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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匈奴沮渠氏自前秦开国以来便世镇陇山,把守大震关,故而吕纂此来自是宿于沮渠家的大宅中,如今的辅国将军府正筵开十席,花团锦簇一派祥和地给旧主苻坚摆场盛大的接风宴。未时三刻,苻坚任臻等人方不紧不慢地骑马到来,一身锦衣华服,全副王侯打扮的吕纂早已率着后凉大臣陇州望族等十余人侯在门外石阶下,远远见到来人,便赶忙双手加额、躬身长揖:“吕纂见过天王!”
礼数做足,却又决口不自称微臣。
苻坚倒似浑不在意自己如今这尴尬的“贵客”的身份,亲自下马扶起吕纂,温言道:“不必多礼。”一时众人皆见礼毕,步入府中,但见四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殊容艳色的垂髫侍婢轻歌曼舞般往来其间,宛如广寒蓬莱,正是说不出的鲜花着锦富贵风流。任臻暗道:陇山军镇自古贫瘠,但沮渠氏凭全族之力世代经营,愣是堆出了金山银山的豪奢。
引入主厅后,苻坚停住了脚,遥遥望向厅上环饶成圈的十几套紫檀几案与锦缎胡床。男成在后觑着他的神色赶忙接话道:“天王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末将斗胆安排,这次接风宴便以随和为主,大家吃吃喝喝,也不必过份拘束于什么礼数,好好受用一晚为上。”
任臻想了一想,便猜到必是吕纂在今晚宴会上欲坐主席,男成拒绝不了他又没有让苻坚敬陪客座的礼,只好和稀泥了事,大家伙环坐成圈便分不出主次——或者让俩人一块儿并肩坐主席好了,想到苻坚那时候面瘫无语的表情他便暗自发笑,刚一低头,便与沮渠蒙逊射过来的热烈目光撞了个正着。
“任!臻!”沮渠蒙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又偷偷地在人后朝他挥了挥手。
任臻淡定地调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开始数前头吕纂冠上的红宝石。
沮渠蒙逊见不理他,毛手毛脚地就要蹭过来,什翼珪上前一步,正好卡在二人中间,蒙逊往左他挡左蒙逊靠右他阻右,堵了个严丝密和之余,还顺带冷冷地扫了蒙逊一眼。蒙逊气急又不能在这时候大动干戈饱以老拳,直到众人分了座次,他才瞅准机会,蹭到任臻身边,笑嘻嘻地道:“我就坐这!”什翼珪怒了,这匈奴野猴子忒不要脸了!刚欲说话,沮渠蒙逊忽而伸手一指,对他正色道:“任将军是西燕在敝国最高长官,乃是鲜卑国主慕容冲——”他的目光随着语气在任臻伸手停了一瞬,“——的代表,故而可在此得一席之地,其余侍卫,当退至廊下等候!难道小小一个虎贲营校尉,就想与我等同席而坐么?!”
什翼珪不料他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竟无言以对,但就此被迫下堂却也着实大扫燕国颜面。此时任臻抬起头来,淡淡地道:“若以身份论,他坐此席并无不妥。”
席间阵阵发笑,满座朱衣紫冠的簪缨士族都知道为首的任臻也不过是个四品中郎将,不过是给慕容冲几分薄面让他出席罢了,他的手下副官却凭什么也破例?
什翼珪不由地微微低头,一点热汗自鼻头沁出,横下里却忽有一只手伸出,虚虚地握住了他的。他梦游似地随之坐下,身边咫尺顿生暖意,这却也是任臻头一回肯与他这般亲密无间地并肩而坐。
这下连沮渠男成都皱起眉来,这鲜卑人好生无礼,连主人家的意见都不问便越俎代庖,当下不悦道:“任将军未免太不给本将面子。”
任臻起身道:“不敢,只是既然此宴三方列席,我大燕占两个位次亦不为过吧?”
吕纂冷冷道:“那任将军大可将你带来的虎贲营卫士全都入席,岂不是占地更全?”
任臻微微一笑道:“长公子说笑了。寻常卫士自然不能逾礼,但此人乃是先代国国主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天王灭代,兵进云中,本就是为代王复仇(注1),故而代国虽灭,然则拓跋氏一族并未获罪。天王后来更将什翼犍的后人全都带往长安,分封爵位,诸公都是前秦旧臣,想必都知道此段公案。”他伸手搭住什翼珪的左肩,缓缓按下,“此子虽小,但确然是代国王室后人,拓跋氏的嫡子,请问他可有资格与诸公同席?”
什翼珪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嗡嗡乱响,早已辨不清来龙去脉——他万万没想到任臻会在这么个当口,当众揭示他亡国王子的身份!
苻坚眉梢微动,开口道:“拓跋公子,请坐。”
这话一锤定音,算是承认了,其余人等亦只好松口从命。拓跋珪敛住心神从命,心中却还是茫然一片,任臻偏头看他,随即勾唇一笑:“从此你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子了,拓跋珪。”
众不过千,地无寸许的王子。拓跋珪知道任臻是在开他玩笑,心上却不免有些许酸痛伤感,缓了一瞬,忽然想到了什么,借着伸手取酒,以唇就杯的掩护,附耳悄声道:“您是故意的吧?怕席上就您一个鲜卑人,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摆我上台面,只怕人人都会去寻思琢磨我的身份,便无人再注意到您。”
任臻并不回答,他正忙着低头举筷,与个圆溜溜滑腻腻的蜜渍果子奋战,好不容易挑起来了,不料筷尖儿一抖,那蜜饯便嗖地飞进酱料碟里,他咽了口口水,不舍地重新夹起来顺手塞进拓跋珪微张的唇里,道:“不能浪费。”
拓跋珪哑口无言地皱起脸来,满嘴的又咸又甜。
一时开宴,珍馐美馔自不必说,蒸豚、鹅炙等肉食任臻在长安城中吃地惯了,自不稀奇,难为的是江南沿海的鱼鲊五味脯、西域诸国的胡酒驼蹄羹并一干时兴鲜果甜品一应齐——大震关地处陇西边陲,竟也四季时蔬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可见沮渠氏豪富之名着实不假。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日渐和乐,男成便命歌舞娱宾,吕纂却呵呵一笑,摆手道:“在座之人皆是英豪武将,怕不爱听南边儿那些靡靡之音——本公子麾下有勇士善剑舞,若诸公不弃,愿献丑以博一笑!”话音未落,厅堂后廊便是一阵甲胄之声伴随纷沓脚步之声不绝于耳,在场所有人皆是暗自心惊。
任臻执起酒杯,垂下眼睑——果然来了。
一铠甲覆身铁塔似的大汉率先上堂,单对着吕纂轰隆一声单膝跪地,抱拳虎吼:“参见长公子!”沮渠男成一抬眼,觉得冷汗都要出来了——吕纂这一着全然是背着他安排的,来的是吕纂帐下第一勇士科摩多,是当年吕纂随父征西时从龟兹国外捡回来的战俘,血统不明,身份不知,乃是胡人中也少有的杂种中的杂种,长得都已经脱离人类的正常范畴了,吕纂豢养他多年,靠他除去不少眼中钉肉中刺,可如今这个场合,把这么头恶犬引来想做什么!他胆战心惊地瞄向苻坚,见他倒是老神在在的,不冷不热地道:“我们氐人尚勇,剑舞甚好。”
男成胆战心惊地道:“只是如今贵人满堂,刀剑毕竟无眼,就怕一时不慎——”
“放心,剑舞娱宾罢了,用的是木剑,要是这都被伤到的只怕得自认倒霉啦~”吕纂哈哈一笑,随即歪向榻侧,闲闲地道:“科摩多,你可要全力而为,不可扫了本公子的颜面。” 科摩多领命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尺把宽的巨剑,身影丕动,刷地舞出一道剑影,狂风骇浪之中剑尖簇动,却是直直地朝向苻坚!
任臻被他拉风造型弄崩溃了:尼玛的巨木阔剑不就是杨过吗!闹太套我再也不嫌你二你不适合演过儿了!搁这一比您是绝对的天仙!拓跋珪也紧张起来,悄悄在案下攥了攥任臻的手:“他莫不是想——”
“戏看多了你,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任臻抽出手来去撕案上的鱼鲊——天可怜见的,他一年多没闻过鱼腥了!未央宫里开伙,天天就是肉肉肉,酪酪酪!虐待公务员简直是!虽然这从建康运来的鱼鲊也非生猛海鲜,但制作考究,原是以茱萸、桔米、料酒、海盐调匀入瓮,再包覆以竹叶和菰叶腌制,吃起来别样的鲜甜滋味。任臻吃地险些内牛满面,正在盘算待会儿要不要打包点的时候忽闻耳边风声陡起,他愕然抬头,便见一张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逼近眼前,下一瞬间木剑改扫为劈,电光火石一般从中将他的食案一分为二!
拓跋珪拔剑而起,嗖地指向科摩多的喉间,心下一凛——那可是木剑!这非人的怪物哪来那么大的内力!
任臻悲愤地起身往地上的那片狼藉一指:“我还没吃完!”
拓跋珪:“。。。”
科摩多领命在先,要的就是出手挑衅鲜卑人——若暂时不能动苻坚,敲山震虎让他生惧也好。当下裂嘴一笑,木剑平举,看似稳稳当当纹丝不动,袭到面前才觉得排山倒海一般的气浪压下,拓跋珪不敢大意,侧身避过力锋,剑锋一旋,借着巧劲儿贴向科摩多的颈后,不料那傻大个脑后长眼了似地,回手一挥,正是砸中拓跋珪的肘间穴道,他顿时手臂一麻,脚下踉跄,已是摇摇欲坠,得这一息之变,科摩多猛地转身,抬脚踹向拓跋珪的下腹——拓跋珪暗道一声不好,要躲这招只能跪倒或仰卧,一旦俯首则周身破绽更是暴露在敌人眼中,届时更是要输地难看彻底——他暗一咬牙,顺着对方脚下攻势挟着风声向后一仰,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去摸一直绑在腿侧的淬毒匕首——拓跋珪自有一股少年血气,定不能输,大不了玉石俱焚,总不能让他觉得失望丢脸!
科摩多已然被诱逼近,木剑一转,直朝拓跋珪心口狠命插下,拓跋珪等的便是这一刻,就在他一跃而起的同时忽然一声振聋发聩的金石崩裂之声传来,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科摩多掌中木剑已被击飞,咚地撞向柱角,断成两截,而正在交手的二人同时觉得丹田一震,气力中岔,竟是难以为继,不得不罢手收招,各自喘息不已。
苻坚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既是剑舞,样式好看便罢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科摩多手腕上是一道飞擦出来的伤口,此刻正汨汨地淌着血,他不由地又惊又惧地看向他——他现在才明白过来,方才苻坚是以手中所执的小小一支银箸掷向他们,化解二人攻势之余,击中他的手腕并震碎了他的巨木剑!如在惊涛骇浪中执走一叶扁舟,牵一发而动全身要的何止是内力功夫!
吕纂脸色也是一变——他深知科摩多在这木剑剑法上下了多大的苦工,苻坚他居然——?!
沮渠男成眼见吕纂神色铁青,生怕再闹出什么,连忙插话道:“天王所言甚是!二位皆是英雄,莫真伤了和气。”席上有人眼尖,能看地真切的,此刻都忍不住鼓掌叫好,皆是赞苻坚武功超群、王者风范的。
吕纂冷哼一声,刚要开口,男成忙抢先道:“科将军请到后堂歇息,酒菜肉食随后送上。”话音未落,他一招手,便立即有两名孔武卫士上前,一左一右挟住那壮汉,二话不说就“请”走了一脸愤慨不明的科摩多。
拓跋珪则略为狼狈地回位落座,任臻轻声问道:“挂彩了?”
拓跋珪一摇头,还是有些后怕难堪——若非苻坚出手,他便是最终杀了科摩多也是占了刀剑暗器之利,徒留笑柄。任臻一点头:“杨定曾说苻坚在战场虽非万人敌,但一贯谋定而后动,
出招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大巧不工,身随心动。我们是该学学。”
拓跋珪低下头,良久后一点头,道:“是,末将记住了。”
暗涛汹涌的后半场宴会在众人强自欢笑下总算落幕,堪称宾主都不尽欢。吕纂拉着张脸送出府来,连表面的礼仪都要做不齐全了。苻坚上马,他只是袖手躬身,口称:“月黑风高,天王慢行。”
任臻听地想笑——小样儿都要呕出血来了吧,想在大小事宜上都明着暗着让苻坚识趣点别真拿自己当凉州之主,谁知道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众丢了个不大不小的脸。
但他虽然嫉恨苻坚嫉恨地都要喷血了,但依旧不敢对他无礼,可见还是忌惮惧怕其父吕光。这吕纂与他父亲不同心——他根本不想迎回苻坚,不想任何人来分后凉这一杯羹。
吕纂在人群簇拥明火执仗之下眼见苻坚一行人走远了,忽然转身,猛地扇了一直垂首跟在身后的科摩多一巴掌,怒骂道:“废物!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不懂么?!”
科摩多自然是不懂的,沮渠男成知道这一巴掌其实是打给他看的,但他心中自也有气——吕光是要礼待苻坚,接回姑臧重掌凉州的,若从他自个儿的本心,为了长治久安政局稳定,他也倾向苻坚复位——沮渠氏也是前秦老臣,世受其恩,自然会对苻氏念旧有情,放眼凉州,如他与吕光一样想法的人比比皆是,唯有这大公子,为了心中那点人尽皆知的阴私之秘,恨不得苻坚横死,莫要来“抢”他吕氏江山。
于是他不吭声,吕纂又板着张脸气哼哼的,四处弥漫着一股子令人压抑的低气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半句不敢说,沮渠蒙逊混在人群中偷眼左看右探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地果断贴着墙角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沮渠男成自然瞥见了,此刻却也没有心思去管教自己这个马骝一般惯会现眼的堂弟,亦步亦趋地跟着吕纂走了许久,他在脑里心中不断盘算计较,半晌后他终于温言开口道:“长公子留步,末将今夜尚有些许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请长公子移驾详谈。”
注1:公元376年,代国国主拓跋什翼犍被自己的庶长子拓跋寔君杀死,代国大乱,前秦便借口助代平乱,欲为拓跋什翼犍复仇,便出兵讨伐拓跋寔君。战乱之中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嫡世子身亡,故而前秦大胜之后便乘机进入国都云中,吞并了代国。拓跋氏嫡孙拓跋珪便跟随母亲贺兰氏被带往长安软禁于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