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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的看着,掌心里那颗带着温度的球遗落在半空中,像个没有人要的孩子,左右彷徨一下,委屈地缓缓下落,一只长了茧子的大掌忽然就将她捞了过来。大手没有方才的柔滑,但是有火热的体温,她高兴了,挪动着身子往那粗糙的掌心里蹭。
王爷没有机会松一口气,渺修的进攻是招招不留后路的。
“把它还给本观——”
王爷扫开渺修袭来的拂尘,凛了眸子,“白拂尘?!”
张锐上不去,两人争斗引起的强流搅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怒叫,“道长,您倒是帮下忙啊!!”
被点名的青城子怪不好意思的,他抄了手,背过身去往阴影里一站,那意思很明显:那是我师弟,我下不去手。张锐气急,踢了梅树一脚,梅花便落个不停。下落的梅没完没了,挡在眼前,撞在脸上,叫人烦躁不已。
上方的缠斗毁了梅花半数。
清灼焦急,可惜他也是有心无力。忽然,头顶上有梅散开,然后他看见一个悠悠扬扬的小光球落了下来,那不是云姑娘的三魂七魄吗?!
庄王和渺修的声音,齐齐传来,
“张锐!”
“师兄!”
两边都是熟人,帮谁?青城子有迟疑,可是张锐断然没有啊!
云端的魂落在张锐的手中,触手的暖意,张锐的心毫不迟疑的被撞了一下。下一刻,他拔足狂奔,他知道只有带着这个东西出去了,云端才有可能回来。临走前,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躺在树下的云端,闭上眼,替王爷把她带出去。
可是终究是低估了渺修,梅林误导着张锐,他跑的方向不是出口,而是越跑越远,越跑越深。直到那一口恐怖的黑洞挡住了他的去路,身后的梅花如鬼魅伸长的手一般紧紧地追过来,张锐止住了脚步,握着魂魄的手一点点收紧。
周身围满了落梅,一圈一圈,张锐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梅。绝望逼着他往后退,却不知道在他手上的魂魄正在被他手上的力道挤压的极度不舒服,她在分离。
倏然间,一点萤火虫似的亮光在眼前晃了下,那是云端分离出来的一魄。
然后是一魂。
“云..云端?”
张锐白了脸,他伸手想抓住它们。
可是更多的梅花涌过来,有一群围成密不透风的圈套,将云端的一魂一魄紧紧地锁住,看得出它们在替渺修守住这两个东西。更多的梅,围着张锐打转儿,逼着他往身后的黑洞走。
清灼追过来了,情急之下出了剑,可没用的,那些梅是渺修的意念,他根本撼动不了半分。
“张兄,往这边来,快!”
“师父,您别犹豫了,快来帮忙啊!您再不出手就要出人命了!”
青城子看了一眼那黑洞,嘀咕,“不早就出人命了吗?”
梅集结成群,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花瓣撞得人睁不开眼睛,香味熏得人不敢呼吸。渺修在意的东西在梅林深处,他不会与庄王浪费太多时间。
先被他收入袖中的是云端分离出来的一魂一魄,王爷夺到的是将要分开的两魂六魄,王爷的身体越来越跟不上渺修,这样下去,云端的魂魄迟早被他卷着带走,他赤红了眼,转身,怒吼,“司徒翰烦请道长出手一助!”
低头求人又如何?!
“啊?....哦。”青城子张了张嘴。
“师弟啊,师兄也是不想看着你继续这样下去,让她好好投个胎吧,没准你们有缘,来生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嘛!得罪了啊,你别怪师兄。”
青城子夺了清灼的剑,剑影重重,剑气横起,一时间扫清了所有的梅花。
所有人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清灼却睁大了眼,张锐倒在地上。
谁都没看清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渺修得了庄王爷手中的魂与魄,在将要进入黑洞的一瞬间,被王爷凌空一脚踢了手,那魂就那么飘飘扬扬的散在了半空中。渺修的身体一点点下沉,绝望地看着空中的云端,看不清她的样貌,却看得到她的温度。
他不会甘心的,在他彻底沉入他自己造出来的那一个人世之前,他笑了。那笑,是艳绝而又诡异的,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所有的梅忽然汇成一体,殉葬一般,随风擦出哀唱,哀婉悲鸣,久久不绝。
庄王爷在张锐的惊吼中,被自成一体的梅撞入了黑洞旁边的缝隙里,他消失后,绵绵不断的梅如波涛一般汹涌着追随而去。人造世旁边的这个世界,是被渺修排斥的世界,渺修,要与他同归于尽。
梅树枯萎了,梅花不见了,连香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渺修没有了,庄王没有了,云端也没有了。空气里只剩下几个人惊悸之后的喘息。
八个光点从空气中落下来,清灼将之收进掌心,看着这八个小东西怕冷地又重新团团抱在一起。清灼是个善良的人,心里不忍。他抬头看了看师父,青城子眼望着那已经闭合的黑洞,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懊悔。黑洞旁边的缝隙,闭合后留在旁边梅树上一条难看的伤疤。
张锐猛然从地上跃起来,谁都是悲痛的,他狠狠地推了青城子,“都是你这个老妖道!!要不是你袖手旁观,王爷他能进去吗?啊?!他是大昌未来的皇帝的你知道吗?!现在怎么办?你说呀!他娘的怎么办?!”
“张兄!!”清灼将张锐一把拉开,“师父有他的难处。”
就算青城子有错,那也是清灼的师父。他不能看着张锐这样推搡他的师父。
张锐捶树,手上破了皮,流了血,满腔的怒火发不出来,他仰天怒吼,“啊——”
这真他妈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清灼将云端剩余的魂魄小心的收入袖中,云端留在人世的魂魄只剩了两魂六魄,有一魂一魄被他的师叔渺修带进了人造世中。
青城子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动也不动地原地站着,清灼擦了自己的眼泪,伸出袖子给师父揩干净了脸,“师父,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青城子木愣愣地转眼看他,“.....为师,去找你师尊去。”本命劫,青城子并没有真正的修习过。
师尊?清灼皱眉,“师尊,不是早已经仙逝了吗?”
青城子摇摇头,“他才没死,躲清闲去了。”
张锐见他们要走,跨步追过来,横在师徒面前,怒目,“站住!你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清灼想说话,却被青城子拦住了,他活了一把年纪了,一辈子问心无愧,却没想到晚节不保,生生害了一条性命,他觉得愧对这些后生晚辈,“老道这就想法子去,你在这儿守着,那株梅树万不可动。”他指的是那株疤梅。
“救的出来吗?”张锐眸子瞠大,死死地拦住青城子的去路。
“张兄,本命劫出自我们太和山,师父师尊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能信小道一回吗?”
信...除了信,他还能怎么办?
张锐抹了一把眼睛,那一张年轻的微黑的脸抬头仰望天,然后,扑通一声跪在青城子面前,额头扣在地面上的声音格外清晰,青城子拦他,他不起来,“道长!只求您救庄王爷一命,张锐永生不忘您的恩情!!”
“欸,你快起来!”
“他出事,也有老道一部分责任....老道会想法子将小王爷救出来。”但,青城子他没说的是,庄王爷进去了,未必是一件坏事。前世因,后世果,既然此生注定有此一劫,那么看清了前世,或许也是他修来的福分.....
☆、第68章龙困浅滩呀
庄王爷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痛意传遍了四肢百骸。
有鸟鸣,有虫叫,还有水声。
王爷抬眼望去,周遭竟然一片绿意盎然,捂着心口的手掌陡然停下。这是.....
王爷从地上站起来,这里瞧着像是太和山,可明明应当是冬季,如何却变成了夏日?他回想起来自己在不久前被卷入了黑漆漆的夹缝,障眼法?看一眼脚边的野花,在风里摇头摆尾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花草。太阳照在头顶上,热得人发燥,抬眼望去,明晃晃的让人不敢直视,渺修到底做了什么?
迎面有人走过来,扎着裤腿儿,背上背着一捆柴火。王爷拧了拧眉,上前去,“敢问这里.....”
不想,那人却似完全没有看见他一样,擦着汗走开了,王爷上前拍那人的肩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根本就是通透的,谁能看见他?!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庄王爷突然有些接受不能。震惊的王爷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掌,目光深邃久远,思绪千变万化,怎会如此?!
除了方才过去的那名樵夫,良久也没再看到有什么人经过。
这个鬼地方,说诡异却正常的很,说它正常,却又处在炎炎夏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被推进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可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山鸣鸟兽语,他观察四周,将周边的环境一一记在脑子里。心里计较着,这里像极了太和山。然后动身去别处,看能不能走出这个怪圈。
太阳扯过一层云絮遮住了脸,过会儿又露出来,越往山上走,凉意越浓。
半山腰上,王爷遇见了个人,确切说是熟人,或者应该说是情敌。那人是渺修,但令庄王爷大皱其眉的是,这渺修怎的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渺修是个秀美的少年,身量略微瘦了些,好在颀长。即便穿着与其他师兄弟一样的道袍,也能让人觉出他的与众不同来。年少的渺修眼神清澈,眼睛大而绵长,他话不多,为人勤奋,修为颇得师父师尊的赞赏,但性格却是同门师兄弟中少有的温柔。
妈的,渺修究竟把老子弄到了一个什么鬼地方?!
隔得有些远,庄王爷没听清渺修在说些什么。只见他歪着头,往一边的树丛里看,像是在叫什么人。王爷紧赶几步,沉着脸追上去,只见旺盛的草木里忽然钻出个白白团团的东西。他打量一眼,站直了大概能有本王的膝盖高?
可等那个小小的人儿,踮着脚尖硬要把手里的东西往渺修的嘴里塞的时候,一时间转过来的那张脸,却将庄王爷生生逼退了好几步,面上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沉稳与冷静?眼睛里深藏着的含蓄与霸气却被一个小小的孩子撞碎,一瞬间与她发生过的所有事都争先恐后的涌进回忆里,捏扁了搓圆了绞碎了,全部塞进发肤里,带着丝丝缕缕的疼和甜,想忘都忘不了。
那是小时候的云端!
半年前庄王爷将云端带回王府的时候,她的模样大约有五六岁的样子,王爷记得清清楚楚。纵然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可王爷认得出,这是更小时候的云端!
就连左胸里面的那颗心脏都跳得极快,几乎要撞出胸膛来。
树影斑驳,庄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剑身的手愈发用力,渺修,你是想要本王看什么?
小云端仰着头举着手上的浆果,渺修师父不肯吃,她急得在地上跳脚。年少的渺修被云端缠的没办法,只得无奈的弯下腰来张开嘴,东西被她塞进嘴里。师父吃了,然后皱皱眉,伸手领着她往山上走。小徒弟给他塞进嘴里的是枚龙葵果,熟透了,紫得发黑。她自己手上还抓着一小捧,低着头吧唧吧唧的吃,紫红的浆水染了小嘴巴也不在意。这时候的云端还没长大后那么爱臭美。
庄王爷远远地跟着,她走路不稳当,颤颤悠悠的。王爷就纳闷儿了,你走不好路就算了,小小的人怎么就那么心多,明明走路就跟喝醉了似的,偏偏还硬要低头吃东西。
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
渺修牵着她的小爪子,时不时的低头嘱咐她要好好看路,她也不应,眼里只看得见手上的那点东西。
她身后就是延至山下的石阶,王爷在她身后看得心惊。王爷这心一直提着呢,她就忽然往后一仰身子,庄王爷及时地伸出手去,要扶住她。可是手伸在空气里,扑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使不上什么力,他们也根本看不见他。
堂堂王爷,小半辈子没尝过心酸的滋味。手掌在空气里微绻,太阳从晃动的树影投下光来,打在蜷缩的手指上,指甲反了光,王爷被稍稍晃了眼,这才收回来。
前面的渺修被她刚才的行为吓了一跳。少年的师父是个温柔的人,从来没大声训过谁。即便是师父把一个师兄弟们都不喜欢的带孩子的活儿交给他,他也是没什么异议的。他头一回做人家的师父,对自己的大弟子甚是爱护。
渺修蹲下来,摸摸她出汗的脑门儿,“吓着了没有?”
庄王爷却见端端揪着渺修的袖子,含糊不清的说话,“石..狮虎(师父),要,欺(吃)花兴(生)。”
前面的路不好走,小孩儿走得东倒西歪,让人担心。师父扶着她的小胳膊,叹口气,转过身去,“等下次师父下山,回来给你带,你先上来,师父背你回去。”
小时候的云端长得肉嘟嘟的,嘴里含着根手指,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想了想,大概是觉得师父不会骗她,两只小短胳膊一伸,就趴在了师父背上,让师父背着走。小人儿心眼多,师父说下回下山回来带,她还不放心,还得加个保证,咕哝了半天,捣鼓出两个字,“不骗...”
渺修背起她,慢慢往山上走,俊秀的脸上温和的笑,嘴里念着,“不骗,不骗端端。但是你下次不可以再把师叔的袍子拿来擦床。”
师父一说这话,她就把脸埋在师父的后背上,不说话。快要三岁的小孩子,她是知道害羞的。尿床这事儿也是不可控的呀,她尿了床不拿自己师父的衣裳来擦,却蹬着小短腿偷偷拿了隔壁师叔的回来擦床,也真是...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说她是青城子教出来徒弟还差不多。
他们俩倒是有说有聊的,可庄王爷跟在身后,情绪可是一点都不好。虽说眼前的云端还是玩泥窝窝的小孩子,可这怎么也是他现在的女人啊!不看、不知道也就罢了,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背在身上,偏偏自己还不能做点什么,庄王爷心里不舒服,他堵得慌!
山上有座道观,山石上劲道十足地刻了“太和门”几个大字。渺修带了云端进去,却有另外一个熟人——青城子忽然冒头出来,“师弟!”
“师侄啊,你怎么又让你师父背着?你俩到底谁是徒弟?”
青城子还是那样的性格,嘻嘻哈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只不过比他认识的青城子年轻了三四十岁。
王爷了悟,他没有跟进去,一个人坐在山门外的石头上,目光悠远深思。
他遇到的云端是个画精,不是真正的人,现在的她却是个真真切切的小孩儿。渺修是她的师父,青城子是她的师伯。王爷单脚踏在眼前凸起的青石上,师弟、师兄...渺修该有五十了吧?
眼望这青葱太和山,这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大概是云端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