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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刘婆子向陈杏娘比划着说道:“那个小的,是去岁上一个逃荒的外地人带来的,她老子险些饿死在我家门前,是老身给喂了汤饭,才救转了一条性命。落后,那外地人要往别处去投奔亲戚,因路上没盘缠,又嫌带着个女儿路上累赘,情愿将她四两银子卖与老身。”陈杏娘将那丫头通身打量了一遭,说道:“倒是个好丫头,可怜见儿的,生得单弱。就可惜太小了些,做不动活计。”刘婆子赶忙说道:“她人虽小,倒是百伶百俐,诸般活计都做的,就是女红针黹也很上的来。”陈杏娘微微摇头,说道:“你还是同我说说那两个。”
刘婆子见说,只得道:“中间那个,是城西冯寡妇女儿,上过两年女学。她娘是个积年的寡妇,仗着女儿有几分姿色,指望从她身上弄几个钱出来。太太若买,须得十两银子。边上那个,是小人家媳妇,因她男人死了,恐没人赡养,领出来卖,只要八两银子。”陈杏娘便叫中间那个丫头上前,看了头脸,又叫把手伸出来看,见模样生得好,手也干净,心里便有几分中意。又叫边上那个过来,却见她满面愁苦,倒有些不喜。
傅月明在旁边,见那小丫头子独个儿立在一边,冷冷落落的,便同她说了几句话。这丫头也甚是机灵,眼见是个小姐模样的人过来说话,连忙殷勤奉承。傅月明问了些她年纪家乡等语,她也尽答的上来,眼见她语言甜净,为人伶俐,便有几分想留,遂问道:“若我买你回来,你肯服侍我么?”那丫头赶忙说道:“得小姐抬举,脱了人伢子这火坑,小的杀身难报。”
傅月明一笑,不再言语,缓步上前,向陈杏娘说道:“母亲,如今我也大了,各样事情也多,桃红常随我出门子,屋里只绿柳一个不够的,不如把那个小的买下来给我使?”陈杏娘听说,本意是只买这两个大的,但看爱女撒娇索讨,也不忍相拒,又看那丫头手脚还算灵便,就向刘婆子道:“既是月儿张口,我便买下罢。这丫头身价多少?”那刘婆子连忙说道:“这丫头在老身家里也将一年,茶饭也吃了无数,更别说四季的衣裳。今既是太太要买,那便赏婆子个茶饭钱,十五两银子罢。”
陈杏娘听说,吃了一惊,当面就道:“你这婆子作耍!这么大点的毛丫头,值十五两银子?那个大的,你也不过才要十两银子。这么个小孩,能吃你多少?你不要在这里狮子大张口的漫天要价!”刘婆子见说,便谷都着嘴说道:“太太若不肯,婆子也不敢争,只是这丫头的身价银子是一文也不能少的。说不得,婆子只好把她领回去,待再有好丫头送来罢。”
傅月明冷眼旁观,心里忖道:这样小的女孩儿,怎样也不值十五两银子。人贩子买卖,自来讲究快进快出。俗语言,夜长梦多。这人在家里放得越久越是不好,耗费粮食不说,生了病还要看大夫花钱。更有那大了,放备不住脱逃走了的。这刘婆子怎么眼看着做成的买卖,倒不肯了?想着,又瞥了那丫头一眼。见那丫头缩在一边,只不住的看自己。又道:这丫头身上必有古怪,还是待买进家门,再去问她。
想至此处,她便向陈杏娘笑道:“母亲,横竖咱家也不缺那十五两银子,难得我看这丫头甚是合眼。母亲就当疼我这一回了,买与我罢。”陈杏娘正在踟蹰不定,门上夏荷打起帘子,说道:“二姑娘来了。”便听一阵裙子响,傅薇仙走了进来。
傅薇仙入内,走到陈杏娘跟前,道了万福,立在一边。陈杏娘说道:“今儿替你买几个丫头,你瞧瞧可中意么?”那刘婆子忙又将这两个大丫头的来处述说了一番。傅薇仙闻言,向堂内扫了一眼,望见那在角落里站着的小丫头,便说道:“敢问母亲,那丫头是个什么来历?”陈杏娘是实诚的人,并不相瞒,据实相告道:“那是你姐姐要的,原本添个丫头也不算什么。只是刘婆子要的身价银子,也忒贵了。”傅薇仙听了,浅浅一笑,向着傅月明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何能养这许多人口。太太屋里有老爷,也不过才三个丫头罢了。姐姐就是姐姐,一个人也敢使三个丫头,我是不敢比的。”傅月明听这话暗含讥讽,也不相恼,只向她浅笑道:“妹妹这几日懂事了,知道你与我是不能比的。”傅薇仙被这话呛了,红了脸,碍于人前,又不好发作,只得立在一边不做声。
陈杏娘听她说及什么“这样的人家”,心里甚恼,当即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短了你的衣食还是用度?整日里说话道三不着两的,也不知田姨娘是怎么教的!还不过到一边去!”两句话斥退了傅薇仙,又向刘婆子道:“这丫头就留下罢,该多少银子,一会儿给你。”刘婆子自是乐得应承,又问另两个丫头。陈杏娘又唤了傅薇仙上前,问道:“你若中意,便买了。不然,就再等等。”说着,又道:“我瞧这个小的倒好,那个大的……”还不待她说完,傅薇仙赶忙道:“我看这两个丫头就很好,就定了罢。太太每日里事情也多,不必为这些许小事忙碌。”陈杏娘说道:“那个大的嫁过人了,给你使,怕不大合适。”傅薇仙笑道:“嫁过人,那有什么。既是嫁过人了,必是凡事都通晓的,比那娇娇怯怯甚事都不知的小丫头子强些。”陈杏娘见说,只道:“横竖是给你使,你觉着好就是了。”话罢,又与那刘婆子砸杀一顿价钱,让夏荷自房里取了三十两银子与她。又说道:“好一段时日不见王姑子了,那秃歪剌在外头又做什么好事来?我要寻她念几卷经,你见了她,叫她过来。”
刘婆子一双乌黑眼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连忙双手接了过去,又说道:“太太放心,得我见她时,必说她的。”言毕,便千恩万谢的去了。
陈杏娘将这三个丫头叫到跟前,教训了一顿,又给三人改了名字,那个最大的,起名叫蕙香,中间那个唤作兰芝。最小的那个,就随口叫了个小玉。一番事毕,方才叫两个女儿各自领人回房。
待出门之际,傅月明向傅薇仙微轻声微笑道:“还多谢妹妹适才在母亲跟前说的那几句话,不然母亲可未必应允买这丫头与我呢。”傅薇仙睨了她一眼,亦笑道:“姐姐自管得意,休要一时错了脚!咱们且慢慢儿地走着瞧罢。”说着,便扬长而去。
傅月明同陈秋华回归房内,叫桃红向荷花借了几件衣裳,与小玉换了。这小玉人虽不大,却很是聪明机敏,在屋里赶着桃红、绿柳叫姐姐,乖觉甜净,不拿强拿,不动强动。傅月明心中有事要问,但觉初来乍到的,不好张嘴,又当着陈秋华的面,索性暂且作罢,只待日后熟了,慢慢套问。
午后,吃过午饭,傅月明与陈秋华二人在屋里歇了中觉,一齐到小书房里上学,桃红与纂儿捧茶相随。
二人到得书房内,季秋阳正在堂上立着,两人上前与他行过师生之礼。傅月明见他今日穿着一件青色长衫,正是前日家中相赠,更显得长身玉立,秀雅脱俗。不觉面上微红,转了头去。那陈秋华却面色甚冷,不言不语。季秋阳见她二人到来,便请她们进入里间。原来此处门边摆着一扇屏风,后头是两处座椅,正好将前堂隔断,也算是个男女有别。
傅月明心中微有失意,又不敢让陈秋华瞧出,只强打了精神听季秋阳讲书。
今日季秋阳所讲,乃是《女德》前三课。于这书,傅月明早在上世年听够了,眼下只不过是听他话语自那屏风后头绵绵而来,心里倒也惬意。季秋阳讲了半个时辰,正待叫书童上茶,陈秋华却忽然张口道:“敢问先生,我有个对子,只得个下半联,先生可能对出么?”说毕,便不管不顾的念道:“娇杏春暖,却沐十里*。”傅月明不防此变,听得怔怔的,却不知季秋阳如何作答?
☆、第二十八章勾搭
季秋阳在屏风外头,听了陈秋华的言语,一时并没发话。傅月明微觉尴尬,便向陈秋华低声说道:“妹妹,咱们好好的听先生讲书。妹妹这样,岂不令人笑话?”陈秋华却不睬这话,只向屏风外头轻声笑道:“听闻先生是贡生出身,想必有几分真才实学。但先生若是连小女子这半联对子尚且对不出来,那莫非先生这贡生的位子是白来的不成?”
傅月明眼观此态甚觉无礼,又听她讥讽季秋阳,心中恼怒。待要张口驳斥,却听季秋阳在外朗声念道:“寒梅影疏,尽对一窗风月。”傅月明听了这半幅对子,心中一动:她楼后长有两株好梅花,正对着窗子。腊月时节,花开极艳。上一世,季秋阳曾向她戏语道:“楼外红梅,楼里明月,如此娇容对彼娇姿,风月绝佳。”今听季秋阳对出这幅对子,虽明知不过为对仗之故,却仍不禁忆起了些旧事,一时不曾言语。
陈秋华听了季秋阳所对,面上微红,才待开口,却听季秋阳又道:“姑娘文采绝佳,在下望尘莫及。然而在下来府上,只为教二位闺中德行,并非为吟诗作对。姑娘倘有此雅兴,不妨遍邀名士,做会唱和。在下为世间凡夫,并无此高致。”一席话,将陈秋华说得羞臊满面,低头不语。傅月明在旁瞧着,却见她神色之间并无不悦。
这女学生的功课同男弟子不同,因无需举业,亦不拘多寡。季秋阳只上了三课书,讲了一个时辰,就称放学,吩咐两人回去习练字帖,将今日所讲抄一遍与他。傅月明心中不舍,却也无奈,好在日久天长,总有的是时候。当下,季秋阳告去出府。她同陈秋华出来,又到上房里去。
走到上房门前,只见丫头冬梅守着门,直冲她们摆手。傅月明便轻轻掀起帘子向里望去,原是陈杏娘正同管家媳妇算账。她便放下帘子,踅进一旁的抱厦里去。此处乃是客位,为陈杏娘日常会客之所。她让着陈秋华上炕坐了,自己则在一边坐陪,又叫桃红道:“我拣妆里有上好的花茶,沏一壶来吃。”桃红应声去了。傅月明四下望了望,说道:“怎么不见仁兄弟?”便问夏荷道:“表少爷哪里去了?”夏荷回道:“表少爷方才说要净手,还未回来。”
陈秋华坐在炕上,木木怔怔,似没听见一般。傅月明眼见此状,心念微动,便引逗她说话。她却所答非问,说话道三不着两。停了半晌,又红着脸低低询问那季秋阳的各样事体。傅月明听她问话,便笑道:“这季先生,可是妹妹家里举荐来的。他的事,妹妹尚且不知,我怎能够知道?”陈秋华闻言,更低头不言。傅月明心中不快,推回房匀脸,起身往后头走走。
迈出房门,见冬梅还在门上守着,料知陈杏娘的账还未算毕,便往后头去了。
步入后园,正是晴好天气,园中莺歌燕舞,花柳生辉,傅月明心事满怀,无意玩赏,只在腹内默默思忖今日之事。
陈秋华为人性情清冷,孤高自诩,目无下尘,不将一切世人放在眼里。今竟能开口相邀季秋阳作对,想必心里是转了些念头的。想至此处,她闷闷不乐,因素知自己这个表妹虽生就一副古怪脾气,心肠却是极好的,加之上一世待己也算不薄,她本意今生替其寻上一门好亲以作回报。不料,她竟瞧上了自己的意中人。此事,颇出傅月明意料之外,这后院失火的滋味,委实不大好受。
她只顾低头闷想,并没瞧路上情景,才绕过滴翠亭,路边丛中忽然蹿出一个人来,不防之下,险些撞上。她心中吃了一惊,连忙住了脚步,抬头望去,却是表弟陈昭仁。
那陈昭仁一见了她,慌忙打躬作揖,说道:“不知表姐走来,无意冲撞,还望表姐恕罪。”傅月明眼见是他,便还了半礼,举目又见四下无人,便说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人空落落的,我们课也上完了,你怎么不去与你妹妹作伴去?”陈昭仁微笑回道:“走来净手,看园里景色明媚,便四下走走。不意竟遇上了表姐,真是意外之喜。”言毕,一双眼睛便望着傅月明,痴痴的出神。
原来,自陈氏动了私心,回家便将陈昭仁叫去仔细叮嘱了一番,告他来傅家读书,必要设法与傅月明多多亲近。这陈昭仁年轻无知,不明其母何意,却因到了这个年纪,渐知些风月人事,又见亲友之内,傅月明人物出众,便动了些痴念头。
傅月明叫他瞧得通身不自在,又有陈秋华一事,心中更是不悦,便说道:“自家姊妹见个面罢,说得上什么喜不喜的。我有些小事须得回房,仁兄弟先到前边去罢,那边秋妹妹一个人坐着,怪没意思的。我收拾了也过去。”说毕,径自绕了过去。那陈昭仁立在原地,呆了半晌,伸头望着,直至傅月明走的不见了,方才往前头去了。
傅月明并无事体,不过为躲避陈秋华起见,回至房内同三个丫头玩笑一回,说些闲话。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冬梅来请她上去用饭,她慢慢地匀了脸,拍了胭脂,才跟着过去了。
晚饭摆在上房里,一家子都在,傅沐槐打铺子里回来,外出一日不免同陈昭仁兄妹二人寒暄几句,听陈昭仁盛赞先生课业极好,心中甚喜。
须臾饭毕,看看天色将晚,门前轿子也备下了,陈家兄妹来与姑父告去。陈杏娘装了一盒芝麻薄脆,叫陈秋华带回家去,又道:“八月十五是你姐姐生日,好歹叫你娘过来走走。”说毕,便打发二人去了。一夜无事。
自此之后,陈昭仁兄妹二人便依附傅宅读书。每日不论阴晴风雨,季秋阳是必到的。得傅沐槐不去铺子里时,偶将他请进前堂上,吃茶闲话。几回下来,只觉此人言谈稳重,头脑清明。又因家中并无几个会笔墨的小厮,凡有请客送礼之事,便烦他写帖。他也从不推拒,并不以士子身份为傲。因此,深得傅沐槐喜欢。
傅月明见他得父亲欢心,心里也很是欢喜。虽虑陈秋华那段心事,好在自那日后,她便再未生事,每日书房之内甚是清净。
闲里易过,匆匆半月已去,转眼便入了七月。
这日午后,因天气炎热,季秋阳吃了午饭,便在书房内歇中觉。小厮抱书见无差事,便寻人作耍去了,房中并无一人。
季秋阳仰榻上,将睡未睡的,模糊间却听一阵裙子响,便微睁了眼睛,却见一条翠蓝团花拖泥裙曳地而来。他便睁了眼睛,坐将起来,只看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手里托着个盘子,盘上放着一只银壶,一盘点心,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那丫头上前,向他低声笑道:“知先生夏日劳苦,我家姑娘打发婢子来与先生送些茶点酬劳,还望先生不要嫌弃。”季秋阳眼观此女生得有几分颜色,面孔却生,不似傅家下人,便微笑问道:“你是哪位姑娘的丫头,倒来与我送点心?”那丫头低声笑道:“长日无事,先生只管享用便了,点心又没毒的,何必只顾问呢?”季秋阳浅笑道:“你不说,这点心我可不敢收,你还拿将回去,上覆你家姑娘,称季某多谢了。”
那丫头连忙说道:“先生不收,我回去可要吃姑娘责罚呢,求先生可怜可怜罢。”季秋阳只淡笑不语,那丫头紧咬下唇,半日才说道:“既是先生执意相问,婢子不敢不说。婢子是大姑娘的丫头,姑娘看今日天气炎热,恐先生受酷暑之苦,亲手做下这壶蜜煎梅汤,拿冰湃过,使丫头送来与先生消暑。先生倘或不吃,婢子必要挨一顿板子呢。”季秋阳听闻此言,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只假意笑道:“既是你家姑娘送来的,我不收便是唐突,你将东西搁在桌上,就去罢。”
那丫头见他吐口,赶忙将盘子放下,却又不去。走回来,向季秋阳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又一手轻轻提起裙裾,露出底下一双穿着大红缎子绣芍药花样绣鞋的小巧金莲,低低笑道:“先生何必眼里只看得见姑娘,婢子哪里不及她呢?”
季秋阳看她如此情态,心中冷笑不止,脸上还是微笑道:“难得你有这番情意,我又不是木心石性之人,岂不动意?你家姑娘人生得好,却人事儿半点不通,白可惜了那副模样。”那丫头闻说,心里大喜,当即就要解衣上榻,做配成双。
季秋阳连忙阻道:“这里不好,恐一时有人进来。”又笑道:“天长日久,何必急在一时?还是待夜里二更时分,人都睡了,你悄悄出来,在西北角墙根子下头搭一架梯子,接我进来。当着露白风清,咱们好生耍耍,岂不甚好?”
那丫头红着脸,低声说了句“好”,又连忙道:“先生既是与我约了,定然要来的,不要辜负了我这番情意。”季秋阳笑道:“你叫个什么名字?你既同我好,也得给我个什么,算作信物。”那丫头笑道:“我叫蕙香,先生记着。”又从袖里摸出一副手帕,交予季秋阳收了。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人声,那丫头恐为人撞破,又见已然得手,便慌慌的去了。独剩季秋阳靠在榻上,握着那手帕子,低头静思:我才进来多少时候,这贱妇就要动手了,当真是看不得她姐姐高兴的!既然如此,那便叫她来尝尝我的手段。
☆、第二十九章将计就计
那蕙香见勾搭得手,又听得外头略有人语,唯恐被人撞破机关,忙忙地走了出去。待行到外间廊上,她四下张看了一眼,就见抱书打从外边走来,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骂些什么,便下了台阶要走。那抱书已走到廊下,见了她便问道:“蕙香姐,你做什么从我们屋里出来?先生又一个人在屋里。”蕙香心中有病,把脸飞红了,张口斥道:“我做什么要同你这小猴子说?自然是姑娘打发我来有差事。”说毕,抬脚向外走,急匆匆的就去了。
原来抱书正同门上几个小厮赌骰子,输了钱回来,心里不痛快,又被蕙香平白骂了一通,满肚子怨气。回到屋里,谷嘟着嘴,季秋阳唤他炖茶,他也慢吞吞的。
季秋阳瞧出来,叫他过去问明白了,便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茄袋里有些散碎银钱,你拿几个去,抵了今日的窟窿。”抱书说道:“先生的钱,我怎好拿的?”嘴里说着,脚步却去得飞快。少顷,季秋阳又对他说:“那个常跟大姑娘出来的丫头,你可熟么?”
抱书说道:“是桃红姐姐,常拿果子给我吃,我们熟的。”季秋阳便向他说道:“要你带个话给她,可行么?”抱书知这是递私话了,然而他才拿了季秋阳的银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怎好推拒呢?便说道:“先生有什么话只管说来,抱书见了桃红姐姐一定说与她听。”季秋阳遂低声将那话说了,又道:“一定带到,迟了那贼可就跑了。”抱书听的连连点头,转身又出去了。
蕙香回至宁馨堂,傅薇仙正在堂上坐着,见她回来,便问道:“怎样了?”蕙香红着脸掩口笑道:“成了,他约我今儿夜里二更天在西北角下见,拿梯子接他进来。”傅薇仙冷笑道:“我瞧他拿腔作势的样子,还道他有多正经呢!原来不过是个道学家,伪君子罢了!”正说着,小丫头荷花端了盏茶上来。傅薇仙因她是太太房里的人,说话不大便当,遂叫了蕙香到里间屋里去,密议了半个钟头,蕙香方才出来。
傅薇仙自家在床上躺着,眯着眼睛闷声细忖:这蕙香虽是容貌不及那个兰芝,年纪大了几岁,又嫁过人了。然而这出过门子的自然有出过门子的好处,什么事儿心里都明白的,不必如那些没出门的丫头一样忸怩,也没那许多顾忌。这事儿若成了,不止那季秋阳在傅家呆不下去,连傅月明也要坏了名声。这样品行不端的男子,日日在后宅厮混,那跟他读书的学生还能有个干净?这季秋阳又是陈家荐来的,待这桩事发了,只怕那陈氏也没脸再上门了。就是再好的亲戚,也要生分了。这请先生上门教书的主意,又是上房母女两个想出来的,弄出这样的丑事来,这二人在家里说话也要不响了。此真可谓是一石三鸟。
傅薇仙想至此处,心中甚乐,一时睡魔来侵,便翻身睡去了。
入夜,至掌灯时分,天上飘下零星几点雨来,傅月明独个儿在窗前坐着,看风夹着雨丝儿飘进来,打的那蜡烛哔哔啵啵的响。桃红拿了件披帛上来,替她搭在肩上,就说道:“外头风凉,姑娘仔细身子。”傅月明笑道:“难为你上心,热了好一向,下点雨倒爽快。”说着,略停了停,又道:“你去炖盏浓茶上来与我吃。”桃红说道:“天晚了,吃浓茶怕夜里睡不着觉。”傅月明微笑道:“正是为提神呢。”桃红闻说,只得去了。
绿柳走过来,说道:“姑娘,都打点下了。花园角门上小厮说,一更时候就把门闩拔了。天福、天安、来宝并来福四个,都一早埋伏着,到夜里进来拿人。”傅月明点了点头,又低声道:“没走漏了风声罢?”绿柳摇头道:“姑娘放心,我都是赶没人时候说的。”傅月明这便不言语了,绿柳不免又问道:“姑娘怎么知道,今夜咱们园子里要闹贼呢?”傅月明睨了她一眼,并没说话。小玉走上前来,笑道:“咱们姑娘能掐会算,自然什么都知道。”神色之间,颇为俏皮。几人听着,一笑便罢了。
原来,绿柳自为傅月明压服,傅月明见她这一向来还算老实,知道敬畏,又因她秉性机灵,一些事情办的比桃红伶俐,便也将些私密事体交予她做。这个小玉,因是新来的,尚不知好歹,便只让她在屋里做些杂事,并不敢十分用她。
这雨下到夜间子时,好容易停了,月亮自云后出来,园中虫鸟不闻,银霜遍地。到了二更天上,蕙香打扮得伶伶俐俐,自宁馨堂出来,先勾头四处望了一望,眼见并没半个人,方才往西北墙角下走去。因是夜间私会,她换了一双毡底绣鞋,踏在青石板地面上,一声儿也没有的。
走到墙根下,因着前些日子园里修葺卷棚,木匠放了架梯子并未撤去,她便将它搬到墙角,静候季秋阳过来。
这般等了片时,只不见人来,她心中焦躁,暗道:莫非这厮戏耍老娘?便提衣而上,爬到墙头上去张望。才在墙上露出头来,忽见得街上几盏灯笼向此处行来,她恐事情败露,慌忙低下头去。正在此时,却听身后园里一声大喊:“园里闹贼了,快来抓贼!”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
蕙香不防此变,心中大惊,慌慌张张爬下梯子。双脚才落地,便被三四个人上来一棍打倒,按在地上,不得动弹。这些人嘴里都乱嚷着“抓贼”,她情急之下,只得开口说道:“我是二姑娘房里的蕙香,怎么将我认作贼了?还不快放我起来!”这几个小厮早得了消息,自谓是大功一件,哪个肯放。天福便大声道:“你不是贼,怎么半夜三更不睡觉,爬到花园墙头上去?想必是偷盗了家里财物,趁夜外逃!我今儿不同你争执,你且到堂上跟老爷太太说去!”言毕,更不由分说,拿了绳子将她捆了。
便在此时,傅薇仙忙忙自屋里走来,眼见此景,不禁开口骂道:“吃昏了你们这群奴才!我屋子里的人,你们也认作贼了,还不及时与我放了!”原来,她本在屋里坐等,叫兰芝哨探着,赶他们二人会上来,就来捉奸。岂料,兰芝见蕙香才爬到墙头上去,便有家中小厮闯将进来,将蕙香拿了。兰芝眼见事情不好,忙走去报了她。傅薇仙得了消息,慌忙赶来救人。
那天福叉腰一拜,嘴里说道:“二姑娘见谅,这蕙香有些贼行,我等要拿到堂上去见老爷的。若是没事,自然放她回来。”傅薇仙又气又恼,张口喝道:“拿人也要个赃,你们瞧见她偷了还抢了?没得只是上墙看看景儿,也认作个贼。明儿我也要到墙头玩玩,你们也把我捆了罢!”
正自乱着,却听一人懒懒说道:“什么事,三更半夜吵吵闹闹,扰人清梦的。”傅薇仙顺声望去,只见傅月明云鬟不整,披衣趿鞋,慢慢走来。
傅月明走上前来,看了这个景象,不由吃了一惊,掩口说道:“这是怎么的?好好的,你们怎么将薇仙妹妹房里的人给抓了?还不赶紧放了,给姑娘赔不是!”那天福又将此间缘由说了一遍,傅月明听过,惊道:“咱们后宅里,竟然出了贼!这可怎么说,还不赶紧送去让老爷太太审问!”傅薇仙冷笑道:“是与不是,还未作准呢。捉贼捉赃,还没见个实呢,姐姐就认她是贼了?这么个当口,姐姐来的可真是时候。”傅月明浅浅一笑,向她说道:“妹妹来的比我快些,更是巧呢。”傅薇仙脸上一红,不言语了。
便在此时,上房里的丫头夏荷忽的打前头走来,传话道:“老爷太太要审问蕙香,叫我过来传人。”众人皆是一怔,此事才发,尚未有人前往报信儿,怎么老爷太太就知道了?当下,傅薇仙忙问缘故。那夏荷说道:“是提刑司半夜差来几个青衣节级,见了老爷说了些话,老爷就叫来传蕙香。里头的事儿,我也不大清楚。”
傅薇仙听说,心里七上八下,只暗忖:此事当真奇怪,若说今夜小厮进来拿人,是走漏了风声,为傅月明侦知,一早设下的套,那还说得过去。这提刑司怎么会和蕙香扯上干系?想至此处,她便扫了傅月明一眼,却见她亦是满面诧然。
傅月明本是收得了消息,夜间候着,使小厮进来拿人。这提刑司来拿人,也是她不曾料到,只是莫名所以。
然事已至此,傅薇仙也是无法,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去,只得听凭一众小厮簇拥着蕙香往前头去了。
傅月明觉此事颇为蹊跷,便也随之走到前堂,立在软壁后头窥听。片刻,傅薇仙也忙忙地过来,二人对望一眼,皆不言语。
只见堂上灯火通明,傅沐槐衣着齐整在上首坐着,下头两个青衣节级两边打横。中有一人起身拱手道:“若非案情紧急,我等亦不会漏液前来。搅扰了傅员外,还望见谅。”傅沐槐摆手道:“好说,我同夏提刑、宋提刑都有相交的。只是你适才说,我家出了内贼,竟就是那个蕙香丫头么?”那人回道:“不错,今日衙门里捉住几个匪类,据那贼人供述,他往日与这蕙香有染,今知她进了府上为婢,便暗中与其勾连,里应外合,偷盗家财。”
☆、第三十章事败
傅沐槐听了此言,人如提进了冷水盆内,连忙问道:“这话可作准么?一个丫头,竟会勾结匪类!”那人说道:“夏大人也是这么说,恐她已然下手,才打发了小的连夜赶来。”正说话间,天福等一众小厮已将蕙香押到堂上。
那蕙香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上得堂来,不用人说,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栗素素,抖衣而颤。傅沐槐少管家事,观这丫头容貌,半晌才想起是近来买给傅薇仙的丫头。他本是个本分商人,素来畏惧官府,又听这二人言说家中仆婢与匪类勾结,早已慌了神。今见蕙香被押来,更不多问,便催那两人带去,好还家中一个安泰。
蕙香尚不知此间变故,只道是自己与季秋阳私通之事有所败露,此事放在一般人家不过挨顿板子罢了,今忽然见两个青衣节级前来拿人,竟要送问官府,心中恐慌,连声告饶道:“老爷明鉴,此事并非小的一人所为,乃是受人指使……”她话未说完,傅薇仙便自软壁后头快步走出,向傅沐槐说道:“父亲,我屋里竟出了这样的窃贼,当真可恼。咱们这样的人家,容不下这等小人作祟,快些打发了她去罢!”
傅沐槐不防她忽然走来,一时没有言语。那蕙香也不曾料到,二姑娘竟要将自己撒手不管,顿时呆若木鸡。那两个青衣节级,见姑娘走来,慌忙起身,又无处躲藏,手脚无措。
傅薇仙不以为意,才待再说,小丫头荷花自后头出来,向她说道:“姑娘在这里做什么,太太请姑娘进去。”傅薇仙无法,只向堂上看了一眼,又对着傅沐槐微微一福,说道:“还望父亲不要听这婢子胡言乱语。”说毕,方才随荷花进后头去。
待她离去,傅沐槐叫那二人带了蕙香去衙门不提。
傅薇仙走到上房,入内只见陈杏娘拖着一窝子头发,穿着里衣绸裤在炕上坐着,一旁炕几上放着一盒子薄荷膏,傅月明立在一边,正替她揉着。傅薇仙见状,上来见礼过,便问道:“太太头疼么?”陈杏娘扶着头,没好气道:“什么要紧的事儿,三更半夜的上门来寻,不让人睡觉,熬油费火的,我哪里耐烦!”傅月明在她身后,轻声说道:“是家里出贼了,小厮们在后园里擒住了个窃贼。正巧提刑司来人,说咱们家里有内贼,和外头的强盗勾结,里应外合的抵盗东西呢。”
陈杏娘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话可不是作耍的,咱们家里竟有这样的人么?”傅月明浅笑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谁想到恁大点的丫头,竟是个贼呢。”嘴里说着,眼睛却瞅着傅薇仙。陈杏娘点头说道:“人伢子家里出来的,是不大干净。这丫头又嫁过人,我原说不买的,二姑娘定要留。”
傅薇仙计策落空,又失了一条臂膀,如今再听陈杏娘这话,心里火起。然而她近来颇为不顺,家里说话不响,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更不敢与太太嚷闹,再生事端。当下只得强压了脾气,向陈杏娘陪笑说道:“是女儿不好,不带眼识人的,让母亲操心了。”陈杏娘又数落了两句,傅沐槐便打外头进来了。
陈杏娘见他面色不好,便问道:“那两人可去了?是为着蕙香来的么?却听月儿说,我还不信呢,只道她听差了。”傅沐槐点头说道:“就为着她,谁能想到,这丫头竟和山贼私通,还打了咱们家的主意!”陈杏娘说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都是想不到的事情。明儿一早起来,我叫冯安媳妇带人将家里财物查点一番,看看丢了什么不曾。这丫头既做了贼,难保不早下手了。”言罢,又向傅薇仙道:“你回去也好好盘查盘查,看你屋里少了什么。”傅薇仙赶忙笑道:“多谢太太记挂,我那儿并不曾少了什么。这事儿也还没坐实,老爷太太也不要随听了什么人的言语,就将咱家的奴才认作是贼。好歹也是咱们家下人,拿到公堂上去,当众拶[1]的龇牙咧嘴的,于咱们家脸面上也不好看。”
傅月明听了,浅浅一笑,说道:“蕙香若是顾忌咱家的颜面,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了。”傅薇仙斜眼睨着她,说道:“事儿还没问明白呢,姐姐可就将她认作是贼了?”傅月明笑道:“那我倒不明白了,一个正经人,三更半夜不睡觉,爬到墙头上去做什么?”傅沐槐不惯看这姐俩争执,开口道:“这半夜的,都少说两句罢!你们先回房去,有事儿明儿再说。”
傅月明与傅薇仙这才作罢,各自回房歇下。因出了这样的事儿,傅沐槐心有余悸,便吩咐管家冯安带了众小厮在花园角门并几处墙下上夜看守,直至天明。
傅月明回至楼内,桃红连忙迎上来,问道:“姑娘,可怎么样?那蕙香竟真的是贼么?”傅月明点头笑道:“可不是,半夜爬在墙头不知给谁做内应呢,让小厮们抓了个正着!”桃红双手抚胸,脸色蜡渣也似的白,嘴里不住念佛,又说道:“今儿抱书过来跟我说时,我还不信呢,谁知竟是真的!可见人不能光看当面的。”傅月明笑了笑,又说道:“这下你安心罢,贼已叫人拿去了。”一时绿柳与小玉也过来,主仆四个说了些话。眼瞅着天色已略略发白,傅月明便脱了衣裳,在床上躺了。
才躺下,又睡不着,只在心里琢磨道:这也是怪事,那蕙香与外贼勾结,此事当是极私密的,抱书怎么会知道?又谁都不说,偏来找桃红?我本也没太做信,不过抱着试试,竟真逮着了。那山贼又怎么不早不晚,偏这个时候落了网,又供出和她私通?这事委实古怪蹊跷。她想了半日,仍是想不透彻,又是熬了大半夜的人,神思困倦之下,翻身睡去了。
翌日,待天大亮了,傅月明方才醒转。眼看起得晚了,她恐被人笑话贪睡,连忙起身,穿衣梳妆已毕,便往上房去请安。
到了上房,傅沐槐不在房里,陈杏娘仍在炕上坐着。傅月明上前问安过,便挨着她母亲坐了,嘴里问道:“父亲今儿去哪儿了?”陈杏娘说道:“还是那蕙香的事儿,一大早衙门里来人请你爹去了,说是问出了些什么来。”傅月明问道:“咱们家也再没出过这样的事儿,前几年打发出去的那个灵芝,也是她自个儿手脚不净的缘故。这勾结外人,可是从未有过。不知父亲母亲要怎么处置?”陈杏娘说道:“还能怎么处置!这样的人,莫不是还要领会来么?公堂上面抛头露面,又是个吃里扒外的,再弄回来,让世人耻笑?听凭那衙门怎么发落,我是不管了。”
正说着话,前头有人来报,称季秋阳已到了,请姑娘过去上课。原来陈昭仁近来吃坏了肚子,有几日不曾过来了。陈秋华为照料兄长,亦不曾来。季秋阳便将傅月明的功课挪到了上午。
傅月明听闻,便起身要去。陈杏娘却向那人道:“去对先生说姑娘身上不好,今日不上课了。请他在书房里小憩,吃过午饭再去罢。”打发了来人,又向傅月明笑道:“昨儿出了那样的事儿,我料你也没精神,这功课晚一日也不算什么。”傅月明只得又坐了,虽是肚里不高兴,面上还是笑着。
陈杏娘又道:“瞧你才起来,可吃过饭了?”傅月明说道:“起来就来了,哪有功夫吃饭来。”陈杏娘闻说,便叫夏荷:“我一早吩咐的粥,端一盏上来与你姑娘吃。外头那红漆盒子里还有前儿你太爷送来的椒盐裹馅饼,拿两个上来。”夏荷闻声去了,不多时端了汤饭点心上来,伺候傅月明吃。
便在此时,小厮天宝飞跑进来报道:“太太,徐主簿打发人来送贴儿,请老爷下月初二到城外吃酒。人见在门上站着,请太太示下。”陈杏娘一听此事,登时慌了,说道:“老爷不在家,谁去打发?这又不是寻常小可人家,可以随意的。”傅月明见状,心念一转,便进言道:“母亲莫急,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可否行得?”说着,也不待陈杏娘发话,便道:“母亲可先请管家在前堂上请来客用些茶点,打发个人快马去衙门问爹的意思。回来时,请季先生写封回帖,赏来人一钱银子就是。”
陈杏娘听了这主意,心中方定,连忙叫天宝去办,才向傅月明笑道:“还是你镇定些,我倒慌了手脚的。”母女两个在这里说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