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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靳转目,烟雨中那清俊的眉眼瞬间透出一股莫名的寒冽。
萧少卿知他误会和憎恨着什么,摇头笑了笑,不再言语。
“郡王和湘东王很不一样,而湘东王――”阮靳举眸望着远方淡伫天际、或隐或现的山峦,低低道,“这次在浔阳,阮某眼中的湘东王也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萧少卿抿唇,刚要开口时,恪成已迎了过来,将斗篷递给他:“郡王,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萧少卿道:“再去拿件斗篷来,另让人找匹良驹,先生与我们同行。”
“是。”
三人行至营外,上了马正待扬鞭,忽听空中一声清呖,一道白影悠然滑翔而来,展翅妙曼,身姿优雅,却是一只白鹤。
“哪里玩去了?”阮靳微笑招手。
白鹤收翅停于阮靳身前,低鸣几声,似是对答。
恪成好奇不已:“它还能听懂人话?”
“随身养了多年,稍通灵性而已。”阮靳用衣袖擦了擦白鹤的羽毛,小心地将它放入身后的斗篷下,当先夹马驰出。
“仙风脱俗,”恪成感慨,脑中忽地闪出一人身影,忍不住嘴唇撇了撇,掉回头对萧少卿道,“阮公子这样才是真名士,可不像沈公子。”
萧少卿睨眼看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独具慧眼,如此善于品人赏士。”
恪成讪笑,勒了马避退一旁。
萧少卿甩下马鞭,银袍振雨,绝驰而去。
风雨无阻,连夜兼程,萧少卿三人又皆骑千里良驹,不过二日便至扬州。第三日傍晚,城门将落之前,三人安抵邺都城下。
入了城,阮靳与萧少卿分道扬镳,先行回了谢府。
萧少卿策骑直奔宫阙,将奏折送入尚书省。
此刻已入夜,内阁有丞相沈峥当值,收到尚书省送来的奏折,忙命人将萧少卿请入阁中,暖炉升起,热茶相待。
萧少卿入阁行过礼,于一旁仔细说了荆州事宜。
沈峥静静听罢,立于灯下沉吟许久。转身时见萧少卿神色倦累至极,料他必定多日奔波劳碌,又再简单询问了几句江州和豫州的部署后,便让萧少卿返回湘东王府歇息。
萧少卿出了内阁,抬头却见舜华一身宫装迎面走来,于是停步施礼,问道:“姑姑怎还在宫中?”
明妤北嫁之前沈太后将放舜华出宫的事他是听夭绍提起过的,是以此刻有此一问。
舜华微笑道:“太后这几日身体欠安,我不放心,所以来宫中照看着。你方从江州回来麽?”
“是。”
“路上累了吧?”舜华柔声道,“云濛夫妇暂住在华阳公主府。”
萧少卿垂首道:“多谢姑姑告知。”
舜华颔首:“好孩子,快回去休息吧。”
目送萧少卿出了宫门,舜华回头,只见沈峥拿着一卷帛书匆匆出来。
“夫君,荆州出了何事?”
沈峥一愣:“你怎么知道荆州有事?”
“不然少卿为何急急赶回邺都?”舜华盈盈一笑,走到他面前,“是去找陛下麽?”
“不是,去找太后。”
舜华微微蹙眉:“太后刚休息下,此刻怕是不行。事情要紧麽?”
“这是殷桓举事的檄文,”沈峥将手中帛书递给舜华,言道,“先前殷桓私通柔然偷买精铁早已是大逆不道,太后手握虎符,却迟迟不肯明宣旨意,以调天下兵围而剿之。如今局势这般,已由不得太后再护着他了。”
“太后要护的怎是殷桓?”舜华看罢书帛,摇了摇头,“陛下子嗣单薄,唯少陵、少宣二人。殷桓事发,势必连族。更何况那殷妃早已兴风作浪多年,到时定然会诛连到皇子少宣。太后要护的,不过是陛下的血脉,还有――”她顿了顿,轻轻叹道,“还有,八年前的那场旧事啊。”
沈峥微怔,想了片刻,拉着舜华转身入阁。
关上门窗,沈峥低声问道:“夫人你向来足智多谋,如今局势该如何?”
舜华不语,望着他片刻,方道:“如今陛下苏醒,太傅掌政,云濛还都――他们励精图治固然是为了东朝社稷,却也是为了八年前郗氏血案。夫君问舜华解决的方法,舜华却想先问夫君一事。”
“何事?”
“夫君八年前和谢攸矫诏入天牢,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彦儿交给韩弈和钟晔。谢攸被此事牵连致死,连陵容也难逃一命。你赖父亲和太后庇佑,虽无事,你我夫妇却也生别八年。你,可曾后悔过?”
“自不后悔,”沈峥伸手抚着她的面颊,涩然道,“只是苦了你。”
舜华眸光莹润,笑道:“我的夫君如此明理义气,舜华何苦?”
沈峥不语,沉沉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
舜华伏在他胸口,慢慢道:“我们一辈都知道,八年前郗氏血案其实都是由十五年前的裴氏叛逃北朝引起的。当年沈氏因裴氏之故无辜受牵连,你的祖父含冤而死,才会有沈氏的仇恨。八年前的事纵使我们沈氏不是主谋,却也是顺手推浪,罪孽深重。你虽救了彦儿,他却至今深中剧毒,有口难言。若我们此时趁殷桓之乱助郗氏翻案,将来论及前事,沈氏未必不会受牵连。到时,你可会心疼?”
“家族有难,自会心疼,”沈峥颔首,既而却又微微一笑,“可不经历这般心疼,欠的债又如何能还得清呢?”
舜华抬起头,落泪道:“夫君……”
“说吧,如今我该如何?”
舜华压了压波动起伏的心潮,缓声道:“其实我方才来内阁之前已收到祁千承的密报,言萧少卿与阮靳昨日一道入了扬州。这两人联袂而至,那这封卷帛上的事太傅必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任萧少卿将此事直接传至内阁,交入你的手中。”
“你的意思是――”
“依我猜测,太傅想借此事为陛下夺回军权,但他却不方便出面。”
沈峥了然:“谢老师是想要借我之手?”
“不止,独你一人肯定不够。萧少卿是第一步,你是第二步,”舜华道,“第三步还须得借助你的好兄弟赵谐。你忘了以前陛下还是太子时,你们在东宫学舍发生的事了麽?赵谐此人强悍倔犟,冷面热血,唯他才是太后的死敌。”
“是了,”沈峥想起旧事,忍不住呵呵一笑,先前的压力不知所踪,充溢胸中的唯有霁月清风,“赵谐既是第三步,那想必还有其后?”
“最后一步,自是陛下作为,”舜华笑吟吟道,“太后明智刚强,女中丈夫。唯一的柔软,便是她的儿孙。”
次日早朝沈峥上禀了萧少卿自江州送来的奏报,诸臣喧哗,庭议之后,以赵谐为首的百官跪叩承庆宫前,请太后虎符,调兵酬天。
萧少卿巳时入宫觐见沈太后时,正望见承庆宫前乌泱泱俯首一片的壮观景象,驻足看了片刻,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趋步入殿。
偏殿里,沈太后阖目躺在长塌上,窗扇半开,寒风吹拂帷帐,一缕龙涎香淡淡飘散在空气中。
“见过太后。”萧少卿躬身行礼。
“少卿,你这番回洛都回得可正好啊,”沈太后语意悠长,睁眼看向他,“起身吧。”
萧少卿垂袖,静静侍立一旁。
“夭绍呢?”
萧少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舜华,虽察到她眼中的警告,口中却仍是答道:“她还在洛都。”
“北上之前,哀家是如何交代你的?”
萧少卿低头苦笑,轻道:“太后说,郡主与我一同北上,我也要与她一同回来。”
沈太后冷冷一笑:“那为何独留她在洛都?她可是你的未婚妻子,你就这般放心?”
萧少卿扬眸看着沈太后,忽地撩袍跪下,言词清晰道:“少卿斗胆,求太后一事。”
沈太后皱眉:“何事?”
“请太后取消少卿与郡主的婚事。”
“荒唐!”沈太后厉声一喝,蓦地坐直身,扬起手臂指着萧少卿时,长袖卷过塌前案上的玉杯,杯子落地,砰地碎裂。
“你要退亲?”沈太后怒道,“这是想置夭绍于何地?简直混帐!”
满殿侍女闻声颤微,皆扑通跪下。
舜华想要上前劝慰,却生平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开口。
殿中诸人摒息,静得落针可闻。许久,萧少卿才缓缓叹道:“太后,此事可昭告天下,是我萧少卿有负郡主……”
“住口!”沈太后恨声打断他的话,来回在殿中疾步行走,未梳成髻的发丝飘扬在风中,隐约露出银灰之色。
她站在窗口,望着天空,轻轻叹息道:“哀家何尝不明白,此事是她负你,非你负她……”她转过身,望着跪在殿中的萧少卿,沉思半响不语。
“太后勿忧,”舜华拿过披风,系至沈太后身上,“小儿女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解决吧。长辈插了手,若他们将来不幸福,必还得怨我们。”
沈太后摇头,低声喃喃道:“年少心性,年少心性……丫头啊丫头,将来后悔的怕还会是你啊。”
冬风徐徐吹入,顷刻便侵上了心头,让她浑身皆凉,无限疲惫――
到现在又如何呢?即便看得再准,为她想得再多,却也是鞭长莫及。等她受了伤害再回来,自己还有力气抱着她为她抚平伤口麽?那两个身世如此复杂的男子,如何能给她安定和长久?怕只怕到头来还似陵容的遗憾,年华早逝,空留悲伤。
“太后,”敬公公快步入殿,禀道,“百官于外又复叩首求虎符,赵谐割指写了血书,让奴拿来呈太后一阅。”
“血书?想反不成?”沈太后冷笑,拂袖转身,“那就反吧!哀家倒要看看,谁的天命更长!”
永贞十二年腊月十二,入夜,沈太后先前微染的风寒之症忽然加重,陷入昏迷。云濛夫人连夜入宫诊治,皇帝萧祯衣不解带照料于榻侧,整夜未眠。
次日下午沈太后仍未转醒,萧祯忧心忡忡地守在塌边,正伤神时,许远蹑步踱入寝殿,于萧祯耳畔低声道:“陛下,丞相在外求见,豫州有急报。”
“出了何事?”
“殷桓十二日夜半时分趁急雨引水入豫州戈阳城,百姓防备不及,生灵涂炭。今日凌晨萧子瑜将军已与殷桓在戈阳城外交战,战报此刻才到宫中。”
“奸贼!”萧祯压低声音怒吼了一句,转身走出殿外。
“陛下,”等候在外的沈峥急步上前,将战报递出,道,“戈阳城毁于一旦,百姓伤亡惨重,朝廷须立即遣送衣粮,转移残余百姓。”
“丞相与太傅商议行事便是,”萧祯合起战报,冷笑道,“先前檄文不过是迷魂汤,什么月半奉天征伐,尽是障眼之法,此贼用心险恶,朕如今倒真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了。传旨,封锁殷妃的绫绮殿,将皇子少宣送上慧方寺,此战不罢不得下山。”
沈峥应下离去。
百姓遭殃,萧祯是焚心大怒。虽是寒冬,他却觉身旁似有熊熊火堆在烤,炙热袭心,周身裂痛。再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糊涂,他额角顿时冷汗涔涔,涌起的惭愧锥心刻骨。若非之前的无端昏迷,若非殷桓的不臣之举,自己还要在这样的昏君路上浑浑噩噩行多远呢?
在殿外迎风站了许久,萧祯却不见丝毫冷静,竟是愈想愈烦躁。直待身后有侍女轻声唤了句“陛下”,他方才自烦恼中回过神来。
“陛下,太后醒了。”侍女垂首道。
萧祯一怔,忙大步返回寝殿。
榻上,沈太后翻身背朝向他,双肩纤细,长发微白。
“母后。”萧祯上前低声唤道。
沈太后闭目不语,挥了挥衣袖。一枚青铜虎印自袖间滑落,掉在萧祯面前。
“母后?”萧祯大惊,下跪在地,捧起虎符。
“去吧。”沈太后筋疲力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