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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灼华轻轻问道:“那日我射你那一箭,你的伤可好了?”
宋元澈微笑道:“已经快痊愈了——那日是继之不好,惹了殿下生气。”
燕灼华又道:“我自幼习武,力气虽比不得男子,巧劲却是有的。”
宋元澈不知这对话是要走向何方,这种事情不在他掌控的感觉令他异常不爽,他只是笑道:“殿下英才。”一面说着,一面试探性的将头歪向右边,想绕开后颈的匕首。
燕灼华却是微微一笑,将匕首收了回来,淡淡道:“既然继之保证会留在我身边,我自然不忍心再伤你体肤。”
宋元澈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出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此刻贴在身上又黏又湿;后颈被利刃割破的地方更是火烧般的疼。
他当下也没有心绪再与这情绪不可控制的长公主纠缠,摇头向石洞外走去,口中只道:“殿下体贴。”心里暗道: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燕灼华虽然也算得上美人,这脾气却真是要人命。
燕灼华见他急着向外走,连一贯的风度都忘了,知道方才到底还是将他骇了一跳;她掂量着手中匕首,在宋元澈走到石洞口的时候,轻飘飘问了一句,“继之不是说会留在我身边的么?”
宋元澈听到燕灼华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其中意思,就觉得左边大腿一凉,低头一望,就见被染成暗红色的剑尖透过他的衣裳探了出来。
极度的疼痛与恐惧中,宋元澈抱着左腿倒了下去,双唇张开定格成一个呼喊的姿势,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燕灼华施施然走上前来,见他倒在洞口,阳光只照到他身躯的一半。她蹲下身来,静静看着因为疼痛滚动着的宋元澈,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他已是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也许还有泪水。
“很疼吧?”燕灼华面上仍是一丝表情也无,却掏出丝帕,手势轻柔地为他擦着脸上的汗水与泪水,“嘘嘘……”她口中发出类似安抚的声音。
宋元澈死死地盯着她,一时间分不清眼前这女人是爱他到了变态的程度,还是——只是要折磨他,甚至杀死他。
燕灼华看了一眼已经湿透的丝帕,仔细地叠起来,为他搭在了额头上。她想起上一世,刚嫁给宋元澈的时候;那时候他受了风寒,卧病在床。她去看他,他却是客气疏离,只让她远远看了一眼。那时候他随身伺候的婢女便是这样,柔情款款地为他揩去额上汗水。
那时候她是怎样的心情?大约是嫉妒到发狂,却又怕让他不悦而不敢表露分毫。
“别怕。”燕灼华看着宋元澈惊疑不定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心里觉得愉快起来。两世为人,她何曾见过宋元澈这般模样?
她向宋元澈伸出手去——宋元澈却是下意识一缩头。
燕灼华笑出声来,她轻轻抚摸着宋元澈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嘘嘘……别怕。”她另一只手摸上他受伤的左腿,“不会让你死的,只是痛一阵子罢了。嘘嘘……也许以后你左腿会有些跛。”她感到手心底下,宋元澈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一世家的风流嫡子,变成了一个跛子——只怕宋元澈宁愿死,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吧。
“不过只是一条腿而已。”燕灼华轻轻道,听在宋元澈耳中却犹如毒蛇的嘶嘶声,“你看舍千子,非但腿跛,还是独眼,不也一样好好的么?”她忽然低下头来,凝视着宋元澈的眼睛,赞叹道:“你的眼睛真是漂亮。”
好似一汪秋天的海,蕴着无人知晓的风暴。
宋元澈终于颤抖起来,他那原本低靡好听的声音不知怎得已经嘶哑,“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燕灼华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感觉将他捉弄够了,才微笑道:“这么漂亮的眼睛,暂且还是留在你身上吧。”在宋元澈微微放松的瞬间,她却又添了一句,“不然下次玩什么呢?”
“好啦好啦……”燕灼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担心就此将他吓晕过去,那可就没意思了,“你这伤呢,若是一炷香时间内得到医治,还是能好的。若是过了一炷香,便是药王再世,也没办法阻止你变成跛子了……”
“你大约还有半柱香时间。”燕灼华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他的裤筒——原本布料那鲜亮的蓝色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色,“我有几件事情要对你说。你最好在半柱香内听明白。知道了吗?”
宋元澈有气无力道:“知道了。”疼痛与恐惧让他脑中一阵阵眩晕。
燕灼华却把平静的模样一抹,疾声厉色又问了一遍,“知道了吗?”
宋元澈努力撑开眼睛,咬着牙,几乎是用正在随着鲜血流走的生命挤出来的声音,“知道了!”
燕灼华却是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他脸颊,像是摸·弄着一只宠物狗,“这才乖。”
“头一件事情,便是你最好想清楚,现如今我虽然不能不管不顾就把你弄死,你也同样无法放开手脚把我弄死;我却是能让你像现在这样活受罪的。”燕灼华心头火起,伸手重重按了一下他腿上伤处,“所以,你最好别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来招惹我!”
宋元澈痛哼一声,整个人都直挺挺得绷紧了。
“这头一件事情,你可听清楚了?”燕灼华咬牙又按了一下。
宋元澈这次连痛呼都发不出来,气若游丝道:“我听清楚了……今后,绝不敢、绝不敢讨殿下的嫌……”
燕灼华在山顶石洞里“严刑拷问”着宋元澈,山脚等候的众随从却都只当两人在上面“谈情说爱”。
丹珠儿和绿檀站在一小径左侧,喜旺和傅连年站在小径右侧,两两一望,目光接触都有些尴尬。
十七有些不安地往山顶走了几步,雨后的风里裹着青草的芬芳与泥土的腥气,这混合的味道让他无法分辨其中是否有血腥味。这令他无法确定自己的担忧。而这不确定性更加增加了他的不安。
丹珠儿见他似乎要上去,忙阻止道:“十七公子,别过去。”
十七立在原地,没有继续往上走,却也没有走下来,呆了半响,他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
喜旺嗤的一声笑了。
丹珠儿哭笑不得,只道:“去不得,殿下与宋家郎君有要紧事……”
喜旺又嗤的笑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
丹珠儿虽然泼辣,到底为尊者讳,也不好继续解释下去——纵然解释了,只怕十七也是不懂的,便只道:“你若去了,殿下便要生气的。”
绿檀见十七仍是钉在原地颇为执拗的模样,便只能旁的法子将他支开,望了一眼下面马车处,唤道:“十七公子,我看马车旁似乎有些面生的人,你陪修大人去查看一番如何?方才雨下得那样大,只怕马车陷在泥地里也不好出来——等下殿下要启程,总不能还要殿下等着。”
十七有些忧心忡忡地转向山顶,深深嗅了一口山风带来的气息,最终低下头没有动,却也没有陪修鸿哲去查看马车。马车陷在泥地里,问题不大;殿下却绝对不能有事情。
丹珠儿说他若是去了,殿下便要生气的。
他不想要她生气。
马车旁真的来了一群陌生人。
两个精壮的年轻汉子拉着两车装满西瓜的板车,前面走着个黑瘦的老头,后面还有个押车的小孩,看着不过十来岁模样。这行人把瓜车停在马车旁边的草地里,似乎正在歇脚。
修鸿哲带着两个打扮做寻常护院模样的羽林军走过去,指着那个黑瘦老汉问道:“做什么的?这里不许歇脚。”
原本留守马车的羽林军迎上来,笑道:“大哥,我盘问过了——仪陇这儿土生土长的卖瓜人。我看小姐先前的意思,不愿意扰民的——这几个人倒也安分,我就没赶。大哥,你看不行的话,我这就让他们走?”
修鸿哲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就见那黑瘦老汉已经抱着三个大西瓜小步跑了过来。
“老哥,您尝尝瓜——自家种的,甜着呢。幸好摘得早,躲过了这场雨,糖分足着呢。”黑瘦老汉脸都晒做古铜色,看着像个实诚人,“对不住老哥,在您旁边歇个脚——方才为了躲雨,拉着这两车瓜一路跑,我那俩不中用的小子都累瘫了。他俩倒也罢了,我就是心疼我大孙子。”
说话间,那个十来岁的小孩也小心翼翼走过来,牵住了黑瘦老汉衣角,小声喊了句“爷爷”。
黑瘦老汉拍拍他的头,斥责道:“这孩子也不会叫人。阿宝,叫伯伯……”又要阿宝给修鸿哲问好。
修鸿哲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被个十来岁的孩子叫伯伯,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那老汉抱来的瓜上的确雨水还未干,倒也怜惜他们老百姓生活不易,便摆摆手,只道:“行了,只歇歇脚也无碍的。”
黑瘦老汉登时满脸堆笑,大声喊俩儿子过来,“大蠢,二蠢,还不快来给老爷们切瓜!”
就见那俩年轻汉子提着切瓜刀走过来,看着年纪大些的那个按着西瓜左切一下,右切一下,最后把瓜从中间一掰,只听“嘭”的一声,登时偌大的西瓜便裂成切得正好的若干片。
围观的众羽林军便都轰然叫好,这也算是干一行的手艺,便都纷纷取瓜吃。
修鸿哲站在马车旁,只是看着,就见阿宝蹦蹦跳跳跑过来,手中还捧着两片新鲜的西瓜,“伯伯,爷爷说请你吃瓜……”
修鸿哲道:“谢了,你吃吧。”他职责所在,并不擅离,却也不拦着手下享受片刻——毕竟这奔波了大半日,大家都水米未进,也是辛苦了。
阿宝跑到他近前来,雨后泥地湿滑,他脚下一崴,整个人就扑倒在马车车轮旁。
修鸿哲笑着摇头,伸手将小孩扯起来,矮身看了他两眼,关切问道:“没伤到吧?”
阿宝借着摔倒摸到车轮内侧的印纹,此刻乖乖顺着修鸿哲的力道起身,摇头羞涩道:“谢谢伯伯,是我笨手笨脚的。”低头看着已经摔在泥地里的两瓣西瓜,似乎要哭的样子。
修鸿哲掏出一角银子来,递到阿宝手里,“没事,就跟你爷爷说,瓜我吃了。这个拿好,不能白吃你们这么好的瓜。”
阿宝握紧手心的银子,忽然抬头望了望修鸿哲,又低头小声道:“伯伯,你是个好人。”
修鸿哲笑着拨了拨他乱糟糟的头发,没再说话,仍是守在马车旁。
阿宝从马车旁跑开,眼望着正蹲在瓜车前抽旱烟的黑瘦老汉,慢吞吞蹭过去。
黑瘦老汉见他回来,把烟锅往车把手上磕了两下,哑着嗓子问道:“看清楚了?”
阿宝点点头,小声道:“是燕狗”。
他手背在身后。那一角银子硌得手心发疼。
☆、第21章夜杀
夜杀
微风中,十七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燕灼华施施然自太子岩的石洞中转出来,缓缓向山下行来,她走过十七身边,随手将匕首递还给他。匕首上的血迹她早已拭干,上面的血腥气却一时未能散尽。
十七握住匕首,不安地动了动干涸的唇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察觉那属于燕灼华的轻淡香气已渐渐远去——她并未在他身边稍作停留。
丹珠儿与绿檀忙迎上前来,喜旺与傅连年却是往燕灼华身后望去,四人都暗地里打量着燕灼华的神色。
燕灼华看了宋元澈那俩随从一眼,淡淡道:“宋家三郎还在上面观景。”
喜旺与傅连年便顿在原地,一时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去。
燕灼华已经带着两名婢女向山下走去,走出几步,她才吩咐丹珠儿道:“让黑黑戈及去石洞中瞧瞧,别让宋元澈死在里面了。”
丹珠儿与绿檀都大为惊疑,却不敢多问;丹珠儿便快步先行,自去寻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原本趁着空闲在章怀寺中游赏,见丹珠儿颇为惊慌得寻来,便带上随身的药箱赶往太子岩;他到的时候,喜旺与傅连年还在山腰上徘徊。喜旺是知道自家公子有时喜好独处,不敢冒然打扰;傅连年更是看喜旺的举动行事。
两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么光天化日、毫无征兆的,宋元澈会几乎丧命在长公主手中。
宋元澈横躺在洞口,身体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隐在黑暗里;暗红色的液体浸湿了他的下裳,一方染血的丝帕扎在他左边大腿上——那丝帕还俏皮得打了个蝴蝶结。
黑黑戈及见状,先是吃了一惊,探身看了一眼宋元澈惨白的面色,又摸着他左腿伤处查看了两下,确知此伤于性命无碍,下手之人显然是拿捏好了分寸——专挑最疼的大腿内侧,却又避开了要紧处;刀口深浅也刚刚好,够他慢慢流上一炷香时分的血液,却不曾伤及骨头。
宋元澈已经是半昏厥状态,伤处被触碰的疼痛让他深思清明了稍许,他勉强撑开眼皮,恍惚着望了黑黑戈及一眼。
黑黑戈及蹲下身来,打开药箱,一面熟练得给他处理伤处,一面笑道:“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可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宋元澈听他口吻轻松,料知自己性命无碍,也多半不会像燕灼华吓唬自己的那样“跛了一条腿”,一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伤处火辣辣的痛越发明显;然而嘴角动了动,到底牵出了一丝笑容。
“你倒还笑得出来?”黑黑戈及手脚很快,处理完腿上伤口,又打量起宋元澈还渗着血珠的后颈来,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嗤笑道:“怎么?我可还记得不久前在你府上,你对这长公主殿下可是避之不及——如今你凑上前来,没料到阴沟里翻了船,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宋元澈听他这俗语越说越不像话,饶是只剩了半条命,仍是撑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这话若给她听到,只怕也要落得我这般下场……”
黑黑戈及静了一瞬,下意识望了一眼石洞外,见并无人跟来,复笑道:“我可不像你这般艺高人胆大,生就文弱,还敢孤身跟旁人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石洞里来……”
宋元澈自己心里也恼火,然而捡回一条性命,又知不会残疾,到底劫后余生的喜悦多些,那恼火也转为对自己的好笑。饶是他自负计谋百出,这一遭却是栽在了全凭武力的燕灼华手上。
黑黑戈及两指捏着那染血的丝帕瞅了瞅,“长公主殿下留下的?”他将那丝帕收到药箱中,一面收着瓶瓶罐罐的药物,一面道:“身边跟着的随从也该换个机灵点的。宋相国给你的那个小厮也太愣了些,傻乎乎在底下等着,也没觉出事情不对啦。这回是长公主没打算要你性命,若是下次换了想取你性命的人来呢?要我说,你真该从‘黑羽’里面选几个得力的,平时扮作小厮随从得跟着你……”
宋元澈这番失血过多,又被燕灼华恐吓一番,身心俱疲。在黑黑戈及喋喋不休的嘲弄中,他任由沉重的眼皮落了下去,一声不吭,只在心里盘算着:这燕灼华倒当真有点意思了。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宋元澈如此想她,她一到山脚,便下令启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
章怀寺里那几个学子相拥而出之时,只来得及望见燕灼华一行人遥遥而去的车队,自有一番品评。
季英然虽然与众学子相携同来,此刻望着夕阳下载着佳人远去的马车,却颇有些失魂落魄;好歹守着礼节同众人别过,独自驾马,也并不往府衙归去,只漫无目的地游荡。
季英然一人一马,如此走了半响,一抬眼仍见前方蜿蜒的车队,才惊觉自己竟一路跟了过来,不禁心中一颤,当即勒马停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