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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没有等尤晓莺回答,接下来语气郑重地说:“我不准备去读大学了,你清楚我家的情况,我大妹马上就要读高中了,小妹和小弟也在读小学,我爸说家里负担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想让她辍学出来做事,她才十五岁,要挣钱养家也该是我的事!唐老师说云南现在却一批代课老师,虽然没有编制,但工资补贴很高……”
方远的神情失落,语气有些苦涩。
尤晓莺明白他的心情,曾经她也因为方远的这番话,认定他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人,才答应等他。可是,现实却是一直到尤晓莺等方远等到23岁,方远都只是云南的一个小学代课老师,没有编制,更没法转回安县。他只有的高中学历,没几年就有一大批资历比他浅的大专生、本科生加入教师队伍。他这个决定几乎是直接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不知道是不是梦里的自己回到了青春时光,尤晓莺有些冲动,她突然觉到如果这不是梦境就好了,她能劝方远改变这个错误决定!
☆、第3章这不是梦
尤晓莺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自己摸不开面子,嫁给了郑鹏辉那个渣男!她有时候又会想:如果当初自己和方远在一起,日子会不会过得幸福一些呢?其实也未必,方远家里穷,父亲身体也不是很好,母亲家里家外一把抓,想必也是个不好相处的泼辣性子,下面还有三个未长成的弟妹,这些全都是压在方远身上的担子。尤晓莺的老家虽然也是农村的,但尤父作为解放后第一批考出来的大专生,从毕业前就被分配在机关,尤晓莺也是出生在城里的。她从小被父母养得娇惯,才结婚的时候做起家务都磕磕拌拌,更别说农忙时下地干活,没少被郑鹏辉和他妈嫌弃,婆媳相处间,也没少被刁难。尤晓莺在吃尽了婆婆胡搅蛮缠的苦头后才明白,为什么父母当初在自己婚事上讲究门当户对,婚姻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她根本没法和郑鹏辉父母讲道理。
方远当初的选择,在曾经的尤晓莺看来是勇于担当,现在看来却是天真莽撞的。她还记得大概他去云南任教的两年后,自己收到过他一封信,方远在信里非常痛苦地提到了他妹妹最终还是辍学的事。
尤晓莺虽然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但她还是想阻止方远的决定,梦境中不是应该随心所欲吗?即使改变不了现实,但至少在梦里自己至少想试图改变下未来。
眼前方远目光专注,似乎不想错过尤晓莺脸上的一丝一毫反应。
尤晓莺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方远,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你去问问,我们学校这屇三四百号人,包括大专也才考上十来个。谁不羡慕你,你说放弃就放弃!不去读书,现在出来工作,你每个月最多也就挣四五十块钱,对省吃俭用些,是能攒下大半,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了。可是,现在在学校里和你差不多的人都读了大专、本科出来,三四年后他们基本上一分配就进能机关坐办公室!你就只有个高中学历,当一辈子老师,你甘心吗?对得起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努力吗?”
“现在你在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是因为在学校里唯成绩论英雄,不需要比家境、比交际,可是出社会参加工作不一样。在单位里,上下级关系,同事之间的相处,往往比一个人的工作能力重要。这个社会现在变革得很快,你一个人在偏远的山区埋头苦干,不仅解决不了家里的困难,自己也跟不上外面翻天复地的变化……”
尤晓莺是真正体会到改革开放后三十多年社会巨变的,她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供销社,工作轻闲,可没几年集体经济改制,他们这批人的铁饭碗丢了。下岗后,尤晓莺为了带孩子、照顾家里老人没有出去工作,等她被郑鹏辉一家人嫌弃,下决心出去工作的时候,却发现不过几年,外面大专生、大学生遍地走,只有高中文凭的自己成了被时代潮抛下的那群人,高不成低不就,处处碰壁。
方远神情复杂,带着浓浓的痛苦,他牵起尤晓莺的手,“晓莺,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你明白的我没有办法,我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自私的断了下面三个弟弟妹妹读书的机会!”
少年一边说着,另一只手一拳一拳地砸向身旁的树杆上,发泄着内心的不甘和苦闷,用力得手都见了红。
“天啊,你疯了吗!”尤晓莺连忙阻止,双手敷在对方流血的拳头上,却一下怔住了。
这不对!尤晓莺的意识在内心深处呼喊,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手敷在方远拳头上实实在在的温度,还有那鲜红的血液所带着的黏腻,甚至是呼吸间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一切都过于的真实,真实得不像是一个梦境,而是正在发生的!方远似乎觉察到尤晓莺的怔愣,以为自己让她受到惊吓。
“抱歉,晓莺!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尤晓莺仔细看着方远,眼前的人,五官清晰分明,并不多出众,但注视自己的眼神里真挚关切,格外让人觉得踏实可靠。那样专注而真实的眼神,落在尤晓莺身上甚至都能感受到有些灼热温度。
尤晓莺仔细回忆从自己在宿舍醒来后发生一幕幕,一张张鲜活的脸浮现在眼前,一切都真实得可怕让她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梦!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回到了三十年前,1985年,她十八岁高中毕业的那一天!
这不是梦!尤晓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三十年前的方远,他今天是鼓起勇气来告诉自己:他决定去云南当代课老师,最后问自己能不能等他几年。
可是现在,方远还没有来得及将最重要的那句话说出口。尤晓莺默默地扪心自问:自己有不有勇气能够等方远?他们俩可能在父母对方远家庭条件的反对下在一起吗,他们会幸福吗?自己能和方远的父母弟妹和平相处吗?
回想起在记忆里还是昨晚的除夕夜,灯光下父母苍老的容颜,尤晓莺说不出“可以”这两个字,对于她而言,父母还是昨日里朝夕相处的,方远已经是三十年前自己遥远青涩的初恋了!
对父母,尤晓莺她亏欠得最多。尤父一直是个严肃刻板的人,信奉的也是“黄金棍下出孝子”的教育方式,即使对三个哥哥打得再狠,对自己也从未下过重手。尤母由于家教使然,性格再温和不过,却也为了自己,在郑鹏辉和他那个泼辣的妈面前疾言厉色。如今时光倒流,能够回到三十年前从新来过,尤晓莺最想弥补的是对于父母的亏欠。她一定会努力成为父母的骄傲,不再为自己操碎了心,让二老能够安享晚安。
方远,就让他成为自己留在心底对于初恋的那份美好回忆吧!凭心而论,在和郑鹏辉那段失败的婚姻里,尤晓莺是伤痕累累,甚至对婚姻心怀畏惧。她对方远是有感情的,但是她远没有自信这份感情在两个家庭的逐渐摩擦中能支撑多久?
尤晓莺注视着方远的眼睛,那里面满是对未来充满天真的向往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像一簇燃烧的火焰。尤晓莺在心里叹息:现实的残酷会一点点把它熄灭,可是现在第一个试图去浇灭的变成了自己。
尤晓莺听见了自己有些飘渺的声音。
“方远,我们、还是分开吧!”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会对彼此造成的伤害,当初就不应该在一起,还是将最初的那份美好留在对方心底吧!
“为什么?”少年的声音里充满着不理解,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对不起,我……”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尤晓莺一鼓作气:“方远,我们不合适。我们俩之间的事情,我爸妈是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没有信心能够一直等着你。”
“就因为我家里穷?我只是个农村的穷小子?”少年的声音里尽是萧瑟,“尤晓莺,我以为你和那些低眼看人的不一样!你知道的,我会努力的。”
“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谈恋爱只是两个人的事,但结婚不是,婚姻等于一下子把两个家庭绑在了一起。”尤晓莺努力辩解着,却不自觉地错开和方远接触的目光,她有些不忍心去看他脸上的神情。
“这有区别吗?”方远攥紧了受伤的拳头,突然又想起什么,“那如果我继续读大学呢?毕业以后分配工作,户口也能落在城里,是吧?”
尤晓莺在少年的注视下有些窘迫,方远似乎误会了什么,她却无力辩驳。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只是想踏踏实实、简简单单过日子,这样婚姻生活方远是给不了她的。但是,这些她又说不出口,她不可能向面前的这个少年坦露自己的心思和三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
方远却突然轻哂一笑,目光里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在他的眸子里燃烧得更烈了,“尤晓莺,你好样的。”
尤晓莺心里慌乱极了,她才意识到她刚刚的所作所为过于草率,对于方远而言不亚于是对他自尊的伤害,用自己经历三十年的世故去打破一个纯朴少年对未来奋斗的憧憬!
尤晓莺窘迫的红着脸,呐呐地道歉,“对不起……”却也说不出多的话,其实她心里清楚道歉是世界上最没用处的话,因为很多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话能弥补的。
少年只是定定地看着尤晓莺的脸,沉默不语,突然一个转身迈步向小树林外走去。
在树林里斑驳的阳光下,白衣少年的背影格外刺眼,尤晓莺的眼睛涩涩的,脚下有些发软,身上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即使重活到三十年前,她也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会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去伤害在乎她的人。
但一想起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尤晓莺又在心里坚定地对自己说:尤晓莺,你做得对。方远现在只是不明白,这是对你和方远最正确的选择,这样对彼此都好。忘掉方远吧,之前的那么多年里在自己的生命中他也不是没什么存在感吗?这个名字对自己也只是关于初恋的一个符号罢了。
尤晓莺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理了理,现在是1985年,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高中毕业的那天,换言而之,从今以后她就是个步入社会的成年人了。她现在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回家去面对年轻了三十岁的父母,怎样努力孝顺父母,将曾经亏欠的努力弥补,成为一个让父母倍感欣慰的女儿。
对,从现在起作一个好女儿,努力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第4章家人
班车颠簸地开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道路的两旁大多是农田,此时正是水稻快要成熟的季节,大片大片金黄色连绵起伏。尤晓莺和冯露就挤在装得和罐头一样的车厢里,空气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其它各种味道,相当刺鼻。可要不是冯露,尤晓莺连这班车都挤不上。
在尤晓莺的记忆里,长宁镇到县城不到二十公里,三十年后也就坐半个小时公交车。尤晓莺和冯露在宿舍里收拾妥当,气喘吁吁地提着行李到校门口赶车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了,差点就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颠簸,客车终于驶进了县城,其实县城里是有高中的,八十年代里安县中学在整个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但尤晓莺的成绩不够县中的录取分数线,尤父就把她送进了长宁镇中。
冯露的情况和尤晓莺差不多,准确地说长宁镇中有近一半的人都是没考上县中的。因此,这个车厢里大多数人都是在长宁镇中学上车回城的。
没多久车厢内就空了大半,冯露的父母是县剿丝厂的双职工,家就住在厂里的职工宿舍。班车停在了剿丝厂的大门,冯露和尤晓莺约好第二天一起去逛街,就提着行李下了车。
班车慢悠悠地走着,尤晓莺在车厢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托腮望着窗外。八十年代的安县城区都是灰扑扑的,大多是平房,稀稀落落几幢楼房,但也不高,也就四五层的样子,几乎都是机关单位的办公楼或是家属楼。
车刚停在了县政府门口,尤晓莺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大门口冲她招手。
是三哥,尤晓峰!
尤晓莺刚走下车门,就有一双手接过自己手上的行李。
“尤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尤晓峰笑嘻嘻地对着尤晓莺大吐苦水,“我们还以为你没搭上车呢,妈还逼着我去学校接你呢?我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啊!我晚上还要值夜班呢?”
尤晓莺的三哥尤晓峰,只她比大两岁,大概是年龄接近的缘故,兄妹里面和尤晓莺关系也是最好的。尤晓峰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他和尤晓莺一样没考上县中,但却没有听从尤父的安排去长宁镇中读高中。十四岁的尤晓峰,被拿着竹条的尤父追着满屋子跑,边跑边大声地表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想要早点出去工作。如今,才刚满二十岁的尤晓峰,在政府的收发室里上班,已经有六年的工龄了。
“三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尤晓莺跟在尤晓峰的身后,边走边问。她不敢走在尤晓峰的前面,尤晓莺根本不知道三十年前自己家住在几楼几户。
“这不是妈让我今天一下午就在大门口等你吗?快点走吧,大哥二哥都在家等你呢!托你的福,今天晚上我们吃饺子,你可别和我抢啊……”尤晓峰带着尤晓莺上楼,一面和走廊上遇到的熟人打招呼,一面扭头对着尤晓莺挤眉弄眼。
尤晓莺心里划过一阵暖流,默默地跟着三哥上了四楼,楼道里有些昏暗,这个年代的建筑都不讲究格局采光什么的。尤晓峰在挨着楼梯左手边第二户门口停住,刚准放下手里的行李敲门,“吱呀”一声门就开了。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小声点,快进屋,别吵着邻居。”开门的是系着围裙尤母,她脸上挂着笑,侧开身子让尤晓莺他俩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