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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继续说着:“我当时还奇怪得很,什么前夫,什么孙女,跟我跟我家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在沉默着,声带的发条彻底锈蚀,拧不动,更响不了。
“我就问了句,他孙女婿叫什么。他说,姓江名承淮,在省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当主任,”爸爸坐直身躯,嗓门也随之稍微提高了一点儿:“我说完了,你来说。”
严刑拷问的时刻终究还是要来,我轻轻“嗯”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江承淮的?”
“过年之前,一月份。”
“你爷爷住院那会?”
“嗯。”
“看来我猜对了,你跟他什么时候在一块的?”
“没多久,就这个月的事。”
“也就是说……事业单位考试,考省人医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江承淮?”
我能清晰地嗅见爸爸问话里那些失望透底的气味,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坦诚:“是,就是为了他,我喜欢他。”
我喜欢江承淮,我就是喜欢他。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大概真的抵达了父亲的濒界线和崩溃点,他的眼波一刻间变得很震动,他从转椅里遽然起身,手指激动地在书桌上摸索着什么,他很快揪到里自己最近的一本安全手册,纸页在他的掌控里,哗地掀翻到半空,直直朝我砸过来!
啪,纸张直接呼打在我嘴角脸畔,随即又掉落到脚尖,像一只猝死的白鸽。
爸爸没有扬起手臂,用一个间接的巴掌直接把下一刻扇进□,他气得高频率地发抖:“你整天在想什么啊?想什么东西?!你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你这个脑瓜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什么啊?你懂自己在做什么啊?你还有脑子了啊?做之前思考过后果么?”
我僵硬地坐在原处,在他几近恶毒的控诉里急促喘着气,喉咙里吸气呼气和死憋哭腔的气体流窜声一下接一下,异常明晰:“我考虑清楚了……”我的声音充满波动:“我不是没想过后果,我觉得我可以克服的。”
“克服什么?你搞得清楚情况啊?对方是什么人?年纪先不说,他是离过婚的啊,离过婚,他是离过婚的啊,”爸爸反复强调着着这个措辞,高声呵呵,把难以言喻的讥嘲拍打在我耳膜上:“你找的是个离过婚的啊?你自轻自贱不考虑自己,也烦请你考虑一下我和你妈的感受好吧?把你养这么大,就为了让你找个离过婚的男的?你能克服啊,不好意思,你爸爸妈妈克服不了。”
对待江医生的,一连串“离过婚”的看轻让我的血压直线上升,他们简直要暴动出血管和脑袋,在空气里尖锐地刺出鸣叫来了。我的脸剧烈地升着温,那些滚烫纷纷跑进我眼底,在那扎起堆来:“离过婚怎么了?对,他是离过婚,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离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为什么离了……”
“不要说了,不想听,”爸爸横空打断我,坐回椅子,语调收缓:“我这会实在没什么心情慢慢听你讲什么长篇大论,我就一句话,你才跟那个男的谈了一个月不到,长痛不如短痛,早断掉早好。”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我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打战。
“我说什么?我让你早点跟他分手!懂了?”
“我不会分的!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一句话都不听就妄下定论,你见过他吗?跟他讲过话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就一棒子打死,你不能这个样子啊……”我讲着话,哽咽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我能感觉到有东西从我眼眶里冒出去,沿着脸颊一路下滑,最后在下巴黏上一会,才脱落开去。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想你是个正常人。”爸爸坐那,目不转睛看着我。
“我哪里不是正常人了?”
“你这样还是个正常人?你看看谁家小孩子跟你一样,喜欢个离过婚有小孩的,还让自己爸爸被想都想不到的惹不起的人找上门,也不晓得明天还有没有得班上了,你和你弟就喝个西北风吧!”
“我都说了他离过婚是有特殊原因的!你连给我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听到了吧?看到了吧?旁人有谁在意你所谓的特殊原因?谁有那个闲工夫给你解释的机会?外人眼里,你不过就是个神经不正常脑子不着调找了个离过婚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下落的速度,它们疯了一样挂扫满全脸:“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根本就不为我考虑,你就是为了你的面子!”
“对,我就是好面子!”老爸脸涨得通红,他双手架着椅子扶手,像是要把自己禁锢在那,才不至于拐出桌后来对我做出更大程度的肢体上的抨击:“把你养了二十多年养到这么大,你拿什么来回报我们?一直骗着瞒着我们也就拉倒了,本来多高兴你想考事业单位追求个安稳工作,这样我和你妈也放心,结果呢?你考什么事业单位啊?你因为什么考啊?你那是什么追求啊?是个成年人该做得出来的事情么?”
“怎么不是成年人该做出来的事了?就因为喜欢上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这社会上二婚的人多了去了,习|近|平也是二婚呢,谁他妈在意他二婚,人家只知道他是国家主|席!根本就没人嘲笑他二婚,反而还羡慕彭丽媛运气好旺夫脸,背后都在说他前妻不识货!”
我和爸爸进行着语调的竞赛,谁都在分贝上不甘示弱。
“你那个医生离过婚的,当上国家主席了?”
“没有,但他也很优秀。”
“有多优秀?主任医师?”
“对!人也好得不得了,爷爷也老夸他,奶奶还说过他这个条件什么女的找不到。”我开始拙劣地架上爸爸的长辈当盾牌和砝码。
“那是因为当事人都不是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老爸的脸色被失望和怒气折磨得有些狰狞,他手臂抬平,暴躁地指着书房门的方向:“你现在去问问,他们老两口什么反应?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正常人,找个正常的男朋友,嫁个正常人家吗?谁要你惊天动地了,安稳点要死啊,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的感情特美好是吧?在我看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多不负责任才会把你自己,把你的家里人弄成这种样子啊。”
“我真的……”我吐不出一个字,我要被气疯了,气死了,心成了尖锐的坠子,抽痛得快把胸腔磨出洞来,他们根本不明白,不了解,谁都觉得我是十足的傻逼,所有人都觉得我蠢得不可理喻,就因为没人愿意听真正的理由,他们只津津乐道于表面的非同寻常,眼光肤浅心理阴暗,把别人的苦恸当茶余饭后的笑话。是啊,江医生的身份的确特殊,但我永远不可能彻底根除掉对他的感情了,它们是飞蛾,它们见到火光就要扑上去的,它们能直接穿透我的*,我根本无从阻拦。
就算满世界都是对你的非议和误解,我永远心甘情愿,接纳你。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爸爸没有错,吴含也没有错,在这个众口铄金的社会里,想要收获一些超出常人接受范围的东西,就必然要付出相应的牺牲。
这就是现实。
晚安。
☆、第三十四张处方单
我和父亲的交谈,或者说是争执,注定无疾而终。从书房出来,我小幅度偏了偏眼,从少量的视野缺口里回望了一眼门内的书桌。老爸就坐在那后面,漫无焦点地平视前方,一半脸藏在那只被茶叶染得绿莹莹的水杯后,他只在开局时分呷了一口,之后说过再多话也没有润过喉咙。
他的另一半脸,被射灯蕴黄的光打出深浅清晰的纹路阴影,我第一次觉得,这种无害的暖光也是会这样扎眼的。
父亲的脾气再暴烈、讲话再针锋、口沫星子跟刻薄词汇再跟开挂一样乱飞乱砸,也终究是个五十岁的老人了啊。
他是会老的啊。
这个想法很快就点在我泪腺上,轻而易举地让我又想掉眼泪了。
我回到房间,在床沿坐了一会,什么都没想,就单一地卖着呆。过去几分钟,虚掩的房门被推开,我看见吴忧探进来半个脑袋。
他的卧室离书房很近,必然能听清刚刚那出由父亲和姐姐制造出来的人工狂风和骤雨。
“姐……”他叫我。
我没吭声,仅回以平静默许的眼神。得到同意,吴忧才钻进房间,他有这个年龄、爱运动的男孩子特有的瘦削身材,轻而易举就把自己送过了门缝“一线天”。
但他没再往我这里走。
“作业写完了?”我斜着眼问他。
“没,语文还有半张讲义呢。”吴忧老老实实站那,像头被隐形栅栏紧紧圈起来的绵羊,乖巧得不像我亲弟。
“那怎么不写作业?”我换上老妈子的口吻督促他。
“就来说几句话……”我弟单手揣进裤兜里,摆出十几岁小男生独有的有点小帅气,有点小潇洒,又有点小汤姆苏加脑残的姿态:“姐,我就是来表明一下我的立场,我还是很支持你和江姐夫的,你也别太积郁成疾了,不是全世界跟你们为敌,还有小弟我在我你们摇旗呐喊。”
吴忧笑着,光把他蓝色的格子衬衣混得泛出一点儿宁静的紫。我注视着他,也跟着他抿唇笑了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双眼顺其自然地就弯了:“行啊,也不枉我曾经给你充值过那么多次cf点。”
“对嘛,我这人还是很懂得感恩和回报的。”吴忧给点日光就春回大地。
“你一个小屁孩的支持有毛用,青春期结束了?喉结还没发育完全吧?”嘴上吐槽着,我的脚尖却已经在我方阵营又增一员大将的快活里,一下下贴到地板打拍子了。
老弟胳膊肘撑门:“怎么说我吴忧也终将会取代咱们老爹成为以后的家主吧。”
我还在笑:“好——家主巨巨,家主大大,草民在此谢谢你的皇恩浩荡,福泽四方了。”这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世界上能有几个人,会这样不计代价不虑后果不论对错地站在你这边呢。
“什么草民啊,再怎么说也是长公主吧。”我弟纠正我的措辞。
“别角色扮演了行吗,吴影帝,赶紧给我写作业去。”这小子一抬举我,我立马就得了便宜卖乖端起姐姐架子。
“姐,我真觉得你最后肯定会和江医生在一块的。”吴忧还不快滚,他在宣誓入营的戏目里演上了瘾。
“真的?”我扬着嗓子问。吴忧的话明显不是虚情假意,特不是奉承恭维,因为发自真心的祝福是能让人感受到的,就像再密闭的瓦罐,都很难挡得住浓汤的香气。
“真的。”
“你怎么知道?”
“第六感。”
“女人的第六感才准,你们小男生的第六感比空气还空气。”
“你别不信,去年期末考试我还真就预测出了自己的名次。”
“17?”
“嗯。”
“你那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班上什么水准。”
“你看清楚好吧,我都精确到了个位数,十——七。”
“那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好了么。”
“行,那我等着喝喜酒巴扎嘿。”
吴忧吊儿郎当走出房间,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治愈小天使,抽丝剥茧一般,把我所有不快乐不甘心团成的毛线球全扯光了。所以,再恼火再难过,我也会尽力克制,不去跟在乎的人说太狠太冷漠太锋利的话中伤他们。因为再怎么回想,他们带给我的甜美喜悦都比悲愤要多得多,深刻得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家人。
洗完澡,我跟没事儿人一样,关好房门,给江医生打了个电话,不是暗搓搓地发短信而是直接拨手机,皆是爱情在给我壮胆,但它又让我贴心到懂得隐瞒,今晚和父亲的冲突我一个字都没对江医生提。我只是专一地充当一名地下情热恋中的少女,用若渴的期待问他:“江医生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牵小手呢。”
他轻轻松松就拨动了我的那根控制笑容的神经,“现在就可以。”
“现在是晚上,没太阳当头照。”
“月亮也可以。”
我脑洞太大,旋即就一头栽进了他用26只字母小蜜蜂作业出来的甜罐头里:“噢……是不是想对我表达「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意思?”
“差不多。”他那头有略重的合上书页的响动,大概是要和我一心一意闲扯了。
“可是月亮是晚上,深夜!都没什么人,不算光明正大。”我得寸进尺。
“《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词,全都知道么?”江医生问。
“我要是说不知道,你会完整地唱给我听吗?”
江医生的笑意化开在耳边,有消融一整个数九寒冬的力量。他在这种温情的魔法里,推辞着:“我五音不全。”
“真的?”
“嗯,同事去ktv,医院里的文娱活动,我从不参加,”他坦率地承认,还道明缘由:“为了藏拙,怕被笑话。”
“哈哈,原来江承淮也会有弱项啊。”我从心底里笑着,江医生随口讲出来的字句,都能像日光一般折射进我的巩膜,神经,大脑,用和煦轻易地降服我。
“人无完人。”他说。
“那我唱给你听,行吗。”我唱歌也不是很在行,但此刻就是很想哼出来,良辰美景,只争今夕。
“好。”
“咳!那我唱了,你听着啊……”我清喉咙,贴紧手机,快速找调子进状态:“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我趿着凉拖走到窗边,呼一下拉开轻飘飘的帘子。幸而南京不是太过繁华的大都市不夜天,石头城的月亮尚还健在,弯弯一抹如夜色半昧的眼。我就站在窗前,接着哼,声线压得低,低到随时能溶断在风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就让月老好好看着吧,为我印下真章:秦淮水灯流桨声,烟笼寒水月笼沙,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云观璧月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它们都在无声地注意着;就让六代流转的栖霞红叶,鸡鸣香火,玄武暮雨,莫愁落花,朱雀桥柳,乌衣巷燕,侠少青络马,富贵风流长都在此为我见证吧,多少王朝兴衰,南京于灿烂后黯然,而它终究无所谓繁华本身,江水千载,静静流淌着就好了——因如是,于之我,不见白日,冷月又何妨,反正它们并无区别,它们至死都会在那,一直都会在那,永生永世,不弃不离,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