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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多松了口气,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中段,心道,总算还是有点希望的。
暨州到风沙城便是一刻不停地赶路,也需好几个时辰。那几尊卧倒在地的佛像出现在眼前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秦晅提缰勒马,兀自跳下马背。
邵萱萱没好意思喊他帮忙,姿势狼狈地从侧便滑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伽云寺早就被烧掉了,哪里来的人?”秦晅四下打量了一圈,刘简也一脸不解。
邵萱萱拍去膝盖上、胳膊上的积雪,也望着茫茫的雪原发呆。
被骗了?
还是……
队伍中的一人突然开口道:“殿下您看,这里有方砚留下的记号!”
众人迅速围了上去,刘简沉吟道:“这记号——伽云寺有两座?”
众人都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向邵萱萱。
秦晅却知道邵萱萱底细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如此,就要劳烦襄宁带路了。”邵萱萱无奈,只得坦诚道:“我也不知道,那个——”她指了指记号,“他既然留下一个,必定还有另一个。”
众人在寺庙残桓上四处搜罗,果然找到了另外的记号。
这样一路循着记号往前,方砚竟然是往盐碱湖方向去的。刘简的眉头越蹙越紧,临到了湖边,猛然停步:“殿下,这一个记号,是假的。”
秦晅“哦”了一声,刘简道:“我们应当在刚才的地方转弯——方砚恐怕当真……”记号都被篡改了,行迹肯定是被发现了。
那个被篡改的记号其实已经被积雪覆盖,不过是一块巴掌大的岩石上画了交叉的几根线条。
岩石被重新摆放,线条方向自然也更改了。
刘简将石头拿起来打量半天,按着原来的印迹放回去,线条赫然指向不远处的小山坡。
山坡上白雪皑皑,只几棵枯萎的树干孤零零立着。
刘简几个起落就跃上坡顶,站了片刻,径直往山坡的另一侧奔去。
邵萱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小跑着就要往前去,被秦晅一把拉住。“再等一等。”
果然,不片刻后,山坡后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缓坡上的积雪震了几震,滑落了不少。但因为坡度平缓,并没有形成雪崩。
邵萱萱捂住了嘴巴,其他人却都安静地跟在秦晅身后,一点没有上去查看的意思。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零星又响过几声爆炸之后,刘简才再一次出现在坡顶。他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只衣服和帽子有些凌乱:“找到他了,四周围全埋了炸药!”
邵萱萱挣开秦晅的手,踏着齐膝盖的雪往上攀爬。
秦晅冷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跟上去。
刘简那句“四周围全埋了炸药”,形容的实在太过轻巧。
山坡之侧的积雪全都被炸落了,露出地表带着砂砾的荒瘠土地。方砚的尸体就在这一大片焦黑土地的最中央,受了炸药的影响,尸体显然被兽类破坏过,但大半身体都浸泡在已经凝固的血泊中,炸药又把积雪融化了不少,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那张熟悉的脸庞却还是完整的,冻得发青,落了些灰烬,眼睛紧闭着,眉头蹙紧,神情倒是有些解脱了的意思。
不远处有几头此地雪山特有的雪斑狼,磨磨蹭蹭地在那徘徊着不肯离去,有大胆的甚至还发出挑衅的嚎叫声。
损毁尸体方砚尸体的罪魁祸首,想来便是他们了。
风声凛冽,雪地上的人却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邵萱萱呆立了片刻,突然别开脸,抬腿想着那些雪斑狼走去。
秦晅还真不曾见过她有这样利落的身手,下盘虽然虚浮,手上的银光却快如流星一般,最近的那头公狼哀嚎着倒下,抽搐几下便不再挣扎了。
剩余的狼群一哄而散,只片刻就成了几颗小小的黑点。邵萱萱却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天地浩荡,雪原上的朝阳正在升起,风吹过脸颊甚至还带来盐碱湖附近咸湿的空气。
她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白色云彩坠落到地上,焦黑岩石在蓝色苍穹中颤动,远处的狼嚎声凄厉而刺耳……
这样的诀别,不如不见,不如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那残尸就在几步开外,她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九十一回生者
邵萱萱发了小半个月烧,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混沌间只觉得车轮粼粼,马嘶人沸,犹似梦中赶路,却不知要奔赴的地方,是琅嬛仙境,还是地狱火海。
偶尔睁开眼睛,见身侧坐着的人影挨得那么近,安静又温柔的轮廓,抬头却又看见那只装骨灰的深色木盒。
梦里见不到人,醒来也只能看到骨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要他的保护……那另一座伽云寺并不见踪影,看留下的火药痕迹,该是北地的叛军。
可是是谁做的,又能有多重要呢?
人已经死了,没有了,再见不到了。
她疲惫得又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还睡?都到家了。”
家?
邵萱萱茫然地睁开眼睛,她在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家?
秦晅的脸近在咫尺,从他的肩膀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春熙宫制式统一的宫灯。
呵,这里也能算家?
邵萱萱失望的重新阖上了眼皮,这种“家”,也只有秦晅这样的人会喜欢。
“你要真这么不甘心,就想办法给他报仇,光在这儿装死给谁看?”秦晅的声音冷冰冰的,还带着北地凛冽的寒气。
邵萱萱把脸转向内侧,随即整个人被拎了起来——车帘掀开,冬日稀薄的阳光和凛冽的寒风一股脑扑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畏缩地往秦晅怀里靠了一下。
秦晅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见刚刚还挨着的人缓慢地跟自己拉开距离,弯腰把存放骨灰的盒子抱在了怀里。
秦晅没说话,抿了抿嘴唇,下了车。
一国储君凯旋归来,照例是有不少事情要应付的。
邵萱萱由张舜领着回了寝殿,锦帐银灯依旧,邵萱萱却觉得冷得可怕。绿葛仔细地检查了地龙和暖炉,又命人加了炭火。
邵萱萱恍若不见,只低头认真地擦拭着骨灰盒上沾到的雪渍。
落雪声簌簌,仿佛一直滴穿屋顶,落到了她身上,震得耳膜发麻。
擦完了盒子,又觉得它放在这里是不妥当的。
这是秦晅就寝的地方,这是……她枯坐在椅子上,抱着盒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折枝团花地毯。
不能得过且过了,他都已经死了,怎么能再叫他受委屈呢?
邵萱萱被自己这个奇异地想法激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都已经死了,哪里还怕什么委屈呢?
绿葛带着小侍女端着热水、布巾进来,就见邵萱萱盘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状似疯癫。
她吓了一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跑去跟张舜商量。
邵萱萱这一路是昏睡着过来的,倒没多少不正常。张舜听完后皱了皱,亲自到门后偷觑。
他还记得初见这女孩的模样,满头乌发沾着血,被吴有德横抱着出来,模样虽然凄惨,眼睛里的惧怕却还满是活跃跃的生气。
而如今,隔着门缝望去,直觉那枯坐的侧影也沾染了宫廷里的陈腐死气,正一点点沉积发酵。
经过生死离别之后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张舜自己也才二十岁不到,虽然借着吴有德失势的机会一步登高,毕竟还年轻,毕竟还不够冷漠。看到那单薄的影子犹如看到当年初入宫挨整的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嫉妒。
哪个在皇宫里混的人,不是枪林箭雨淋过来的?
在太子身边待到今日,还天真如斯,总算也叫你吃到了苦头!
他无不刻薄地想着,最后也只遣退了绿葛,学着吴有德当年的样子背着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暗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留下一只又一只匀称的脚印。
那人影弯腰弓背,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活脱脱似一个年迈心疲的老人。
秦晅自椒房宫回来时,邵萱萱已经睡下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没把方砚的骨灰留在寝殿里。
张舜看出他疑虑,小声道:“聂姑娘上榻安寝前,命奴婢给搬出去了,在耳房放着呢,还供了香烛。”
秦晅“嗯”了一声,张舜往里瞥了一眼,又轻声加了句:“也没哭,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出来后还吃了小半碗粥。”
秦晅蹙了下眉头,看向帐幔遮掩着的床榻。
邵萱萱今晚睡得十分的乖巧,既没有像以前那样抗拒地一直躺到最里面伸直了胳膊都捞不到,也不像胆子大如天的时候故意横着睡或者倒过去把脚架在枕头上,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躺在睡榻的正中偏里一点,盖着被子,露着一截乌黑的秀发。
秦晅这么挑剔的人,也没瞧出什么让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甚至他上床后故意把胳膊放在她腰上,进而将人搂进怀里,她也完全没有反抗。
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温热柔软的躯体,平稳绵长的呼吸,无一不是她睡熟的证据。
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居然就睡得这么安心了?
秦晅盯着她的脑后勺冷笑,说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对方砚好,他没办法不介怀、不嫉妒;她对方砚凉薄,他又愈加觉得刺痛——对方砚都如此,对自己……还能指望吗?
他始终坚定地认为,邵萱萱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期待的。
人心却最难驯服,越是知道不能够,越是忍不住要去想。凭什么方砚能,他就不能呢?
如果他也试着像方砚那样,把一颗心……秦晅松开手,翻了个身,迅速打断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这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宁可泡到雪水里冻着,也不屑随便塞给什么人。
邵萱萱这样的胆小鬼、寡情人,还远远够不上资格。
隔天一早,邵萱萱早早起来了,依旧如以前一样,帮着穿衣、伺候吃饭,只是不再穿内侍的衣服。
秦晅瞧她两眼冒光、天真反抗的模样不顺眼,如今这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样子,却更叫他反感。
最恶心不过的就是她明明风寒也好了,每晚却还能睡得那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