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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蹑手蹑脚靠近紫檀木雕花大床,玫色如意云纹床缦里人影绰绰,依旧高卧。
“小姐,辰时了,该起了。”玲珑低低唤道。
帐子里悄无声息。
“小姐,小姐?”玲珑又试探唤道。自前日皇甫觉突然出现,未央宫中无一人通传,她与梨落又都不在跟前,小姐就在生气。已经两天,对她们都不理不睬的。昨夜赴宴,兴冲冲的去,神色恹恹的回。回来之后,怀抱着一尾琴呆坐半宿。今天又不起,她心里已是七上八下。
“滚!”安气凝神的镂空香薰球被人从重重帘幕中扔了出来。
玲珑一惊,看着香薰球咕噜咕噜滚到她身边,细细的香粉撒了一地,眼圈马上就红了。没有说话,静静地跪到了地上。
“玲珑,”半晌,燕脂的声音低低响起,已没有刚才的暴躁,很疲惫,“你传讯给娘,哥哥身上旧伤未愈,留他在府中静养几日。”
“小姐......”玲珑欲言又止。小姐与少爷自小感情就好。为什么昨晚见了少爷,回来之后会这般伤心?
“玲珑,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如果有人要见我,一律拦下。”
玲珑苦笑,“小姐,皇上新封的莲良媛已经候了一个时辰了。”一听皇后有恙,不须请安。她就泪眼涟涟,哽咽的不像话。说皇后有恙,她更应该榻前请安,服侍左右。
燕脂沉默片刻,才冷淡问道:“她为何执意见我?”皇甫觉早就有旨,后宫事宜,尽付贤妃,未央宫早就是门可罗雀。
“新晋的妃嫔第一夜承宠后,需要向皇后叩安。”玲珑斟酌用词。
第一夜,昨夜?是滚完了别人的床上的她这儿,还是从她这儿走后上的别人的床?燕脂只觉胸口淤堵,直欲作呕,只蹙了蛾眉,“让她离开,用水把地冲了。”
莲娉婷,畅音阁新收的罪臣之女,一舞动帝王,承欢一夜就晋封良媛。人如其名,就像水中青莲,低到尘埃,反而开出烁烁花朵。后宫多少女人暗暗妒恨,撕心裂肺的咒骂。听闻未央宫早晨一场闹剧,全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冷笑。
莲良媛被皇后拒之门外,连她呆过的门庭都被用太液池的水来来回回刷了三遍。
“呵呵呵,”祥嫔笑得花枝乱颤,红翡翠滴珠耳坠扑扑的打着脸颊,“妹妹,咱们这尊玉观音还真是个妙人!小顺子回来说,那莲良媛的一张小脸,就跟秋天的干树叶似的,蜡黄蜡黄啊!”
琪嫔抿唇一笑,看她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拿过海水云龙纹的茶壶,慢慢倒了一杯茶,“快别笑了,小心岔了气儿。”
祥嫔“哎呦”长出了一口气,用手帕拭拭眼角,端起茶碗,又恨恨的放下,“张悦容这个贱人,自己搏不了圣宠,偏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琪嫔忧心的看着她,“姐姐,她毕竟有六宫统摄之权,还是不要硬碰硬的好。”
祥嫔冷冷一笑,“你放心,张悦容的那点伎俩,我还不放在眼里。只要燕家不倒,她就只能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燕晚洛在后宫一天,她就得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不用我动手,狐狸尾巴早晚会露出来的。”
琪嫔蓄水沏茶,动作优美繁琐,蕴蕴的水雾朦胧了她秀美娟好的脸庞。祥嫔看着她,叹了口气,“云溪,你性子总这么淡,会吃亏的。”
琪嫔莞尔一笑,深吸了一口茶香,眉目恬淡,“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祥嫔笑嗔她一眼,眼里突然有了怅然,“有时候我也会羡慕你,有时候我也会怨—爹爹为何执意送我进宫?若遇不见他,我或许会过得很快乐。”双手慢慢抚上小腹,“云溪,我想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我就不会夜夜都不能入睡。”
琪嫔默然。有一个孩子,是她们最好的归宿。但却是这个后宫所有女人的痛。从来就没有女人有过身孕,她们甚至暗暗怀疑皇上不育。温如玉的身孕,就像是平地焦雷,惊的人魂不守舍,搅乱了后宫原有的平静。
她伸出手,覆在琪嫔手上,慢慢说道:“姐姐,不要着急。我爹爹从刹天古寺求来了一个方子,回头我让人拿给你。温良媛能有,你一定也可以的。”
祥嫔没有说话,眉眼渐渐冷厉。她虽然进宫只有一年,但后妃争宠的手段已是瞧得多了。温如玉的身孕已是一石惊起千重浪,后宫想要再平静,已是不能够。
温良媛可以,她也应该可以,皇上临幸过的女人都可以。那么,为什么这么多的可能却没有一桩变成现实?
燕脂一整天都窝在床上,三餐怎样端来怎样端回,玲珑与梨落愁得泪眼相对。两人就在寝室外面打地铺,守了通宵。仔细商议一番,天亮之后梨落就回侯府,设法让夫人进宫一趟。
没想到,卯时一过,燕脂就扬声唤人。神情看起来颇为平静,由着梨落利落的挽了惊鹄髻,上了淡妆,用了一碗碧梗粥,就吩咐出去。
玲珑梨落俱是一愣。自入宫以来,这是第一次燕脂主动要求出去。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玲珑忙着准备衣服,梨落故作欢喜的一拍掌,“小姐,我听宫人们说上苑十景琅邪阁里木棉花一片花海,不如我们准备好膳食去那里用午餐?”
燕脂淡淡的看她一眼,又扫了一眼窗外。辰时不到,红日刚刚跃出地平面而已。梨落摸摸鼻子,讪讪一笑。
玲珑拿来了两件罩衣,一件是燕脂平素爱穿的月白色的细纹罗纱外衣,一件粉霞锦绶藕丝外衣。燕脂看了一眼,指了后面一件。
玲珑伺候她穿衣,轻声问了一句,“小姐想要去哪儿?”
“去太后那儿请安。”晚宴都参加了,病自然也就装不下去。别人那儿无所谓,太后却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临出门时,燕脂点了移月随身伺候。玲珑虽然沉默不已,梨落却是眼巴巴的瞅着她。燕脂扫她一眼。冷哼一声,“哪儿都不要去,呆在家里,看好手底下的人,让他们明白主子只能有一个。”
梨落顿时来了精神,脆生生答道:“是。”她早就想着手安排未央宫的人手,是小姐一直压着不让。前几天她跟着御膳房的大厨学熬汤,回来才听说小姐被皇上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就憋着一股火,现在有了赦令,马上就风风火火的召集人。
玲珑若有所思。小姐的想法改变了,应该是放弃了逼得皇上废后的念头。不管怎样,有斗志,就是好事。
上苑的景色真的很美,步步暗藏自然,处处鬼斧神工。景帝在位时,上苑还只有五景。皇甫觉继位一年,就将它扩了一倍。建筑融杂各地风情,既有小桥流水,又有奇峰秀谷。
燕脂坐在肩舆上,怀里抱着雪球,一路行来,倒不觉无聊。
肩舆的速度突然慢下来,枕玉跑到移月跟前,耳语几句。移月蹙蹙眉,想了想,笑着对燕脂说:“娘娘,时辰还早,不如我们从琅邪阁转一圈,再去延禧宫?”
燕脂手里捏着一块糖,逗得小雪球蹦着来够,闻言神色未变,只给了三个字,“向前走。”
移月苦笑。正宫娘娘出行,本应是旁人回避。可前面三个女人,王太妃,张贤妃,还有一个怀着龙种的温良媛,个个都是一台戏。望了望捧着小狗皱鼻子的燕脂,她顿感双肩责任重大。娘娘,你千万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要说:很勤奋,很努力,柳柳要花花......
☆、谈判
向前行了数十步,燕脂便看到了她们。大道旁边有太湖白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之侧有一玉柳,枝干盘虬,枝条翠绿如线。王太妃,贤妃,温良媛三人含笑立于玉柳之旁。
见她銮驾停下,贤妃带着温良媛俱福身请安。
燕脂双手轻抚着雪球长长的绒毛,斜斜倚在双鱼缎花靠背之上,淡淡说道:“起来吧。”
她的视线扫过贤妃,却在温良媛的身上停留片刻。
温良媛唇角嚼笑,又上前一步,深深一福,声音婉转柔美,“如玉给娘娘告罪。上次皇后娘娘前来探望,如玉竟未及见礼,娘娘恕罪。”她行礼的动作舒缓,姿态曼妙,隐隐高华。
燕脂望着她,懒懒说道:“是本宫身子不好,与你何干。”也不再理会她,径自看向王临波,眉角微微一挑,“太妃今日好清爽。本宫正要去太后那儿,太妃可要同行?”
王临波素手拢着乳云纱对襟衣袖,堆鸦双鬓上只缀了几朵灼灼火石榴,微微一笑,烟眸凝睇含情,慵声说道:“今日不凑巧,哀家正要去清平那儿。改日再陪皇后闲聊。”
燕脂长长的“哦”了一声,人又缩回了靠背之上。眼帘垂下,手指漫不经意的转着银累丝嵌紫水晶的戒子,“移月,咱们走吧。”
移月恭声答道:“是,皇后娘娘。”
抬轿的宫女步伐一致,手下平稳麻利。片刻功夫,双架肩舆便消失在廊檐丹柱之后。
太妃眼望着前方,唇角轻轻一勾,“侯府家教果然非凡。”
贤妃冷冷一笑,“太妃不必介怀,她对皇上都能颐指气使。”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还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过,谁教人家有个好爹爹。延安侯军功赫赫,她也有嚣张的本事。”
贤妃摇摇头,脸沉了下来,“不仅仅如此,太后皇上都是她的依仗。皇上虽说至今还未与她圆房,那也是她身子不争气。平日吃穿用度,俱是最好。太妃可留意她身上衣衫?那是江南贡品,一匹百色,阴暗处只见花影重重,明亮处可现彩蝶纷飞,十名绣娘,耗了三年功夫,方才得了这样一匹。我虽然暂辖后宫,却只得了清单,司珍房直接就把衣料送去了未央宫。皇后怀里的雪狮,也是图罗的贡品,福全亲自送去的。”她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皇后性子如此跋扈,假以时日宠冠后宫,恐怕大家的日子都会很难。”
斜睨她一眼,王临波言语淡淡,“贤妃素来明事理,今日怎么这般饶舌?”
贤妃一滞,神色讪讪,“悦容知太妃为人公允,才会不知不觉说了心里话。”
“哀家只不过是先皇的贵妃,当今的太后才是你的正经婆婆。有什么心里话,贤妃不妨去与她说。”王临波细细的烟眉之上已有了些许厌烦,眸光扫过温良媛,隐隐几分嫌恶,“良媛怀有身孕,实在不适合四处走动,无事就回翠玲珑馆歇着去吧。”
温良媛神色一怔,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委屈,仍是温声应了一声,“是。”
王临波把手搭在小太监递过来的胳膊上,大有深意的看了贤妃一眼,“贤妃与皇上同年吧,这眼角都有细纹了。女人啊,还是少费点心思好。”说罢,也未等她说话,扶了小太监的手,袅袅娜娜的走了。
贤妃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三十几岁的人了,依旧婀娜娉婷,风姿不亚于湖边柔柳。她薄唇一抿,眼底深处渐渐浮出浓浓的讥诮。
当她转回身时,眼里面就剩了些许尴尬和失落,勉强一笑,“如玉,还能走吗?太医说你胃口不好,散散步能增强食欲。”
温良媛向她感激一笑,柔声说道:“姐姐,我没事的。突然觉得好饿,咱们回宫吧。”
贤妃赶紧点点头,“饿了就好,如玉,孩子是最要紧的,咱们马上回。”
说罢,也不用旁边的宫女太监,自己亲自扶了温如玉,慢慢回了明华宫。
燕脂一路上心情颇好。直到进了延禧宫,太后旁边的沉香笑着“呦”了一声,要接过她怀里的雪球,“皇后娘娘,把它先放奴婢这吧。”
燕脂一怔,复又狐疑的问:“母后不喜欢小狗?”
沉香摇摇头,“太后喜静,延禧宫从来就没有养过小动物。”
燕脂看着雪球滴溜溜的大眼睛,心里一堵。太后既然不喜欢猫狗,雪球就不可能是她送的。雪球被沉香抱走,呜呜的低叫,她心下不舍,手下意识的伸出去,心内却一阵茫然。
燕脂,即便你入皇宫是个错误,我也要它是个美丽的错误。
他的话宛若魔咒一般,一字一字又在耳畔响起。好乱,从她戴上凤冠,上了花轿,她的人生就已经乱的一塌糊涂。
心里烦躁,面上便沉了下来。进了内殿,就瞅见福全低眉敛目的站在暖间的帘外。一见她,连忙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燕脂的脚步停下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折身就往回走。他在这,皇甫觉自然也在。过了昨夜,她最最不想见到的便是这个人。
暖阁的门帘一挑,出来一个身穿暗红色五福捧寿团纹衫的嬷嬷。
一见燕脂,便连忙跪下请安,笑着说道:“太后今日还念叨,可巧娘娘就来了。”
燕脂无法,只得先让她起身。赖嬷嬷喜笑颜开,也不问燕脂为何往回走,扶着她的手就往暖阁里让,“娘娘身子可算大好了,太后也不用一天念叨几回了。”
皇甫觉果然在这儿。与太后一左一右坐在硬木嵌螺钿炕桌上,九龙白玉冠冕下的黑眸似笑非笑睨着她。
太后笑着挽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我的儿,你可算好了。皇上也是刚到,呦,莫不是约好了?”看她脸色恹恹,也不抬头,诧异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有谁给你气受?”
皇甫觉轻笑一声,语含戏谑,“母后,全盛京都知道您娶了个骄横跋扈的儿媳妇,哪儿还有人敢欺负她。”
“胡说!”太后故意把脸一板,“燕脂可是最懂规矩的。谁要是敢说你不好,母后拿着龙头拐杖去捶他。”
燕脂半靠在她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只轻轻唔了一声。
“燕脂,这是皇上刚刚带来的雪莲果,瞧瞧跟花似的,哀家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过。尝一个好不好?”
“不渴。”
“赖嬷嬷最拿手的千层金仁酥?”
“不饿。”
......
太后终于无语了,这两个人,一个神色淡淡,一个不明所以。她便是再迟钝,这稀泥也活不下去了。干脆手一摆,“哀家想起来了,阿琅说要来看我,让我与她的小三看门亲事。不留你们了,你们两个刚好可以结伴走。”
太后口中的阿琅,便是先帝的胞妹,皇甫觉的姑姑,昭阳公主。她的小儿子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已经二十三了,正妻之位一直空虚。
皇甫觉微微一笑,漫不经意的说道:“姑母既然要来,母后便与她仔细合计合计。正巧延安侯也请朕为他家止殇赐婚,若有好人选,便替儿臣留意着。”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逆光而立,眉眼深深,“皇后走吗?”
燕脂看着他,清冷的眉眼里无声的燃起灼灼火焰,一重寒冰一重火焰,奇异交融,绝艳夺目,她慢慢开口,“臣妾,自是陪皇上一道。”
延禧宫向南,遍植奇花异草,采南山白玉铺就曲折小路,花木掩映处有一楼阁,名唤花萼相辉楼。
宫女们流水一般端上茶水糕点,又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