一丝蜿蜒的红线,他却连抬手擦拭之力都无。

    这药汁不能悉数呕干,多少已被吸收了一点,只盼能不致成瘾——他见过无数吃五石散上瘾成狂之人,终日疯癫,奔号呼喊,纵袒胸露乳亦痛声嚷热——他若成了那幅神憎鬼厌的模样,连自己都要嫌弃,又怎么还有脸得到他的顾惜?!

    沮渠蒙逊。。。姚嵩微微偏过头来,面上神情肃杀,如玉面阎罗——我已在你的野心之中埋下火种,一旦燎原,必叫你沮渠一族就此分崩离析!

    拓跋珪筹备数日,今天奔赴潼关。开拔前他向任臻辞行,将腰间所配的盛乐刀双手奉上。

    任臻:“。。。。。。”这都怎么了一个二个出征前都要送他东西,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是交代遗物一般,他起身扶起拓跋珪:“你去潼关未必会开战,只是防守震慑对方而已。这也是为了历练你提拔你——”

    “皇上。”拓跋珪竟退后一步,重又跪下,“末将明白皇上苦心。只是一直随侍皇上如今骤离,心下不舍。皇上以龙鳞匕相赐,末将感激涕零,唯此以报。”

    任臻这才想起来,先前拓跋珪奉命回京他恐其为慕容永所杀,将龙鳞匕赐给拓跋珪,龙鳞匕乃凤鸣枪之主,从慕容泓传至慕容冲,是天子的象征,可令慕容永有所忌讳。之后。。。之后兵荒马乱一件事接一件事,他就忘了收回。。。可如此,不是成了交换信物么?

    任臻望着拓跋珪坚定的双眼,实在开不了口拒绝,只得接过盛乐刀,随口道:“赐你龙鳞,武运昌隆。”

    拓跋珪再次叩首拜谢:“末将愿为陛下粉身碎骨!”而后起身,决然离去。

    留下任臻握着弯刀,怔怔地望着他背影:“不能说点吉祥话么?这不懂事的孩子。”

    任臻不明不白,苻坚却冷眼旁观洞若观火,他瞟了任臻一眼,觉得他其实是一个聪明的傻子。又或者说,他对自己不爱的人,只要他想,也可以对人好到无微不至,但却从来不会上心地猜测过他们的真意。

    穆崇率着贺兰隽与虎贲营将士早已侯在辕门外,拓跋珪走到首位,利落地翻身上马,明光铠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锋芒,身后大纛猛地展开,在风中猎猎飞舞,上书“安东大将军拓跋珪”八个大字。

    拓跋珪刚拉过缰绳,便见萧关驿道上数骑飞奔迎面而来。他眯起眼,见兀烈跃下马来,在他面前跪下:“参见将军!”

    兀烈原就是他在虎贲营的亲信,如今奉命回营正撞上老上司开拔,自然得上前请安。

    拓跋珪见他一身凉州士兵的乔装打扮,又是从三关口方向而来,心念电转便猜出他的使命,俯身问道:“皇上命你回姑臧?人可救出来了?”

    兀烈一路跟催,自知他与皇帝素来亲厚,便不疑有他地答道:“那乐师不愿跟我等离宫,说甚‘走不得’~”

    拓跋珪沉吟片刻后又道:“可有话传达?。。。或者,何物?”

    “一句话都无。只是命标下携带此物面呈皇上。说皇上见此便知他心意——”兀烈将纸包原封不动地取出出示。

    拓跋珪接过打开,见是一枚小小的梅花金扣,经人手反复摸索已不复光泽。他跟了任臻两年有余自然知道此物来历,然则他的注意力却迅速转移到用于包裹的书页之上——这看似随手撕下的书页乃是《孙子.武道篇》中的一页,通篇只得一句话赫然在目——“归师勿遏,穷寇勿追”。拓跋珪凝神想了许久,姚嵩其人,狡诈如狐,断不行无用之招,若是无意又怎会恰巧用孙子兵法的书页还特地附上信物?当年攻新平,姚嵩也是以此法来传递消息,若任臻看见则必信无疑。他淡笑一声,单将金扣递还:“那你将此物送交皇上便是——尽管照实说,皇上必不怪罪于你。”他扣下了那页书纸,兀烈因不识字只当那是个外包装纸,也并未觉出不妥来,接过金扣小心收好,便抱拳答应着退下。

    穆崇在旁看地真切却不知何故,正要详问,拓跋珪阴测测地一扯嘴角道:“你稍留一步,亲自将这页书交与慕容永,还要将此物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

    穆崇点头应承,拓跋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扬手一挥,大军即刻开拔,在征尘飞扬间向东一路奔赴潼关。

    他亦心如匪石,再无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