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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市井人家
作者:王老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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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义兄弟雪夜打更
刚过了酉时,李四郎家里的狗就叫起来,在天井院儿里头追着尾巴撒欢儿,引得他家那两三岁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娃儿反倒精神了,离了娘的怀抱下地去追那畜生。
李四的浑家杜娆娘见了,啐了一声道:“都是你成日里到了钟点儿就起急,倒叫狗儿都记住了时辰,这是催你快走呢,去罢去罢,也不知外头有哪个相好儿的等着呢。”
李四郎躺在炕上乜斜的眼睛,伸手拍了拍吃饱喝足的肚皮,也不甚着急的,对着自家儿子招了招手儿,从炕头的簸箕里掏出一块关东糖来摇了摇。那小娃儿正追着狗儿疯跑,瞧见了爹爹手里的爱物儿,登时放了狗儿,“噔噔噔”就往炕边儿上跑,伸手扒住了炕沿儿,蹬着一双小短腿儿就要上炕,可惜将将儿比炕高了不到一头,上不去,干着急,回头可怜巴巴地瞧着娘。
谁知那杜娆娘的忙着收拾碗筷儿,也没瞧见孩子求助,嘴上依旧是絮絮叨叨的说:“可别说我们没给你提个醒儿,回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如今你算是个学徒的呢,去晚了忒失礼。”说着,细腰一扭,端了剩菜剩饭和碗碟儿,一打帘子出了房门。
李四郎一面晃着手上的关东糖逗弄孩子,一面朗声笑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张三哥再不是那样的人,人家要不是看我前几年为了讨你,花光了家里留下的媳妇本儿,也不能在看街老爷面前再三再四的替我说好话,谋了这么个铁饭碗儿的差事,他若是个爱见外的刻薄人儿,我倒是宁可赋闲在家,也不到那样的人手底下受气去……”
杜娆娘的在厨房里烧汤洗碗,一大锅的滚水烧着,也听不清爽丈夫说什么,只得装模作样的答应了几声。
他家那两三岁的哥儿一会儿瞅瞅炕上躺着的爹,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外头厨房里的娘还不进屋,急得直蹬自己的小短腿儿,“哇”地一声就干嚎了起来,倒把个李四郎唬了一跳,长臂一伸,把个小奶娃儿捞上炕来,举高了笑道:“莫哭莫哭,爹爹赏你关东糖吃。”
谁知道小人儿受了冷落,见半晌没人理他,越发委屈起来,平日里见了果子就是命,如今也撇下不要了,给李四郎伸手举着高儿,还是哭,直哭得鼻涕眼泪的流了他爹一脸。
李四郎正要发作,忽见他浑家端着洗脚汤进来,见李四举着孩儿玩耍,唬得叫了一声皇天菩萨,紧走几步上来接住了,搂在怀中,嗔着李四郎说道:“才走开一会儿,你又招他,又不是猫儿狗儿的,小孩儿家魂儿还不全呢,唬出病来可怎么好。”
一面脸儿贴着脸儿,看孩子烧不烧,倒也没事,方才放下心来,一面又叨叨着要请乡下有名的神婆三仙姑来瞧一瞧,给孩子认个干亲,避避邪也是好的。
李四郎不以为意说道:“都半大小子了,哪儿有那么娇贵啊,咱们又不是那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那三仙姑原先跟我娘倒是极熟的,我就认了她做干亲,如今我儿子又要认,这不是乱了辈数么。”
这三仙姑是镇郊数一数二的神婆,平日里会跳个大神,驱邪看病的,闲了时也做些媒婆儿的生意勾当,只因为年少时候下了神,发誓不嫁人的,原先与李四郎的娘是个手帕交,后来姐妹淘嫁人生子,就叫自己的儿子认了三仙姑做干娘,只是等到李四郎娶亲时,双亲都已经亡故了,也就少走动,所以李四的浑家竟不知道有这样一门干亲还在。
如今听见丈夫说起来,倒有些安心了说道:“哟,往日里常听见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们说,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生下来就有许多小鬼儿跟着,瞅个空子就要拧他两把,伸腿儿就要绊一跤的,都要认个尼姑道姑的做干娘,方才能免了这遭儿,没想到你这么个怯老赶倒是好福气,生来就有这样的干娘,只是我过门儿日子也不短了,你咋就这么没心没肺,不知道叫我往乡下拜见拜见去,干娘不说你没个算计,还只当是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那李四郎一个大老爷们儿糙汉子,从不把些人情世故放在眼里,听了这话不耐烦道:“原先都是他们老姐妹儿两个走动,如今我娘死了好几年,我一个小伙子老去登人家老姑娘的门,好说不好听,日子一长就混忘了,既然恁的,赶明儿你得了空儿,带着儿子过去瞧瞧也罢了。”
他浑家听见,“嗳”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又推了他两把说道:“起来烫烫脚再去,昨儿晚上听了一夜的北风,今儿又阴沉沉的一日不见太阳,只怕晚上就要下雪也未可知,你们打更的,走动时不在紧要,就怕到了更房里头,不过就是半间房,四下里透风,又没铺盖,睡不得人的,要是下雪了冻出病来可怎么好呢。”
李四郎听见浑家温存言语,心中一动,一个鲤鱼打挺就从炕上蹦了起来笑道:“谁说不是,只是自古更房都是如此,为的就是叫更夫睡不成觉,不然都睡的踏实了,万一街面儿上不太平,出了什么诲淫诲盗的事情,不只是咱们,就连看街的老爷也有不是。挣的就是这份儿钱,还埋怨个啥。”
说着,长腿一伸,就伸在他浑家面前,娆娘见了,啐了一声,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去玩耍,自己蹲下身子给丈夫脱了袜子卷起裤管,服侍他洗脚,一面问他“烫不烫”等语。
李四郎只觉得这些年为了讨老婆花下的银子全都值了,笑嘻嘻地也不答话,低头见浑家给他往小腿上头撩水,忍不住伸手在那她脸上拧了一把,娆娘成婚还不到五年,夫妻两个正是热络的时候,脸上一红,轻轻啐了他一声,拿了厚厚的巾子替他揩抹了,找干净鞋袜给他换上。
一旁那小奶娃儿嘴里含着关东糖,怔怔瞧着父母,一对儿大眼睛滴溜溜的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四郎一抬头瞧见了,一把搂了过来放在膝盖上笑道:“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你也瞧着眼馋吧?等爹爹出门给你挣媳妇本儿去咯。”
说的他浑家也绷不住,扑哧儿一声乐了出来,伸手夺了孩子搂在怀里哄着,一面嗔他道:“他才几岁,就教他这个,明儿学坏了,都是你这老不正经的挑唆的。”
李四郎弯腰提上了快靴笑道:“不早啦,再过几年就要开蒙的,到时候又是一笔进项,得,你们娘们儿插严了门早点儿歇着,我这就往更房去寻了张三哥,晚上别人叫门可千万莫开,快到年关了,各处也不太平,鸡叫了我自回来便是。”
杜娆娘听见点头说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别让张三哥等急了,你自己也长个心眼儿,如今人心世道不如从前了,遇上什么歹人,你们更夫可是不管拿贼的,只管敲锣叫巡夜的老爷们,别仗着自己是年轻后生就要贪功,往常听人讲,那些强贼都是高来高去的本事,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们几个小更夫呢。”
李四郎见浑家关切自家安危,心中一暖,见她怀中的奶娃儿已经昏昏欲睡了,上来搂住妇人粉颈就亲了个嘴儿,不等他浑家骂出来,早闪身往天井院里一蹦,笑道:“我自去便了,要是下雪了没准儿能早点儿回来,你洗了牝等着我。”
说着呵呵儿一乐,推开街门自去,娆娘抱着孩子,追到门首处低声啐了两声,骂了句狠心短命的,说到短命二字,又连忙掩了口,红着脸关了街门儿,按丈夫的吩咐闩了门,又把狗放了出去在院子里,自己抱着孩子回屋上了二遍锁,推了推,方才放心上炕,点个小油灯儿哄自家哥儿睡觉不提。
李四一出街门儿,就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心里感念媳妇儿临走前给自己烧汤烫脚,到底抗冻些,这会子街面儿上的买卖铺户一般都上板儿了,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都是急匆匆的往家赶,只因他是这一带的更夫,多有熟识的,见了他少不得打个招呼道:“哟,四郎又上差事去啊,这一片儿可是全指着你和张三哥,辛苦辛苦!”
李四见了熟人,也少不得抱拳作揖应付着,一面加紧了脚步就往更房里赶,远远的还没到,天上就飘起雪花儿来了,瞧见一个人影儿,提着个气死风的灯笼出了更房,瞧见李四来了,对他点了点头。
李四郎见状,连忙紧走了两步,一面热络点头笑道:“三哥今儿又比我来得早。”迎出来的人是个精壮汉子,论理这李四郎就算是生得人高马大的,这汉子倒比他还要高出一头,身量儿也壮实彪悍些,只是为人有些少言寡语的,见李四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就摇了摇头笑道:“你拖家带口的,自然乐意在家里多待一阵,我平白在家里做什么呢。”李四听了这话也是苦笑一声道:“前儿恍惚听见我那老盟娘上城来瞧哥哥,莫不是你们娘儿两个又起了龃龉不成?”
☆、第2章张三郎挑大梁
张三郎听见兄弟问他,苦笑一声道:“老四,你也知道我家里的难处,又不是外人,我也犯不着瞒着你,她老人家原也是好意,无奈我家中的根基你是知道的,只怕没个三五年的光景,这事也没个指望。”
李四郎听了心里倒也替他家犯难,别看这张三哥如今守着个铁饭碗儿,在这一片混上了更头儿,家道倒是比自家艰难多了。
原是当日看街的老爷遇上强人剪径,差点儿折了进去。多亏了这张三郎进城来谋差事,可巧遇上了,他又有点儿庄稼把式在身上,练过三天两早晨的,又是十八岁一条庄稼小伙子,胳膊四棱子起金线,别说还有点儿功夫傍身,就单凭着一膀子力气也够唬人的,加上看街老爷身上又有太平腰刀,那两个贼人胆虚,方才丢下他们兀自跑了。
这看街老爷瞧见张三体格健壮有些把式在身上,最难得的好管个闲事,有些古道热肠侠义风度,可巧原先这一带的更夫头儿带着徒弟告老还乡了,不然他也不会落了单,一打听才知道,这小伙子正是进城来谋差事的,也是还他一个人情,就招在自己门下做个更头儿,放了权叫他自己再寻一名更夫。
只因这张三郎早年间曾经在县里念过几年幼学童蒙,与这李四郎是同窗好友,此番进城来谋差事,也是借住在他家里,眼见着他为了讨媳妇儿把爹娘留下的本钱花了个精光,如今已经放了大定,不一时便要过门儿。等摆过了酒席,只怕家里就要精穷了,这一回自己阴差阳错的放了更头儿,可巧提携提携这位同窗好友,就顺水推船荐了李四郎在自己手下做更夫,算到今日,两个共事也有几年了。
这更夫差事虽然繁重,月钱银子可不算多,一月二钱,更头儿稍多些,也就四五钱银子,算下来还不如大饭庄子里的跑堂儿的伙计赚的多。
张三郎老家在乡下,当年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儿,只因为老父得了重病,家里为了瞧病,将一份好家私当卖一空,原先的肥田也折损了一半儿多,到底留不住人,伸腿儿去了,抛撇下寡母王氏带着三个孩子过活。
这张三郎虽然排行老三,只因王氏年少时节身子虚弱,开怀生养的头两个孩子均留不住,待到张三郎这一胎却是壮实得很,下生时一个鲤鱼打挺就落了草儿,全然不费娘亲半点儿气力,一家子都说他是个有福气的,下乡人又没有学名儿,大排行在第三,就叫个三郎,后头还有一个弟弟张四郎并一个幺妹张五姐。
偏生这张四郎与乃兄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竟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三郎自幼就乐意打拳踢腿的,原先家里有地的时候庄稼把式也是一把好手,为人忠厚老实,少言寡语的。
这张四郎倒是改了个章程,只因听说他家祖上竟做过一任小官儿,不知怎的就心向往之起来,平日里很有些以世家子弟自居,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家谱儿翻腾出来,每日里细细地看。
只因他落草儿的时候凶险,差点儿叫脐带勒死了,又生得猫一般大小,拳头似的一张小脸儿,故而虽然排行当中,却是父母最疼,纸儿包纸儿裹好容易养下来的,由着他的性子胡闹。
一般村里殷实人家儿的男娃,能上完了幼学童蒙就算是不得了的,偏生这李四郎一门儿心思就要重振家风,听见祖上在镇上做过官、置过宅子,就夸下海口说什么“再整基业”,又哭又闹的叫爹娘拿万万年的庄家钱供他到镇上来念私塾。
父母起初只当他中邪发了昏,也不肯听他浑说,谁知这李四郎也是个有气性的,成日里在家闹那些一哭二饿三上吊的把戏,把老两口折腾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没奈何,只得变着法儿跟张三郎说了,叫他辍学回家种地,供弟弟到镇上念书。
这张三郎虽然不曾念过几本书,不过是不做睁眼瞎子罢了,难得的是虽曰未学,倒是个天生的孝悌君子,见父母这样为难,弟弟又要死要活的,也就答应下来,且喜他原本在斯文上面倒是可有可无的,只爱练练把式,此番回乡种田倒也没什么心结,依旧一门儿心思帮衬家里营生起来,算下来竟也够了这张四郎一年到头在镇上的嚼裹儿和束脩银子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没几年张老爹病重,家中当得四壁皆空,发了丧入了土,穷得一个叮当山响,满以为这李四郎在城里混了几年,才考上了一个童生的身份,这回也就彻底死了心回乡务农了,谁承想这李四郎偏生是死鸭子嘴硬,虽然屡试不第,非说自己来年定然考上秀才,光耀门楣,死活不肯离了书院,人家斯文地方,又不好轰了他去,夫子只得派了几个同学,委委婉婉的上门儿对他家说了,若是来年还没有束脩银子并房钱搭伙,也只好“西女门中市,言青山上山”了。
张三郎母子两个挑灯琢磨了半夜,方明白人家夫子说的是“要闹,请出”四个字,愁得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二日,张三郎想好了,对母亲说,如今家中好田当卖一空,只余下几亩薄田,她与五姐两个就料理得来,家里用不上重劳力,不如叫他进城谋个差事,或是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或是大铺户里头做学徒小伙计儿,再不济往勤行走一走,熬几年当上大伙计,加上食客的打赏,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王氏听见儿子这般说,心里虽然是偏疼小儿子乐意的,只是面上又不好明说,只得叹道:“儿啊,娘一辈子没念过书,是个睁眼瞎子,只是这士农工商的排行心里多少也明白些,咱们庄稼人老实本份,守着多大碗儿就吃多大饭儿,也算是安善良民,如今为了你弟弟念书,倒叫你进城去做小伙计儿,伺候人的勾当,娘心里不落忍,着实过意不去,可是你要不去,你弟弟成日里寻死觅活的,放在家里大不成个体统,倒叫我好生为难……”
张三郎为人磊落,心里倒没有那些个弯弯绕,听见母亲话里话外的是愿意了,就二话不说收拾了铺盖卷儿连夜上城,谁知道小伙子家气力足,人家总要赶大半日的路,他走不到四更天便到了,守城的兵丁还不曾开了城门,只得猫进门洞子里歇了一个更次,熬到了五更天,人家方才开了城门放他进来。
正是隆冬时节,天色晦暗不明,又飘着雪花儿,虽然开了城门,街上也是路静人稀马滑霜浓的,没几个人影子,张三郎信步溜跶,正四下里观瞧各家各处买卖铺户的门脸儿,盘算着看哪一家中意,等一会儿天大亮下了板儿时候,好进去问一声要学徒不要。
正走着,就听见前头小巷子里隐隐约约的传来打斗之声,这才遇见了看街老爷,两个趁着声势吓跑了贼人,也算是因祸得福,谋了这么个更夫的差事。如今在县城里供职有个三五年的了,当年进城的时候还是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子,如今长到二十岁上,村中一般年纪儿的后生早都娶妻生子了,好比李四郎这样,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都在少数,不少人家中也有个男花女花,儿女绕膝的局面。
当初进城谋差事时,王氏倒是十分乐意,且喜孩儿给自家挣脸面,一进城就是开门儿红,谋到了这么个俏活儿,一月五钱银子在城里不在紧要,在乡下也是好大一笔进项,加上老闺女在家帮衬着种地、做针黹并给人洗衣裳,一年的嚼裹儿满破也够用了。
谁知道这一二年间,他家这老二不知怎的,上蹿下跳,非要撺掇他娘给大哥说媳妇儿,原先王氏倒也不是不着急,只是老闺女还小,又是自小儿娇养惯了的,不大乐意往外头聘,可若是没有这笔彩礼,家里又实在拿不出钱来给老大说媳妇儿,王氏的意思是等几年,攒够了一笔嫁妆,先把老闺女风风光光的打发出了门子,再给老大说亲。
谁知老二年纪轻轻的,倒是等不得了,每回来家就问大哥的婚事,把个王氏催的要不得,娘儿两个趁着没人的时候一过话儿,到底叫王氏问出来了。敢情是老二在城里见私塾的同窗多有成亲的,殷实人家儿还有娶妾的事,如今一年小二年大了,就活份了心思,想着成亲的勾当,可是本地风俗再没有兄弟反倒越过大哥去,先成亲的道理,这才赶着撺掇他娘赶紧给大哥说媳妇儿。
不拘什么样儿的,早早打发了他成家立业,一来自己可以顺势成亲,二来娶了长嫂进门,往后在家做些活计,多一口人养活自己,城里攒下的换洗衣裳也有人给缝补浆洗,不像家中那个幺妹儿,娇娇气气、横针不拿竖线不动,活脱脱儿跟个大家小姐似的。
☆、第3章元君祠撞客玉女
这王氏禁不住小儿子一顿揉搓,心里就慈悲了,从此以后只要是老大来家,就变着法儿的对他说讨一房媳妇儿的事情。
一回两回,三郎还不曾放在心上,谁知道后来竟是一家三口儿轮番上阵的劝,连幺妹张五姐也撺掇哥哥早娶,好分担自己房里的针黹女红,灶上地里的活计。说的那张三郎渐渐不耐烦起来,便不常常来家,都是住在看街老爷宅子后身儿的一间搭出来的小土坯房子里,原是他家要赁的,因为看三郎为人老实本份,就招他做了街坊,镚子儿不要,为的是照应家宅的意思。
谁知道这几日王氏受了儿子闺女的撺掇,借着上城来瞧小儿子的当儿,又跑来寻三郎,长篇大套的说了一车话,左不过就是劝他挑人家儿,家里多少也能帮衬帮衬等语,说的张三郎心里有火,答言就不似往日那般耐烦。
王氏拿住了把柄,哭天抹泪儿的说三郎待她不冷不热的,絮絮叨叨了半日,念叨得三郎脑仁儿疼,又不好说她的,只得答应着自己慢慢寻访,也叫母亲在乡下多帮自己留意着,温言软语劝了半日,总算把母亲哄好了,看看天色不早,赶紧打发她出城回乡下去,还饶了几十个钱的车钱。
如今听见兄弟李四郎拿话问他,心里正巧憋住了劲,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的,这一回倒是竹筒倒豆子,也不把李四郎当个外人,捡紧要的都对他说了。李四郎心里只觉得自己这位老盟娘对大儿子不甚公平的,只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总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说娘的不是,况且成婚日久,浑家也时常规劝自己切莫挑唆人家家宅不和,来日若是好了,倒落了埋怨,里外不是人。
只得赔笑道:“我瞧着我这老盟娘也是为了哥哥好,论理,哥还长我几岁,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儿了,如今自己在看街老爷宅子后身儿住着,屋里没个知疼知热的婆娘,到底不熨帖,房里的针黹只怕也没人做,您弟妹说过好几回,有了换洗的衣裳就叫我拿家里去,给哥哥缝补浆洗好了送过来,谁知道你恁般见外,也不肯。”
张三郎听了这话笑道:“弟妹的好意哥哥我心领了,只是你们家里如今也不算宽绰,你家哥儿眼看着也大了,再过几年就要开蒙,就算不请先生,也总要送到馆里去,好歹学几年,若真出息了,来日还指望哥儿给你家里改换门庭不是?我房里针黹活计又不多,况且你我虽然只是小小更夫,也算是吃朝廷饷银的,自有官衣儿,平日里家常衣裳偶尔撕个小口儿,我自去找街上缝穷的便了。”
李四郎摇头道:“那缝穷的虽说便宜,架不住次数多了,也是一笔开销,如今哥家里催着,总要俭省俭省,把媳妇本儿攒出来,往后家里有活儿,还是交给兄弟带回去,也不值什么,将来哥讨了嫂子进门,我们就算是想帮衬,可也插不上手去了。”
三郎听了,连忙谢过了兄弟,两个在更房里头坐定了,只等着起更了就出去打梆子敲锣报时辰。隔着门帘子倒有一股股的冷风吹进来。李四郎原本是在家烫了脚过来的,如今给这罡风一贯,兀自打个哆嗦说道:“喝!好紧的北风。”隔着破门帘子一瞧,外头那样大雪天气,早已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不出一时,竟是个琉璃世界冰雪乾坤,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道:“得,明儿一早扫雪的活儿只怕也是咱们哥儿俩的了。”又瞧了瞧张三郎身上还是单裤单褂儿,笑道:
“哥好体魄,若是我穿了这样打扮,只怕早就冻死了,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人,我们这些银样镴枪头可是比不得。”
张三听了摇头苦笑道:“左右夜里打更还是要换官衣儿的,不如这就穿上,倒也俭省些,你屋里有浑家,自然娇惯些,当年没娶亲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傻小子睡凉炕么。我这里倒有一壶烧刀子,咱们吃两杯,摚摚雪气。”
李四听见有酒,心里倒大乐起来,又是脸上一红道:“倒要哥哥坏钞破费,兄弟心里忒过意不去,既然恁的,明儿闲了来家,叫您弟妹炒俩菜,扇个羊肉锅子,若再有雪景儿那才是好玩儿呢。”
张三闻言一笑,将自家小酒壶打开来,兄弟两个谦让一番,还是张三郎先饮了一口,方才递在李四手上,弟兄二人一递一口的饮酒,说些市井新闻拳脚枪棒等语,倒也有趣儿,只是没有下酒菜儿。
兄弟两个喝了一会子,张三郎因为有些拳脚功夫傍身,竟也有些微微见汗儿了,眼见快要起更,只怕自己点子打的不准,反倒误事,招了街坊邻居的埋怨,就对李四郎说道:
“兄弟自斟自饮一会子,哥哥少陪,吃的有些微醉了,出去散一散。”这李四郎与张三倒不一样,是县城里长起来的哥儿,吃过见过,自小儿怀抱之中,父亲就常将筷子蘸着酒盅儿喂他吃些,最好个杯中之物,听见张三郎如是说,就笑道:“哥哥自去便了,一会儿起了更,兄弟往街面儿招呼你去。”
张三郎听了点点头,提了个气死风的灯笼,戴上毡帽披了斗笠,穿上木屐子出去了。
来在长街之上,平素这一会儿只怕还有几个行人,如今这大雪泡天的,外头竟没有半个人影,冷冷清清的倒是自在,张三郎提着灯笼,脚步也有些踉跄起来,仗着自己有些庄稼把式,倒也不甚怕冷,恍恍惚惚溜跶起来,一转两转的,就来在碧霞元君祠前头。
这元君祠,就是民间俗称老娘娘庙的,求个姻缘子嗣最是灵验,一年到头多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常来此处,若是白日里,门首处常有些卖珠花儿针线的婆娘。
如今张三郎瞧着庙门竟没有关严实,心中不乐,兀自埋怨那妙祝不能好生看管庙产,虽说一座破庙不值什么,好歹也是公中的东西,万一有个小毛贼惦记上了庙里的金漆彩画,案犯了又是一笔糊涂账,少不得自己两个更夫要挨看街老爷两三日的埋怨。
想到此处,就上前去,意欲锁上那庙门,谁知走到门首处,借着满地雪光一瞧,只把个张三郎唬的酒醒了一大半儿,但见那庙中碧霞元君的泥塑底下,跪着一个女子,看身形却是娉娉袅袅的,虽然穿着破夹袄儿,腰身儿依旧纤细,只是原本年轻女子的青丝云鬓,如今却是白发三千,长若千寻,远远的看去,好似鬼魅一般。
那女子兀自诚心叩拜,忽然听见身后好似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是唬了一跳,回头一瞧,但见外头庙门之处,一个彪形大汉手上提着气死风灯,怔怔的瞧着自己。
那女子见状满面惊惶之色,伸出一对描花玉腕捂了脸,叫了一声“皇天菩萨”,站起身子就往祠堂后院门儿跑了。
张三郎愣了一阵,细想那姑娘容貌,分明是碧霞元君身旁的玉女一般,他仗着自己有些拳脚功夫,也不甚害怕的,竟提着灯笼进了庙中,但见元君宝相庄严,身旁侍立着两个女仙童,只顾怔怔的瞧着那玉女,一面默默祝祷道:“信士弟子张三在下,叩拜元君老娘娘,方才玉女娘娘显圣,弟子不知,唐突了仙子玉体,还请元君宽恕。”
说着,趴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心中只想着那女子,坐在寺庙门槛之上,冷冷清清瞧着满天风雪,只管怔怔的出神。
过了一阵,远远的听见梆子响声,张三郎这才回过神儿来,心中暗道不妙,只怕这一回耽搁了寻街的时辰,连忙将手中的锣也打了起来,一面往外头去迎一迎李四郎,只是心中有事,那锣好似不听他使唤似的,只管打错了更数,闹的沿街之上,还真有值夜的小伙计儿以为天亮了,就要起来下板儿,一出门才知道,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兀自骂了几句闲街,依旧回房睡了。
那李四郎沿着雪地里的脚步寻到了庙门处,见张三神色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方才又打错了更数,连忙上前来说道:“三哥这是怎么了?方才到了起更,也不见你回来,我便打了梆子来瞧,远远的就听见哥哥打了五更的数儿,莫不是遇上了歹人,怎么好似唬着了的模样?”
张三郎兀自出神,原没听清楚李四郎说的什么,答非所问了一句道:“嘘,悄声些,仔细惊了娘娘的尊驾。”那李四郎见他面上茫然,又是词不达意的,抬头一瞧,见此处竟是老娘娘庙,庙门也不曾关严了,心中就疑惑这张三郎只怕是撞邪了。
原先自己给招来做更夫的时候,看街老爷还特地吩咐过,自古更夫必要青壮男子为之,为的就是借一借年轻小伙子身上的阳刚之气,冲一冲三更半夜的邪祟,又说三更到五更时分最是阴盛阳衰,所以更夫手上都有一盏气死风灯,连带着年轻男子身上的三昧真火,才能抵御妖邪,如今这张三郎吃醉了酒,只怕浊气上升正气下降,撞客着了也未可知……
☆、第4章翠姑娘微露闺意
李四郎想到这里,连忙上前去扶了张三的胳膊问道:“哥方才遇见什么了,莫不是撞客了?如今这一班更点打完,哥先回家歇一歇,查查祟书本子,若是撞见了哪位尊神,明儿再来此处,烧一挂纸钱送一送,只怕就好了。”
说了两遍,张三郎方才回过神儿来,摇了摇头说道:“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说的李四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吃了酒又出来吹了冷风,酒后的胡吣,看样子只怕是不能打更了,连忙劝他回家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