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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晗不由自主地就点点头,这男人话音平静委婉,非常入耳,只是对他微微地笑过几次,就有一种让他信任和信服的能量。
红袍男子坐姿端正挺直,眉目端庄大气,绝非寻常人物。
灵界里美貌男人楚晗也见过不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位爷又不一样,若论清秀婉约不及随琰公子,论美艳绝色肯定不如凤指挥使,然而长得剑眉朗目,双眼像皓月晨星般明亮,眼底自然带有某种宽容的善意。那股善意缓缓流淌到眼角的纹路中,再从嘴角化开,徜徉在空气中。
这个人衣着华丽身份尊贵,却不以贵压人,也没有一丝妖媚刁钻之气,周身仿佛都能看到天光环绕,江河浩荡,白水东流,自有一段浩然正气。
楚晗怔怔地问:“小千岁人在?”
红袍男子安抚道:“他在疗伤,已经痊愈。你放宽心吧。”
原来方才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大约是自己眉心处透出红光,开了天眼吧,楚晗心想。
楚晗笑说:“多谢大人了。我知道你是谁。”
“哦。”男人微微靠近他。
一身艳红色锦衣禁军官服,头镶翠玉腰衔玉带身后挂一把绣春刀,从天外云端降下来寻他们……楚晗从榻上起身,很懂礼数地抬手合握,再九十度弯腰行一个礼,抬眼真诚地说:“你是七百年前执掌神都的冯翎将军。多谢将军念旧施恩,相助小千岁疗伤,还请将军能再法外开恩一次,把凤大人也一并饶恕了吧,放他跟我们回去吧!”
楚公子说得恭敬诚恳,但一句要紧话也没拉下,生怕过会儿就没机会给他说话了。
红袍将军朗声一笑:“果然是三太子请来的贤内助,咳!”
房千岁在桃源谷底曾经提起过,要去求一位故旧之交襄助,破解龙息封印。楚晗当时就猜想,小千岁心里惦记的是那位开天辟地的指挥使冯翎将军。
没想到将军不请自来。天差们当真消息渠道四通八达,这样快就知道凤大人犯错误了,准备挨□□了……
以房千岁的话讲,冯翎是当年成祖朱棣手下亲信,帝都禁军的正牌将军,七百年前那位真正的指挥使大人。冯翎因为作战英勇、护卫京畿赤胆忠心,在人间阵亡之后才受封做了神狩界大总管,现在已经位列天上仙君了。
房千岁应当是幼年就结识了冯翎。小白龙那时来神都玩耍,有过一段交好的渊源吧……
楚晗心里有一丝丝儿泛酸,心里特明白。小妖妇螣蛇之类他才没有放在心上,与这位冯翎将军相比,提鞋都不配。即便如此,他又真心尊敬钦佩这样的男子,忠肝义胆,又宅心仁厚,更何况还相貌堂堂看着很舒服。三殿下结交的挚友,果然不是平庸之辈,这货倒也很会识人。
天界来使的行宫就飘浮在云端,随云而行,自神都上空缓缓而过。
房千岁从庭院的水池旁走过,果然敞着衣襟,把水族制服穿得像游牧民族套马汉子的外袍,全无顾忌地露出半边臂膀,伤也好全了。
青猺与赤猸两名高级保镖正在院中站岗。房千岁过去,对这两位刚跟他打完架的天差点头打个招呼,随即就开始摸兜。
房千岁是跟七爷八爷学的,见人打招呼就想摸烟。一摸发觉自己没有烟,摸出一盒薄荷糖。
那是楚少爷喜欢嚼的薄荷糖。
楚晗隔着一道窗子偷窥,辨认那几人的口型。房千岁下巴一摆,招呼:吃糖吃糖。
青猺大人:……什么玩意儿?
赤猸大人:……看着像灵界的保养护肤神药,十髓养颜露?
青猺大人:蠢货……万一是七穴荡情散你也敢吃……
房千岁:吃吧,除口气的,咱们这儿买不到。
青猺大人:挺好吃的,三太子你什么时候再过去?帮我俩也带几盒。
楚晗:……
不打不相识,打完一架竟都混成哥们儿了。房三太子是性情中人,也不记仇,见着他欣赏的、瞧得上眼的汉子,谈得投机。反而赤猸大人一脸歉意,不住地小声嘀咕,“我放那一把火,有没有烧坏了你那位楚公子啊……”
楚晗仍是顾虑凤飞鸾的下落。或者,他与其说是关心凤指挥使的安危,不如说是关心他的发小沈承鹤。他们仨突然被冯将军俘虏上来,唯独留了承鹤一人在下面,这会儿又满地打滚哭坏了吧。
冯翎在庭院中走上几步,面朝苍天,一挥袖袍。
天宇上空河山乍现,岩浆沸腾,浮现滚滚的烟尘。神界大西北戈壁滩的阴山山脉之中,一座巨大的焰池喷涌着岩浆,方圆十里之内皆沸腾一片,比凤大人用金杖戳出来的那个火坑要大得多。
这才是阴山脚下真正的灵火渊,历代鬼卫的出生地与葬地。
凤大人被一条灵索穿过锁骨,悬于灵火渊上方的峭壁上,面对岩浆奔腾的焰池。
他们看到的应是千里之外的境况。楚晗大惊:“将军,你真的要将凤指挥使投入灵火渊?那样他就……就真的毫无机会……”
冯翎遥望天空说道:“凤大人确实触犯戒律,他的本心也不愿再做神都指挥使,按理应当投入灵火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与今世做个干脆的了断。”
按理说,鬼卫们百年之后,只要修行未成、不能升天位列仙君,就都难逃烈焰焚池内轮回的宿命,凤飞鸾不过就是早几年回炉重造。然而在楚晗心里,对这个人的感觉已经不一样。这如果真的抛进去重炼了,下一个轮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再世为人,与可怜的承鹤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冯翎看出楚公子心事,郑重解释:“戒律天规与三界之间轮回,皆由地藏王掌管。本将是主动请缨跑一趟路,替地藏王传达旨意。我并不能任意生杀予夺,也不能随便决定凤大人生死。”
倘若面对别人,楚晗或许还要几次三番反复纠缠求个情面。面对冯翎将军,他被对方庄重从容的气质折服,伶牙俐齿一下子变钝了,胡搅蛮缠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很怕被对方看低。
房千岁咳了一声:“没有别的转圜机会?”
冯翎转头:“怎样转圜?”
房千岁哼道:“那你又为什么‘主动请缨’,没让地藏王那个古板老头子亲自过来捉拿凤飞鸾?”
房千岁很不客气地戳中,果然熟人之间了解。冯翎将军无奈地笑出声,摇摇头。
冯翎派青猺赤猸二人速去西北阴山,将凤大人请回这里。
天差出马,大概就是一挥鞭子窜出去千八百里地的效率,不出半柱香工夫,就带回了凤大人。
凤飞鸾这一日经历了千回百转,在峡谷中触壁大难不死,又吊上灵火渊受了一番火烤锤炼,这时跪在大殿之上冯翎将军面前,是面色清冷如死灰,自知归期不远。他犯了大错,当官没当好,在顶头上司面前也没什么能够辩驳隐瞒的,因此并不哭泣求饶,也不顾及自己披散着头发衣冠不整。
冯翎将军注视凤飞鸾许久,双目清明:“凤大人,你的官帽官袍呢?”
凤飞鸾回道:“掉到峡谷里那几日……失落了。”
冯翎起身,解开自己的绣金线大红袍,大步上前,将袍子罩在凤大人身上,裹上。
冯翎说:“我早已不属皇城禁军,只因怀念神都旧部,数百年来仍旧一直穿用这套衣服。但你仍然是神都的指挥使,有天赐金杖在手,有官职在身,本将一天没有夺你的指挥使之位,你就是神都指挥使,怎能不穿官袍?”
凤飞鸾眼底变色,低头垂下眼睫。
冯翎将军又问:“你打算现下回去神都履职?”
凤飞鸾神色坚决,摇摇头:“不回去了。”
楚晗在一旁顿时紧张,真为这倔脾气的操碎了心。
冯翎:“你宁愿自投烈焰焚池也不愿回去?”
凤飞鸾:“我还有的选么。”
冯翎:“你有。”
所有人抬眼盯着冯将军。
冯翎郑重道:“你出生时就由凤鸟衔露点额,少年聪颖,身上带了九头灵凤的气息,自然就与其他鬼卫心性不同,这不能怪你。地藏王慈悲为怀,不忍伤你,给你两条路任由你选,我只是带话给你。第一条路,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天界重新修行,免你在这里受轮回之苦,但是,你再也不能与姓沈的公子见面……”
凤飞鸾睁着茫然的眼,不吭声。
冯翎继续说:“第二条路,你仍是像现在这样,留在这里,与那位沈公子一起。”
楚晗愣了,这算什么条件?
凤飞鸾双眼发亮,暗夜里抓住一线光明,想都不用想:“我选第二条路!”
“凤大人。”冯翎将军说:“你要留在这里,你就仍然是奉天巡牧的神都指挥使,背负神界疆土上百万生灵的福祉,就要解灵界之困、神都之危。”
凤飞鸾蓦地顿住,心里也约莫知道对方会提怎样的条件。
黑色潮汐从北方大漠袭来,就要席卷神州大地,一点一点蚕食上空的天宇。现下只有天外来使驾的这朵祥云是干净清亮的,其余地方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阴霾,灵界要变天了。
冯翎面露庄严的笑意:“你只要能解神都危困,保住我神狩界万里疆土无虞,就是你这一世最大的功德,那时你可以上天求仙,也可以仍做你的指挥使,你想纳沈公子做你的伴侣,也随你意愿——只要那位公子也乐意。”
楚晗轻声问:“倘若不能成功,会怎样?”
冯翎说:“如果做不到,也没有什么,那位沈公子会平安返家,你们无需担忧。只是,凤大人,你十八岁为官,如今已八十余岁,大业未成,然百年大限也快到了。到时只能自行去阴山灵火渊了断,就再无转圜,你明白吗?”
房千岁那边往后一仰,显然松一口气,将军确是宽厚仁义,这就是有意放人一马。
凤飞鸾胸口微微抖动,绕来绕去终于听明白了,眼前闪过动容神色。也是平生头一回,他真心切意地对着个人磕头下拜,对冯翎长拜不起。
楚晗没料到有这样的转机,心潮起伏澎湃。眼前的冯翎将军声音庄重清润,行止端庄,望着就像品味一块温润的美玉,那时让他心里暗暗生出四字形容词,将军如玉。
冯翎对凤飞鸾微笑道:“你我也以半月为期。”
凤大人昂头挺胸,傲然道:“好,半月之后做不到,我自去阴山,不必将军再来拿人!”
凤大人穿了冯翎的大红绣金官袍,戴上翠玉官帽。
冯翎大步出殿,站在台阶上往云端一挥,就请回了那杆凤头金杖,重新递给指挥使。
凤飞鸾只是暂时解了灵火渊之危,不用进炉子被火炼了,然而破解侵袭灵界的黑暗潮汐一定没那么容易,半月之期着实有些紧迫。
楚晗当然是瞬间就打定主意,朋友之间义气为先、雪中送炭,凤大人与承鹤能否百年好合在此一役,他不会坐视不管。他心里同时还计较另一事,想请教冯翎将军。
楚晗:“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就想问,我为什么不怕灵火;你手下那两位天差身份尊贵,为何跪拜我一个无功无禄的凡人?
究竟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
房千岁简直像与他心有灵犀,俩人商量好了似的,也上前一步:“冯将军,你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
冯翎仍是面带微笑,也知道他俩要问什么。
冯翎对楚晗说:“楚公子,我与他还有要事相谈,麻烦你在院内稍等。”
这人然后对房千岁摆个手势,会心一笑:“三殿下,请。”
房千岁毫不迟疑地一把握住冯翎手腕:“走,屋里说。”
楚晗:“……”
楚晗愣住了,那时当真有几分尴尬和窘迫。
他就眼睁睁瞅着冯仙君与嘲风同学拉着手三步两步进屋了,而且闭门关窗,就是不准他听到俩人究竟谈些什么。
那两位爷谈了大约有三盏茶工夫。
楚公子在院子里绕着水池足足走了十八圈不止,还要故意背身对着殿门,装作没有留意去看。
他内心狐疑忐忑,或者说根本就是有些吃醋了。
小千岁总是不出来,他心里没底,但是男人之间这种场面上的事,只能硬撑着风度,装着若无其事,随便那两个家伙聊到晌晚天黑再来个被窝里秉烛夜谈,也不能显出自己在意了。
他的抑郁症都要犯了,胡思乱想了房中的十八种情形,气得脑仁疼。
楚公子是脾气很好,但那是以前没遇见让他有危机感的人。
姓房的倘若再不出来,他想把自己胸口上那个小圈圈弄下来,还给三太子,你去给冯将军戴上吧。
☆、83|第十一话.桃源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