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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他,官家平日再亲和,乃至轻佻,当他震怒时,依然是手握帝国最高权柄的皇者。
哪怕你装,也要装出个怕的模样。
“云安、南丰、荆南!三州三十五县!本朝腹心之地,反贼侵州占府,战无不胜,而朕竟然一无所知!尔辈在想什么?尔辈想要干什么?要待反贼打到皇城外,才好让朕得知么?”
赵佶面皮铁青,声色俱厉,口水飞流直下,带着肠胃上火的酸臭气,喷在蔡京、童贯脸上。
二人眼睛都不眨,神态如沐甘霖,深刻展示出身为高官的基本素养。
“陛下啊!”童贯仗着身体好,“咚”地重重磕个响头,再抬起脸时,已是虎泪纵横:“陛下,臣只恨自己这数年来,全心专注于辽务,又精耕秦晋兵事,以致于竟忽脱了国朝基本,实在愧对陛下之厚望,罪该万死也。”
一边大哭,一边得意地瞥了蔡京一眼,眼皮一眨,那意思是:嘿嘿,这锅儿,老哥哥您背着吧。
说起这两个奸臣,不只是儿女亲家,也是一对欢喜冤家。
原来童贯早年在杭州金明局时,就结识了被罢官回乡得蔡京,这两人一见钟情,朋比为奸,蔡京“日夜陪伴”童贯,童贯也不负美意,每日把蔡京所画的屏幛、扇带等物,流水价递往宫中,且给予极高评价,使赵佶对蔡京的好感与日俱增,为他回京复职搭上了一道青云之阶。
蔡京复相后,投桃报李,推荐童贯监军西北,极力赞成他攻略青塘之策,后又提拔其为节度使,满足了这阉人建功立业的渴望。
然而小人之交,自古不得久长。
蔡京童贯两个,都是贪权好利之辈,起先还能相互扶持,如糖似蜜般亲热,后来各自大权在握,就要玩起一山不容二虎的故技。
蔡京拼命想要染指军权,童贯则是不断扶持朝堂党羽,都要在对方碗里抢肉,闹得势同水火,争锋相对,时人于是便称蔡京为公相,童贯为媪相。
蔡京看见童贯得意的眼神,气得三角眼一瞪,心道这老媪果然该死了,他这番话以退为进,赖得干净,岂不是说都是我的罪过?
果然皇帝听了童贯之语,只冷哼一声道:“你虽繁忙,毕竟是统军大帅,这等大事若都不知,岂不可笑?”
随即怒视蔡京:“你这老儿,朕把国家事务托付,这等大事也敢遮掩,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到我了!蔡京暗暗道:老媪,你且睁大了眼,老夫让你见识见识接化发的至高心法!
一瞬间,这老贼已然调动浑身艺术细胞,苍凉一笑,一双老眼温柔而无奈地看着皇帝,微微一眨,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咽喉深处发出悲怆的颤音:“陛下,老臣,死罪呀!”他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似乎因过度悲伤而几乎失语。
随即使劲摇了摇头,仿佛想要摇掉毕生的憾恨,猛然间脖子一挺,声音转至尖锐,哀恸如杜鹃啼血般:“老臣千难万阻,费尽周折,终于未能瞒住此事,让陛下得知,以至伤心耗神,此皆老臣之罪过也!”
言罢,捶胸顿足,哭得满头大汗。
童贯虎目一瞪:妙哉,这就接住了!这个老贼,他竟是坦然承认了欺君罔上罪过!
但是听其音腔,观其表情,每个细节都在陈述一句话:臣有苦衷。
那股弥漫无形的忠慨之气,诸葛武侯上出师表时,怕也不过如此。
皇帝也给他这做派震住了:“慢来慢来,老卿家,你的意思是,你竟然真的想要瞒着朕?”
蔡京含泪点头,眼神似自嘲、又见坚定,仿佛在说:我知道天下人都不会理解我,但纵然如此,虽千万人吾往矣!
音调以渐渐慷慨铿锵:“不错!正是要瞒着陛下。陛下啊,帝王者,享天下之供奉,为天下之正主。帝王忧,则天下忧,帝王乐,则天下乐。老臣既然为相,替陛下牧民,又安忍以小事,焚坏陛下心境,以致于天下同忧,万民难乐?因此决意暂时隐瞒,欲待平了王庆那贼子,再复告知陛下,以求帝心安乐。唉……”
说到此处,他悠悠一声长叹,寥落无穷。
来了,要化了!童贯屏住呼吸,用崇敬的心情期待着蔡太师的演绎。
蔡京苍老的嘴角泛起一丝极苦的笑意:“可惜老臣浑未料到,如今军中,殊乏健儿,亦无敢死之士,几番围剿不利,以致贼势声张,甚至扰乱京城,劫走帝姬,害杀吾儿,白发人送黑发人,此皆老臣无谋误国之报应也……”
说到此处,他身形摇摇欲坠,似乎悲痛至极。
“唉……”皇帝已然进入了蔡京的节奏,也不由随他深深叹气,想起蔡京一大把年纪,去年才死了个老九,今年又死个老五,年年死仔,当真可怜。他属于艺术家的性情开始作祟,反而同情起蔡京来:“老爱卿倒是一片好心,奈何不通军务……”
蔡京闻言大哭,哀哀叫道:“老臣这般年纪,岂不知自家长短?因此出兵诸事,都是听从高太尉所安排也。如今看来,高太尉竟也是不可靠的,幸好天佑大宋,这个节骨眼上,童太傅回朝,他素有知兵之名,战西夏,使大辽,无不彰显国威,若去剿那王庆,必成犁庭扫穴之势,淮西三州,旦夕可平。”
他妈的,这老狗,居然发到了我这里!童贯两眼一瞪,深深为蔡京接化发功力所震惊。
不过蔡京这一发,当真由不得童贯不接。
童贯深信,自己只要露出半点不愿之意,蔡京便会立刻举荐他的心腹挂帅,到时候打赢了固然本利全收,就算打输了也有话推诿:童太傅最是知兵,是他不肯出力,我等才勉力为之,至有此败云云。
好一套接化发!童某领教了!
童贯恨恨瞪了蔡京一眼,看向皇帝时,满脸都写着“忠肝义胆、赤心杀贼”字样,重重抱拳,宏声道:“陛下,此前微臣不知,以致于宵小做大,如今微臣既然还朝,哪里还容得他张狂?乞陛下许我召集军马,一鼓荡平此贼,以为陛下分忧!”
蔡京眼珠一转,连忙奏道:“本朝帅才,未有出太傅之右者。然而名帅若无勇将帮衬,亦难成功。太傅麾下精兵强将虽多,却要戍边,一时怕难以抽调。老臣袋里,倒是有几个能征战、敢厮杀的,臣愿都保举为将,助童太傅建功立业,以为君王分忧。”
童贯不料蔡京还有一个补丁,一时气得目瞪口呆:打输了我统帅不力,打赢了你举荐有功,老狗,你好算计啊!
正待找个借口拒绝,忽然有御营将军,连滚带爬奔来:“报陛下——高太尉率兵去追贼人,四十里外遭遇梁山兵马埋伏,一阵杀得大败,太尉战死当场,麾下诸将,大半阵殁,御营上去救援,亦被杀败,龙虎二将阵亡,金枪班教头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惊得官家目瞪口呆,敌军在京城外四十里杀散了禁军、御营军马,岂不是说京城也危在旦夕?片刻反应过来,顿时红潮上脸,惊叫道:“童太傅,快、快去点兵,保朕去金陵巡视。”
蔡京连忙爬起身,满口道:“对对对,童太傅,我等快保圣驾南巡,再调天下兵马,来剿梁山!”
这君臣两个六神无主,童贯见状,浓眉一轩,不紧不慢,说出一番话来!
正所谓:宦臣竞艺绝巅上,公媪争锋御驾前。接化发疾如闪电,童枢密挂帅执鞭。
第257章童贯挂帅征淮西
眼见赵官家、蔡太师已是六神无主,童贯不愧久临战阵,倒是临危不乱,双眉一提,喝道:“陛下休要担心,放着老臣在此,谅那区区梁山,怎敢来触虎须?”
戟指一指那传信军将:“呔!你这厮休要大惊小怪,这等窝囊胆色,若在俺西军,先斩了你这狗头祭旗。你且细细说来,那些伏军多少人马,战力如何,怎地便知他是梁山草寇?”
眼见童贯威风凛凛,赵官家、蔡太师顿时神魂一定,感觉有了主心骨,均是连连点头,看向那军将:“还不快回童太傅的言语?”
那军将苦着脸道:“他那兵马,不下五七千,其中先有两三千重骑,冲锋起来,锐不可当,又有两三千轻骑,都是彪悍敢战之辈,又有两三千马弓手,骑射之术了得,又有两三千骑兵伏路,至于为何说他是梁山的,只因领军三个大将,都被人认了出来,一个是当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一个是当年殿帅府制使杨志,一个是青州叛将秦明。林冲在梁山落草,杨志在二龙山落草,都是山东的强贼。”
童贯冷笑道:“四队骑兵都是两三千,加在一起岂不是过了万?真正是蠢货。”
回头一抱拳:“陛下勿忧,京城内外,禁军数十万,招手可至。至于那些草寇兵马,休听这厮们浪言,依老臣之见,至多不过四五千之数,不足挂齿。且令众军各自把住城门,待臣亲引一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为陛下分忧。”
官家见童贯雄赳赳忠肝义胆,愈发振奋,连连点头:“太傅真乃国家之柱石也!西贼骁勇,尚畏太傅之名,何况草寇乎?”
蔡京却道:“且慢!陛下,太傅,此事蹊跷。”
童贯皱眉道:“如何又蹊跷?”
蔡京目视官家道:“陛下,可记得慕容彦达之事?”
官家眉头一皱,只觉龙卵一阵痛楚,想起慕容彦达的人对童贯跨海连金之议一清二楚,顿时心疑起来。
童贯却是不知此事,闻言奇道:“我亦风闻那厮有造反之意,幸好被高太尉发觉诛杀,那厮曾在青州任职,难道那梁山、二龙山的草寇,背后竟然是此人?”
蔡京点点头,阴森道:“不然一干武夫,又能济甚么大事?陛下呵,若老臣料得不错,多半是慕容彦达死后,他那班底群蛇无首,因此那王庆逆贼招募了去!王庆这厮自称楚王,反意早彰,若有山东群贼助力,异日大举,便可分兵两路来取开封。”
童贯重重一拍大腿:“罢了!太师当真高见!原来这个关节,不在梁山,而在王庆!”
蔡京连连点头:“不错,梁山不过芥藓之患,若非高俅无能,随意派个大将便能灭之,但是灭了梁山,王庆依旧会联络别处草寇,只有灭了王庆,才是断绝祸根!”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番分析,赵官家顿时了然:原来如此,慕容彦达左右已死,梁山一干草寇,能做什么事业?关键还是敢称王的淮西王庆!
他再一看童贯,谈起慕容、梁山,神情自若,一副坦然无愧神色,心中不由一喜:看来太傅与反贼果然无涉,那跨海连金之议雷同,多半也是巧合。
当即道:“既然如此,可令一员大将,领兵驱杀梁山兵马,至于太傅,杀鸡不用牛刀,领兵去剿王庆才是正事。”
童贯立刻道:“西军鄜延路总管刘延庆,多曾在老臣麾下作战,此人如今恰好来京师,为皇后拜寿,便令此人为将,领一万禁军去杀梁山草寇,必可大胜。”
官家听了大喜,当即颁旨,令传刘延庆去领一万精兵,出城作战。
童贯又道:“至于征王庆,此事非同小可,若要毕其功于一役,至少需要十万兵马!”
官家笑道:“天下兵马,皆随爱卿调用。”
童贯道:“既然如此,且拨东京管下八路军州的兵马都监,各自领兵一万来汇合,睢州段鹏举、郑州陈翥、陈州吴秉彝、唐州韩天麟、许州李明、邓州王义、洳州马万里、嵩州周信,这便是八万雄军,再调禁军两万为中军便可。不过高俅这番惨败,损兵折将,禁军中不知可有得用的大将。”
蔡京连忙插话道:“老夫方才不是说,袋中尚有几个能征惯战的?都是万夫莫敌的勇将,本欲保举他们征梁山,如今关节既然在王庆处,且先调去枢密院听令,剿灭了王庆再说。”
童贯冷下脸道:“老太师,非是某家无礼,只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阵之事不可轻忽。太师保举之人,童某却要试一试他们武艺,若果然能战,某亦愿为国家选拔人才。”
官家听了笑道:“太傅这番话,也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过太师的眼光,自然也不会错。”
蔡京闻言,心中有些不安,但话赶话说到这里,难道此时说算了?一咬牙:“好,明日我叫他们去枢密院,由太傅考校便是。”
事情说定,二人辞了皇帝出宫,童贯自回枢密院,去调那八州兵马都监来京。
蔡京却是心神不属,七上八下回了蔡府。
他这些年为了染指军权,说动皇帝,建澶、郑、曹、拱州为四辅,每辅屯兵二万,都用自家姻亲及亲信宋乔年、胡师文等为郡守,今日正好有机会,便想让这些人去跟着童贯蹭一番军功。
不料童贯不给脸面,扬言要考校武艺,可这些人甚么货色,蔡京自然深知,若说贪污、揽权、结党、营私,一个个都是人世间的翘楚,若说武艺,能不能提动枪、拉开弓,还是两可之间。
一路上忧心忡忡,待回到府中,却见有人在门口喧闹,蔡京本来就一肚子烦心事,见状不由大怒,喝道:“哪个敢在我家府上讨野火,吩咐人去打断了腿,递交开封府发落。”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九尺余的大汉大吼道:“我家恩相,乃是太师门生,今日蒙冤身死,我等求见太师替他雪冤,你这门子却只顾赶人,又是甚么道理?”
这汉子的吼声便如雷霆一般,震得人耳朵发麻,另一个白净大汉,也有九尺,见状喝道:“孙将军,何故在此啰唣?他既然门楣高,我等不攀便是。我听说童枢密也在京中,童枢密是掌大军的,必然识重英雄,我等这身武艺,怕他不肯重用么?”
蔡京闻言,细细看去,这两个大汉,都是天神般身胚,旁边四个汉子,虽无这两个高大,也都是孔武有力模样,更兼一个个相貌堂堂,满脸正气,让人一看便知是忠义之士,猛然欢喜道:“哎唷,我正恨没有猛士,猛士这可不就送上门来了么?”
当即下了轿子,带着一干从人到了自家门口,伸手一指那门子的鼻尖:“好你个丢人败兴的恶奴,都是你这等仗势欺人的小人,败坏了我蔡家的大好声名。左右,与我重重打这厮!”
身后几个仆从如狼似虎般扑上去,放翻门子就开始殴打,一记记大脚抡的风声虎虎,颇有故太尉高俅遗风。
蔡京则是满脸慈和,仙风道骨一拱手:“诸位壮士,老夫便是蔡京,汝等来我门上,所为何事呀?”
正所谓:肚饥恰好枣儿落,瞌睡送得棉枕来。正恨囊中无好汉,自家门外得英才。
第258章你那夜坑我好苦
眼见许贯忠六人说了来历、来意,蔡京笑得如庙内老弥勒般,口都合不上了,又如那见了有钱员外的老方丈般,忙不迭地请了六人入内详谈——
府门不远的墙角处,时迁缩回脑袋,对戴宗道:“事已成矣,看老贼脸色,欢喜异常。”
戴宗奇道:“蔡老贼的府邸,出名的门槛高,这般殷勤,必有故事。”
两个对视一眼,从巷子里一兜转,便来到不远处一处私设的赌寮。
这个所在,时迁上回来京城时便摸熟了,往来耍子的,都是附近高门大院的护卫、奴仆,甚么哪家大人受了谁的贿赂,又或哪家的妾室私通了哪个马夫,这些人赌得上脸时,诸般秘闻信口便说出来取笑,要论消息之灵通,皇城司都拍马难及。
两人在里面勾留了有两三个时辰,十余两银子输的精光,你怨我、我怪你,各拉着一张晦气脸,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待拐过两条街道,见四下无人,眼神一对,同时咧嘴大笑。
两人打听到消息如下——
高俅战死,梁山干的,乃是当初被高俅迫害的豹子头、青面兽回来报仇;
梁山自诩土匪,其实乃是慕容彦达的私兵,此人有心复国,苦心经营多年,豹子头等好汉都是被他所救,因此甘心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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