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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世崇得令,点起本部五千水军,浩浩荡荡开出金明池,经汴水入黄河。
汴京市民闻之,都来两岸围观,见水军旌旗整齐、器械明亮,都不由争相喝彩。
又有各大名楼妓子、行首,闻讯也都停了买卖,坐车的坐车,坐轿的坐轿,悉数来到河畔,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齐声高唱坡仙的《赤壁怀古》。
唱至慷慨处,妓子们纷纷把出香花、干果,乃至耳环戒指,都用丝帕裹了,奋力往甲板上便掷。
然而女子力量有限,这些物事,大半都落在了水中,那些丝帕散开,无数缤纷花瓣沉浮清波,煞是夺目好看。
闻人世崇此次出战,看似奉了朝廷的命令,其实却是李助、乔道清二人设计,特意说动官家,用意是怕汴京陷落太速,不能消耗诸方实力。
然而目睹眼前这般激昂场景,便是闻人这等老绿林,也不由动容,只觉肝肠中热血涌动,忍不住拉来张横,同他私语道:“我等能得百姓如此厚爱,也不枉做一场厮杀汉,今日出征,索性便大杀一场,不负这满河鲜花,也算对得起汴梁人给的这场热闹。”
张横点一点头,却又叹道:“只恨我今日必‘死’,不然若得胜而归,只怕去樊楼睡花魁娘子,他也不收我钱,如今这些好事,全归你也。”
闻人世崇听了嬉笑道:“若是这般,我拼出这条老命,也替你多睡几个。”
张横翻起白眼道:“谁要你替?待我大哥将来坐了江山,我把你睡过的花魁尽数娶回家里,叫你吃醋眼馋。”
闻人世崇听得惊呆了,不由翘起拇指夸道:“服了,服了,你这妙计,竟是如何想出的?”
张横只道他怕了,愈发得意,哈哈大笑。
岸上人看着他两个大将窃窃私语,虽不知说什么,但见张横仰天大笑,便以为必是信心十足,都震天价叫好。
那些妓子也改了唱段,齐声唱那王摩诘的《老将行》:“……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虽是些女子,唱到这里,也都满怀慷慨之气,可惜张横又不是他弟弟张顺,却是个真正粗人,大伙儿若唱《十八摸》,他或者还能应和一番,唱这等雅词,只觉呜呜啊啊,哪里听得明白?
只兴致勃勃指着两岸女子,说这个腿子长翘起好看,那个屁股大能生儿子,好在声音都被歌声压住了,不然若是传出,真可谓大煞风景。
不多时,船队出了水门,如今外面有辽人游骑,百姓们不敢出来,顿时四下清净,闻人世崇下令扬帆,那些船呼呼加速,奔马一般,顺着汴河进入黄河,径直冲向对岸。
水师出动的极为突然,虽有辽人游骑发现,又岂来得及禀报回去?眼见大小船只冲波裂浪,斜着驶过黄河,直奔辽人造船之处。
之前得了逃回工匠的禀告,已知辽兵是在封丘县外十余里处,一个叫做东湖的湖泊里造船。
东湖这个名字,许多地方都有,自然毫不稀奇,难为人知,然而东湖左近的陈桥,却是大大有名,正是昔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所在。
辽兵虽在山东吃了苦头,自打下大名府以来,便又所向无敌,全然想不到宋军竟敢渡河,河边巡逻的士兵,也都懒洋洋的,待看见船队时,为时已晚,不待他们回报,黄河水师径直沿着河渠进了东湖。
这个东湖也自不小,船上泊着二三十条小船,那新造大船约十余条,都漂在湖面,又有二十余条已经造好的船身,高高低低堆在岸上,至于粗细木料,更是堆积如山。
整个船厂,工匠便有许多,但是守把的辽军,却只有区区数十人。
闻人世崇大喜道:“本以为宋军就是天下第一懈怠了,不料这些辽军竟也如此懒惰,怪不得两国承平百余年,当真是大哥莫把二哥说,二哥大哥差不多!来人啊,给我放箭,除了这些小船,尽数都莫要留下!”宋军船上,引火物事备下无数,众军也早都分派了各自任务,此刻一声令下,有的拿起唧桶,往外乱喷猛火油,有的点起火箭,四下乱射,漂在水面的船只、堆在岸上的船体、木料,顿时都被烈火笼罩。
走笔至此,看官不免要问:这仗也未免太好打了吧?这么重要的地方,辽人就派这点人守着?
其实于辽人主帅而言,并未轻敌到如此地步。
萧干派遣八千辽兵,镇守在东湖左近,主将不是别个,正是有名的猛将只儿拂郎!
又有箕水豹贾茂、壁水貐成珠那海、参水猿周豹、轸水蚓班古儿四个偏将,辅佐于他。
却不料他几个到此,见头上没了管束的,立刻放了鸭子。
那四个偏将轮流带着小股人马四下流窜,抢钱抢粮,更先后掳来许多民女,捡颜色好的安置在营中,日日饮酒作乐、白昼宣淫,日子过得十分快活。
这一日几个正高乐,忽然亲兵闯入,气急败坏:“了不得也,几位将军快去看看吧,宋军杀到俺们船厂来了。”
五将一愣,连忙推开各人怀中女子,冲出门一看,果然东湖方向,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顿时齐叫一声:“苦也!”胡乱披了盔甲,点起营中人马,杀来东湖救应。
赶到一看,满眼都是火光,此火哪里还有救?
只儿拂郎面如死灰:“我等岂不是死定了?莫说萧大王,兀颜统军也难容我啊!”
参水猿周豹念头一转,献计道:“将军休慌,你看那些宋军船只,岂不比我们新造的好?若是夺下,不惟抵了过错,说不定还有功劳哩。”
箕水豹贾茂连忙接口:“放屁,甚么叫抵消过错?分明是我等见船造的太慢,故此设计,骗了对方水师来,谋取他这些好船。”
只儿拂郎大喜:“贾茂所言不错,本将军正是这般打算!你看那些小船,他还未及烧,岂不是自取死路?”
几个偏将一看果然,那些小船都是他们四下劫掠而来的,之前送游骑去对岸,也全仗于此,虽然渡不得大军,但用来抢对方的船只岂不是正好。
当即纷纷下马,各持兵刃,呼那最善战的兵卒,争先跳上小船,乱哄哄划到黄河水师舟船边,不管不顾便往上爬。
闻人世崇特地留下这些小船,目的正是为此,见辽兵果然上当,大笑几声,高喝道:“兄弟们,辽狗把军功送到了眼前,汝等可自取之!”
说罢纵身一跃,自二层甲板跃下,手中方天画戟一摆,杀翻几个辽兵,口中大喝道:“‘汉水龙王’在此,谁敢来讨野火!”
“箕水豹”贾茂、“壁水貐”成珠那海,双双上来挡住。
原来他这艘坐船,乃是水师旗舰,最大最高,又特意在两边船舷留了许多渔网,便于攀爬,因此几个辽将,不约而同选择了此船。
“吞舟鼋”胡敬,“鼓浪鼍”胡显,追随闻人多年,此刻见他以一敌二,都从船仓里杀出,“参水猿”周豹挥起双刀,拦下二将。
张横拈条苦竹枪,自舱室后面抢出来,大喝声中,连刺数名辽兵,只儿拂郎本要去杀闻人世崇,忽见张横颇勇,扭身就来战他。
后面“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紧随杀出,却是“轸水蚓”班古儿着拦下。
这艘旗舰甲板阔大,这些将领连着兵卒,杀得热闹异常,其他舟船上,也有辽兵来抢,自有那些都头、队将引军同他厮杀。
闻人世崇初时只为应付,心道闯来船厂,放了火便走,再简单也不过。
后来受了汴京市民鼓舞,便存心多立功劳,路上同张横定下这条诱敌上船的计策。
其意是怕下船厮杀,陷入重围,况且于甲板上作战,正是自家众人所擅长,先立于不败之地。
张横对此心知肚明,见只儿拂郎盔甲鲜明,气势不凡,认定必是辽人中的大将,一心要干下这桩功劳,回山也好吹嘘,因此一口板刀,使得恶风呼啸,便似猛虎下山一般。
他却不知,当初兀颜光摆混天阵,只儿拂郎乃是坐镇青龙阵的主将,号为东方青帝木星大将,若无惊人手段,如何坐得此位?
只儿拂郎若在马上作战,惯使一条金丝杆的月牙斧,因此番要上船步战,特地卸去了长柄,只留一尺长铁柄,变为一把月牙手斧,对上张横,合身直撞,贴近抢攻,招招都是进手招数,端的凶险凌厉。
按说张横这口刀,浔阳江里“板刀面”,不知做了多少碗,便是当年名满江湖的好汉宋江,若不是李俊恰好经过,哪有后来浮舟?早便化作沉底。
然而任凭张横如何施展快刀,只儿拂郎的斧头,都似影子般紧紧相随,招招式式截在半途,水面寒天,硬生生杀出张横一身热汗。
眼见张横不济,童猛叫声:“哥哥小心,我去帮一把张大哥!”弃了对手,舞动两口短叉,便戳只儿拂郎,张横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只是童猛一去,童威却有些挡不住“轸水蚓”了,这厮若是马战,本事也只平平,偏偏步战时耍的好一条九节鞭,狠辣凌厉,令人难防。
眼见得浔阳江三将战况不利,闻人世崇陡然发威,一声大喝,画戟横斩、斜挑、直刺、正劈,一招快似一招,成珠那海手上略慢,吃他一招劈开大半脖子,鲜血狂涌。
“箕水豹”贾茂见了,心胆皆寒,忽起一脚,把还未死透的成珠那海踢得扑向闻人,自己扭身狂奔几步,径直跳入湖中,独自逃生去了。
闻人世崇眼皮都没眨一下,灵巧侧步让过成珠那海,疾抢几步,一戟刺出,“参水猿”周豹毫无提防,顿时吃他杀死。
“轸水蚓”班古儿听得周豹惨叫,一眼看去,倒吸一口凉气,猛挥一鞭逼退童威,反手一带,那鞭卷住船舷,发力一扯,轻飘飘飞出,半空翻个筋斗,也自入水走了。
可怜东方大将只儿拂郎,方才还杀得张横错不过手,转眼之间,局势全变。
闻人世崇大笑一声,高喝道:“开船,回汴京!”
那些船只齐齐转动,船上辽兵,反应快的立刻跳水,慢的都遭杀死当场,只儿拂郎反应甚快,但是身周全是敌人,都发出呵呵大笑,观其面目,竟是一个更赛一个的凶狠!
第612章暗潮涌动汴京城(下)
待船队重新驶回黄河,旗舰上的打斗也落下帷幕。
只儿拂郎倒在血泊中——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吃闻人世崇逼住他斧子,张横暴起,一刀断头。
须臾间横渡大河,将入汴河时,闻人世崇亲自掌舵,旗舰故意拉在最后,便见旁边芦苇荡中,钻出一条舢板。
张横、童威、童猛三人,纵身一跃,跳到舢板之上,回身来齐齐抱拳。
闻人世崇同胡敬、胡显,也都抱拳回礼,便见舢板上几个水手扳动桨板,顺着浊浪一道烟去了。
望他们去远,闻人世崇大笑道:“儿郎们,都莫要记差了,张副统领血战辽将,同归于尽,副将童威童猛,替大军断后,壮烈阵亡。”
这条船上的水手,皆是闻人世崇旧部,轰然应是。
船队进得汴梁,百姓们闻得大胜,满城欢呼,纷纷牵羊提酒,前来劳军。
赵官家得了捷报,亦是狂喜,忙宣了闻人世崇入宫觐见,当面闻他此战始末。
闻人世崇半真半假说了一回,官家啧啧称赞,赏下许多金银锦缎,又令童贯,一应抚恤从优。
待出宫,童贯拉着闻人至他府上做客,得知张横几个殁了,欢喜鼓舞,把闻人好生笼络一番,也赐下许多财物。
及回营,闻人将所得赏赐,尽数分给麾下兵将,水师上下欢声雷动。
次日,黄河水师又请出战,童贯不许:“左右已烧了他的船,难道他能飞过来?尔等水战虽然有些造诣,若冒失上岸,必有挫折。”
闻人世崇一番打听,才知此乃宫中传出的意思。
却是官家见水师这般能战,想起此前欲逃而不敢的尴尬,心中陡然生出个想头——
万一辽人势大,岂不是正好坐了水师的战船逃跑?
这个念头生出,自然不许水师轻易出战,以免有个万一,坏了这条上好的退路。
要不说身居高位者,眼光自非寻常人可比,赵官家居安思危,果然一举料中:
不过三日功夫,噩耗传来,却是辽兵于太行山伐得大木无数,顺沁水入黄河,一日夜间,搭成三百丈浮桥!大将兀颜光领兵五万,一举克破西辅郑州,守将胡师文一箭未发,全军皆降。
一时间,天子震惊,百官惶恐。
少师王黼立刻出班,剑指蔡京,言其用人唯亲,儿戏国事,其姻亲心腹胡师文、宋乔年等本无将才,却用以镇守四辅要地,方有今日之失。
四辅者,澶、郑、曹、拱四州也,乃是数年前蔡京为揽军权,说动赵官家所建。
这桩事证据确凿,蔡京仓促间难推诿,只得出班请罪,被官家指着鼻子大骂,令其闭门思过。
王黼又献策道:“如今可保京师者,唯童帅也。”
官家连连点头,亲自起身,拉住童贯手,垂泪道:“老卿家,国事如此,但仗汝挽此狂澜。”
童贯无奈,只得应下,遂计点兵马,共计四万余人,都令他上城把守,紧闭诸门,要固守待援。
官家又恐城外金明池水师被辽人袭破,传令大小船只,皆自西水门入城,泊于城内汴河、御街边上。
至夜,官家瞒了百姓,悄悄带了范美人,来到水师旗舰上,就此住下不走。
他打定了主意,一旦城防有失,便要随水师自东水门杀出,以觅生天。
次日,兀颜光领辽兵至,屯于城西,汴京城中,一日三惊。
童贯自伐辽以来,连场大败,麾下猛将,或是战死,或是失踪,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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