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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年级第二学期的一天，在正定下个学期的报刊杂志时，老师特别向同学们推荐了一种文汇报。文汇报上不仅常刊登各校学生写的优秀习作以及点评、赏析，还有专家对学生读书写作方面的辅导性文章。班里每位同学都定了一份，只有我一个人没定。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定，旁边有同学冷嘲热讽地说：“她觉得自己的作文写的很不错，没有必要再向别人学习了呗。”“哼，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什么？”大家不知道，下个学期我就要转到盲校去上学了，以后的事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但面对老师的不解和同学们阴阳怪气的嘲讽，我却始终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没有做任何的辨白与解释。
我之所以要转学道盲校，并不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而是因为我的视力状况下降了。发生在眼前的变化令当时还只是个十岁孩子的我惊恐万分，在保护视力和彩页铅字的图书之间，我做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选择。
结业式以后，我像其他同学一样和同伴挥手说再见。
然而，从我口中说出的一声声再见又将是意味着什么呢？对于我将要转到盲校去的事，别的同学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知道了却是故意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呢？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在这样一种轻松自然的气氛中悄悄地离开，我的心中充满了庆幸与感激。假如大家特意为我举行一个欢送会什么的，我的心里肯定会觉得很难受，因为那样更会让我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同学是不一样的。
是的，自己和别的同学是不一样的，朝夕相处了整整四年，一直到了即将分手的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多好笑！
虽然我们所接受的是一样的教育，所完成的是一样的作业，所面对的是一样的考试，但是，我会因为看不清写在黑板上的字而把习题抄错，会因为看错了尺子上的刻度而把几何图形画得不伦不类，会因为没看到印在试卷上的小题目而被扣了冤枉分。对于自己与其他同学之间的差距，我一直心存侥幸，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弥补和避免。然而，这道深深的沟壑又岂是主观的努力所能够扭转的呢？
别的同学将在这所学校这个班级里完成他们的小学学业，而我呢，生命的轨迹却从此而转变。
2
像是一脚踏进了另外的一个星球，周围的一切让我感到既新鲜又陌生。盲校的同学们虽然都看不见，但在日常生活中却表现得从容不迫。他们不会把洗衣粉当成奶粉喝下去，也不会将牙膏错当成皮鞋油擦在皮鞋上。
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有同学在穿针时，不禁觉得好笑，心想：“明眼人要想把线从细小的针眼里穿过去尚需要屏息凝神目不斜视，更何况是双目失明的人呢？”但见同学借助于一根从废旧电线上剥下来的寸许长的铜丝，拧成一个套，把它穿进针眼，巧妙地将线一带而过。当看到针与线连为一体的刹那，我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看到了神话传说中的奇观。
很快，新县感如退潮的海水一样平息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凶猛巨大的浪头狠狠的砸在我身上，打得我晕头转向。
由于对盲文一窍不通，我的学习成绩出现了急速滑坡。语文课上，老师带着全班开始朗读课文了，而我却连这篇课文在第几页都还没有找到，数学课上，其他同学都已经把写好的作业交给老师了，可我却连作业题目是什么还没弄明白。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盲文点字，就像是晾晒场里的谷子一样连成了一片。别的同学在摸读盲文时，手指尖在书页上一扫而过，只是这一扫之下便可以准确无误的辨认出文字数字或标点，于是我也学着样子去触摸那些密布的小点点，但却怎么也分不清字与字的间隔行与行的奸细。难道我手指的触觉比别人的要迟钝吗？我的心里暗自着急，一急之下便干脆捧起盲文书凑到眼前，用眼睛去分辨那些挨挨挤挤的点字，但看不了几行就会觉得眼花缭乱，殊不知看盲文比看汉字更费神更吃力。
“你要想学会盲文，就得先改掉爱用眼睛看的习惯。”老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妙计。每天晚上熄灯以后来练习摸读盲文，这样一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想用眼睛看都看不了。
3
当我读写盲文熟练得已到了得心应手的程度后，一种莫大的空虚感又袭上了心头。
盲校是住校的，教室在楼下，宿舍在楼上，中间只隔了几级台阶，倒也省去了许多因上下学而在路途上的奔波，因此便多了些许空闲的时间。开始时我还满心欢喜的想利用充裕的课余时间多读些自己喜欢的课外书，但是很快我就失望了。
盲校的图书馆里，几个大书架靠墙而立，摆放在架子上的图书却是寥寥无几，使得书架显得愈加的高大和空旷。那些书，还可以称做是书吗？皱皱巴巴残破不堪的，从外表上便可以看出经历的沧桑，书页上的盲点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双手的反复触摸，已经被磨得模糊一片难以辨认了。然而，就是这样的书，就是这种形如从废墟中疤拉出来的书，几个同学却是读得如此的陶醉，如此的贪婪。
由于盲文版读物的数量太少，一本书，常常有好几位同学想要看，于是就得排队，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轮换着看。第一位同学看完了才轮到第二位同学看，前面的同学没看完呢，排在后面的同学就只能耐着性子等着。这种情形近似于在诊室外的病人焦急地等着医生叫到自己的号。
想读课外书却又缺少书读的尴尬与无奈使得听收音机成了同学们获知外界信息的重要途径，学校里的同学几乎是人手一台小半导体，对哪一个台在某一时间里会播出由哪为主持人主持的什么节目了如指掌。
慢慢地，我感到自己变了，整个人变得空空荡荡的，总是一副满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对什么事都不热心，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闲暇的时间里不是望着窗外的天空呆呆地出神就是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无所事事的挥霍着时光。
过去的那一段嗜书如命的日子现在想起来感觉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模糊，就好像它从来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停留过、存在过似的。我不禁有些怀疑，当初自己离开明眼学校转到盲校来的举动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我是不是有所后悔了呢？
4
突然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把一本汉字的儿童读物递到我的手里，捧着这本薄薄的故事书，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如同轻风细雨一般扑面而来，将我心头的阴云一扫而光。
可欣喜之余，我却有些犹豫。
能够有书看我自然是很高兴，但是，我是为了避免长时间读读写写给眼睛造成的疲劳感才转到盲校来的，如果依旧是不停的和书页上的蝇头小字打交道，那这和继续留在明眼学校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师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顾虑，笑着说：“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了。现在你读汉字书全凭自愿，用不着像过去那样把这当成任务，也用不着定什么指标，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灵活安排。”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改写作业时拖拖拉拉的毛病，速战速决地将攻克做好之后，便来到图书馆，找一个靠窗的座位，打开手里的故事书，直看到夕阳一分一寸的淡下去，夜色一寸一分的漫上来，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起身离去。
5
学校对面有一家书店，闲暇时，那里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
有一次，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低声地惊呼：“哎哟哟，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看书呀？”
我闻声抬起头，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嘿，说你呢。”
随着话音，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闯进了我的视野。
“你的眼睛不太好吧？是什么毛病？怎么不到医院里去看看呀？”男孩凑过来，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瞧你看书的样子，我都替你觉得累。”
他的话引得周围的读者纷纷扭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后背向前佝偻着，鼻子尖几乎是贴在书页上蹭来蹭去的，双肩随着视线的移动在微微的颤动，那样子火像是一只大虾米。哈哈哈！”
在他的笑声中，我感到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冲到了脸上，双颊火烧火燎的烫得厉害。
从那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再去书店看书，即便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旦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我就会赶紧合上书，不再去碰它。虽然盲校的同学是看不见我读书时怪异的样子，更不会为此而讥笑我，但我的心里却是战战兢兢的，总是在小心谨慎的戒备着。
可防范的结果却并没有让我感觉到轻松。
一本书，就好像是一个等待破译的谜团，它所记录的是怎样的一段此起彼伏的故事？其中又有着怎样扑朔迷离的悬念和扣人心弦的情节？我真想能一口气把它从头到尾的读完啊，但是，当我的心中有所顾虑、杂念丛生的时候，又怎么能够一心一意的去领悟、去感受、去品味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份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文章。文中讲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小故事：有一个人，因为穿在脚上的鞋子不合适而感到万分的苦恼。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人，聚集在心头的阴霾才被一扫而空。因为她发现，这个人是坐在轮椅上的，没有双脚。
在文章的结尾处写了这样一句话：“当你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愤愤不平的时候，去想一想那些生活处境不如自己的人吧，这样你的心里就会涌起满族之情。就会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去面对生活。”
读了这篇文章，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那个失去了双脚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穿上鞋子的滋味，也许从来就没有体验过去商场挑选鞋子的感受，更不要说脚踏实地地奔跑跳跃站立行走了，和这种不幸比起来，鞋子不合适的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由这则小故事，我不禁联想到了自己。
和视力健全的人比起来，我是一个卑微的可怜虫，但当我在人前觉得不自然，觉得难为情的时候，可曾想到那些从出生起便挣扎在黑暗中的人们，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人长得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世界的多彩和绚丽，不知道光和色的意义，相比之下，我又是多么的幸福啊！
6
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羡慕，或许是出于某种渴求，在我看书的时候，不时的会有同学走到我的身边，十指在我读到的书页上来回的摸索着，就像是在摸读盲文一样。长期在黑暗中的生活使他们已经习惯了以手代眼，但仅靠触觉方面的感知，他们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平整光滑的纸张上怎么竟会写满了字呢？实在是不可思议！写在纸上的字是什么样子的呢？
于是，我就把自己眼睛看到的文字读给大家听。
也许是这些文章和故事太吸引人，也许是荒芜的心田太需要阳光雨露的滋养，每当我念书的时候，大家高涨的热情和掩饰不住的兴奋劲竟让我有了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在日常生活中，起初狂热随后冷落最终不了了之的事情不胜枚举。贵在坚持，要想将一件事情持之以恒的坚持到底，仅靠心血来潮的激情是不够的，还要有明确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当我念书念得喉头干燥声音沙哑的时候，当我觉得脖颈酸痛头晕目眩的时候，当我觉得枯燥乏味不想再继续读下去的时候，抬起头，看到面前那一张张满含着期盼的脸，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读书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享受，它成了一种传递快乐的方式，一种征购与人共同分享的事情。
7
有一件事我至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
从盲校毕业后，我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名眼高中。一次语文课上，同桌见我头也不抬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便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我的笔记写得就跟个小学生写得一样，汉字中夹杂着拼音。同桌忍不住笑着问我：“怎么就这个水平？你是从哪儿考进来的？”我窘得面红耳赤，嘴唇动了动，但却没有吭声。
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到底自己对于盲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为什么宁可被别人误会、笑话也始终不肯道出实情呢？
在盲校学习的五年时间就如同是把两根断代连接在一起的铁环，是一个极为牵强、极不和谐的连接。在告别了盲校的生活以后，我以为自己可以把古里古怪的盲文点字完完全全的抛在脑后，可以和它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那一本本散发着淡淡油墨味道的汉字输可以伴随我在每一个昭昭与幕幕。
但是，随着视力的逐渐下降，我的眼睛与书夜贴得越来越近，而读书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眼前的字迹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痛苦的意识到，一目十行的在字里行间中穿行的感觉将渐渐的淡出我的视野，远离开我的生活。
猛然间，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可以去找一些盲文图书来读，这样既不会太上海眼睛又可以博览群书，岂不是两全其美马？”
我为自己想处的这个好主意感到兴奋不已。然而，兴奋感还没有来得及扩散弥漫开来就一下子冷却凝固了。
“我该到哪儿去找盲文版的图书呢？”
8
有一天，我从一家图书馆的门前经过，一个戴着墨镜手拿盲杖的年轻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从对面走过来，径直进了图书馆的大门。起初我还以为是他走错了路或是找错了门，可看他步履从戎的样子，好像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很熟悉似的。
我的心里觉得很奇怪，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到图书馆里去干什么？
正在这时，又有两个盲人结伴从图书馆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笑着。
我不由得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座乳白色的大楼，从外表上看它与别的图书馆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竟会有盲人光顾于此呢？
我决心进去看个究竟。
推开图书馆的门，沿着过道进了一间阅览室，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得呆住了。架子上一行行一排排摆着的全都是盲文读物，整整齐齐的就如同是一队队士兵站在那里。在一张长桌前，几为盲人读者有的正在捧着书斟字酌句地细细品读，有的正在对书的内容一带而过的粗略浏览，还有的对面前的几本书轮换着翻阅。
我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滋味，记忆的碎片像一快快的拼图连接了起来。
我不禁想起了空有虚名的盲校图书馆，想起了残破不堪却被同学们视若珍宝的书，想起了那些无可奈何的叹息，当然，也想起了那些个在盲校图书馆里给同学念汉字书的黄昏。
在刻骨铭心的记忆中，有的带来的是甜蜜后的阵痛，有的留下的是阵痛后的甜蜜。生活中的某些东西是可以缺少，可以相互替代的，但所经历过的酸甜苦辣却没有哪一部分是多余的、可以被省略掉的。当我们急匆匆地赶路的时候，脚下若是踩到了砖头石块，我们就得停下脚步，弯下腰，搬开砖头捡起石块。虽然我们很不情愿做这种耽误工夫耗费精力的事情，但是为了不被绊倒而衰的头破血流，我们也只能这么做。走出一成后，当我们不经意的低下头，会惊奇的发现，那些被不屑一顾、被冷落蔑视的砖头石块竟然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璀璨的珍珠，成为了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
当我的手指在密布的点字间穿行而过的时候，并没有感到陌生，没有显得不自然，就好像它一直寸步不离的伴随在我的左右，从来都不曾离开过。曾经，它让我深感苦恼，但是现在，它却带着我登上了一艘装备精良的快艇，在浩瀚广大的书海中，让我重新获得了自由遨游的快乐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