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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薇点点头。
君华殿外殿是瑾洵平日批阅奏折用的,除去几桌上胡乱摆放的几卷竹卷,大殿内空荡的一目了然,可见瑾洵平日确实没什么公事要处理。后殿只简单用屏风隔开,内里是瑾洵每日必要泡浴汤而准备的偌大浴盆。
萧潼默默地站在空荡的昭华殿静候瑾洵,时不时抬眼打量打量殿中物什,不过殿中实在无甚可打量的。
瑾洵于半柱香后进殿,萧潼只觉得,明明外面是六月大暑,昭华殿中却冷若寒冬,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比起瑾洵冷眉冷目的模样,跟在瑾洵身后的沈薇倒是看上去满脸堆笑,让萧潼慢慢镇定了心神。待瑾洵和沈薇落座,萧潼才急忙上前两步,屈膝跪拜。
“吾皇万岁。”
瑾洵漠然挥挥手,道:“萧卿家平身吧。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萧潼擦擦额上渗出的冷汗,缓缓起身,道:“奏请陛下,南朝派使臣来访,礼部尚书虽已经跟太后道明来意,太后似乎对此事并不上心,是以,微臣才来冒昧请示陛下。”
瑾洵探看萧潼一阵,奇道:“此等大事,母后竟不上心吗?”
萧潼被瑾洵这一眼,看的心中实在发毛,他也曾见过瑾洵在大殿突然发症的模样,原本温润如玉却突然狂性大发,甚至根本不顾及垂帘听政的太后,怒杀郴府台戚百里,血溅崇明殿。那时是何等的阴鸷残酷,每每想及此,萧潼还是冷汗淋淋。眼前的瑾洵此刻目光冷鸷残暴,宛如当年斩杀戚百里的模样。
萧潼慌忙低头,齿关颤颤,道:“据礼部侍郎报,此行前来的使臣乃是南朝孟氏。太后娘娘心中不高兴也是再所难免的。还望陛下做个定断才是。”
“孟氏吗?”瑾洵微微垂目思量,不禁唇角弯了个弧度。
南朝孟氏是帝朝世家的分支,孟氏宗家却在帝朝衰落已久。瑾洵尚还记得,小时候跟随孟氏宗家进过一次宫的孟扶苏,现在回想起来,七年前听闻孟氏宗家被无故血洗,孟扶苏也不知去向。
沈默一阵,瑾洵缓缓抬眼,揉揉额角,道:“可知道使臣姓名?”
萧潼忙道:“是,礼部已经呈上了,是孟氏宗家的少主,孟扶苏。”
瑾洵眯眯眼,缓缓抬手盯着手上的琥珀黄扳指。
孟姓贵为皇姓,为避皇讳,非皇族之人自然不能擅用。孟扶苏家能和皇室用同一个姓氏,还要从帝朝开国圣祖说起。
相传,孟氏世家的家主孟宗是圣祖爷结拜的兄弟,二人一同打下天下,圣祖不惜赐皇姓与孟宗,还对孟氏皇族立下祖训,不得斩杀孟氏族人,若是后世有后主对孟宗的后人起了杀心,孟宗可揭竿而起,不再效忠帝朝。孟氏子孙延传百年,世代都为皇室抛头颅洒热血,赤胆忠心天地可昭。皇族与孟氏世家百年来相安无事,可是直到七年前,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孟氏一夕之间焚毁殆尽,成了当时禁令提起的秘辛。
想到这,瑾洵下意识的握住沈薇的手,抬头瞟了她一眼,道:“皇后,关于帝朝和孟氏一族的旧事,想必你也听说过。朕想,既然朕已经大婚,就要见见故人。皇后意下如何?”
沈薇有些懵,诚然,帝朝皇族和孟氏之间的牵扯,她确实也有听闻,但是这其中的缘由,她也是水里雾里,瑾洵蓦然问她这么严肃的问题,着实让她心中茫然。
见沈薇目光中有些迷茫,瑾洵轻声呢喃道:“也罢。”转而望着萧潼,目光惯有的温润。“明日朕要陪同皇后回门,你且吩咐礼部尚书,若是使臣入城,暂且安置在太平馆。”
萧潼见瑾洵恢复平常,揪着的心算是踏实下来,这才躬身答应着:“诺,微臣这就去安排。”便退下去了。
待人去楼空,整个大殿只剩下沈薇和瑾洵时,沈薇才托腮望着瑾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那孟扶苏是何人?”
“朕方才不是说了?是朕的故友。”
沈薇努努嘴,道:“我不是说这个,七年前孟氏宗家一夜之间化成废墟,他是怎么逃走的?”
瑾洵有些出神的看着手上的琥珀黄扳指,镶嵌其上的金水菩提通体温润。
“其实,三年前我在圣山从化毒池中将你和赫连郢拉上来后不久,便从贴身侍卫秦焱那里得知扶苏还活着的事,也知道了那场血洗,是母后安排的。”
沈薇惊讶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只觉得外表慈祥可亲的太后,一夜之间将上百条人命斩杀也够蛇蝎心肠的。这宫中看来果然如瑾洵所说,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回过神来,沈薇更是疑惑,“诶?”
“怎么?”瑾洵只悠悠的看着沈薇,问道。
沈薇板正了脸色,道:“圣祖爷不是立下祖训,你们皇家不能斩杀孟氏后人么?那为何戚太后还要……”
“功高震主,权高不臣。这话,皇后可是听说过?”
沈薇自然知道,瑾洵这样一说,不用解释,她也知道戚太后为何要将孟氏斩杀干净了。
“何况,母后做事向来有自己的考究,凡是威胁到她的人,就连一个画画的苏西水都不能放过,何况,是孟氏。”瑾洵冷冷的站起身来,重重的挥挥袍袖,哼了一声。
何所谓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过活,沈薇眼下只怕是没有最了解,只有更了解了。瑾洵能在这样的太后手底下活命,已经很是受了亲生儿子的面子。虎毒不食子,想必戚太后作为母亲,无论怎样都无法对瑾洵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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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时,瑾洵果然是将苍狼驹带上。对此,沈薇认为本来兄妹相见分外眼红的画面将会变成人狼相见分外亲热的局面。当然,所谓亲热,必然是沈之书自作多情。
除下苍狼驹,瑾洵更是准备六车奇珍异宝,讨得是个顺字。
几株乌树在晨曦下葱葱茏茏,满树的叶子无风却动了一动,悠悠散过一片蓝色的衣角。当然,行驶的仪仗却并未注意到。
瑾洵拉拉同坐在辇中的沈薇,道:“今日随你高兴,想在家中待多少时候都行。”
沈薇脸色微红,车辇虽然华丽,却不似轿子,只围了黄色轻纱,却也是以黄金钩挂起,瑾洵的动作看在随行的人眼中,倒是落得个风情万种,让沈薇有些消受不起。
沈薇微微挪了挪身子,和瑾洵拉开些距离,呐呐道:“还是稍作逗留便回宫吧,你不是让我帮你配药医治顽疾的?”
瑾洵眼中精光一闪,轻轻附在沈薇耳侧,在旁人看来,到好似和皇后恩爱痴缠。然,瑾洵话入沈薇耳中,却着实让沈薇惊了一跳。
瑾洵说,有人跟踪。
沈薇慌忙抬眼四处打量,却未发现任何被跟踪的迹象。但知,瑾洵说话绝非空穴来风,心中便惴惴不安起来,微微压低声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瑾洵微微摇头,“不知道,但是,绝非是等闲之辈。仪仗中特别安排的大内侍卫都不曾有所警觉,看来,此人功夫极高。”
沈薇被瑾洵说的心中发毛,道:“他们都未发现,你是如何发现的?”
瑾洵闲闲浮了笑意,“这大内的侍卫,倒是没有几个能比朕拔刀还要快的。”
沈薇默,她只觉得瑾洵有病,却忘记了眼前的皇帝也是会武的,还是个文武全才。说起来,帝朝的江山是打下来的,从圣祖开始,历代皇帝都以武习德,瑾洵自然也是高手中的高手。
碧天如洗,闲闲浮了几朵祥云,沈薇抬眼望望,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个好天气。”
瑾洵附和道:“朕也觉得今日是个好天气。”
乌树树叶微动,仪仗过后,树后俨然现出身穿蓝色衣衫的俊美公子,娥眉微琐,望着仪仗离去的方向,轻轻打开折扇。
☆、第9章
沈府外的墙垣上爬满了捆石龙,墨绿的藤叶间掺杂着黄绿色的小花,再过不多久,这些小花便会被紫黑色的果酱替代。
大清早,沈府中上至沈荣,下至烧火的丫头,已然站满了近乎整个院子。
这是沈薇进宫后,三朝回门的大日子,沈荣自然不敢懈怠。如今沈薇贵为皇后,于礼,就是他这个父亲都是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的。
日晷将将停在辰正,省亲的仪仗便到了沈府门外。
辇才停住,沈薇已经着急跳了下去。说起来,窝在皇宫的两天对沈薇来说,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她向来最是受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瑾洵随在沈薇后面走下辇来,小心地扶着沈薇的手臂,道:“皇后,这随行的三百侍卫可是眼睁睁看着的,好歹装的大家闺秀些。”
沈薇别头往后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侍卫皆是低头垂目,倒是没有瑾洵说的那般夸张。不过,怎么说,瑾洵说的也不无道理。她回头来,望着瑾洵笑了笑,“陛下说的是。嫔妾记下了。”
沈薇话音才落,沈荣已经带着全家老小出府相迎。
“臣沈荣,带沈府上下恭迎皇上和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说罢,已经是双手叠在额前叩拜下去。跟在后面的众人也随着沈荣叩拜。
沈薇看到跪在地上行大礼的父亲母亲,以及老哥,心中没来由的发酸,眼睛有些模糊。忙疾走两步迎上去将他们扶起,转而对沈荣道:“爹,你这是做什么?”
沈荣站起身来,面带微笑,道:“皇后娘娘,快和皇上府中请。”
沈薇听沈荣这么说,心中更是酸涩,开口道:“今日女儿是回门,若父亲再这样,女儿这就回去了。”
沈荣有些为难的看看瑾洵,瑾洵明了道:“国仗不必如此,就依皇后的意思便是。”
沈荣这才放下心来,却也不敢太过逾礼,只是拉过沈薇,唤了声薇儿。沈夫人自然顾不得什么礼法,沈薇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最疼的女儿,见到沈薇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来拉着沈薇就往府里走,沈荣和沈之书随瑾洵在后。
女儿回门,做娘的自然有诸多话要说,诸多话要问,是以,才进前厅,沈夫人就拉着沈薇去了内室,娘俩说悄悄话去了。
沈荣则带着沈之书在厅中陪瑾洵。
侍茶的婢子上过茶点后安静的退下,瑾洵轻轻端起茶盏,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青色衣衫下显得极是好看。他轻轻用盏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幽幽开口。
“朕听皇后说起,国舅钟爱苍狼驹。前个儿陈阁老说新得了只苍狼驹,朕就收下了,正好赏给国舅。”
沈之书施施然坐在下方的红木椅上,还盘算着怎么寻个皇上感兴趣的话题开头,瑾洵这番话倒是让他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顿觉有些受宠若惊,忙起身谢恩。
“多谢皇上赏赐。”
沈荣也赶忙随着起身,接过话茬,道:“皇上错爱,犬子弱不禁风,不好武术,怕是...”他欲言又止,想着如何才能不被降罪拒绝皇上的赏赐。
苍狼驹是帝朝的战驹,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他初入朝为官就被调遣跟随大军征战漠北,那苍狼驹是何等凶残之物,并非一般人所能饲养。陈阁老的次子征战之时,不是死在敌人的刀枪剑戟下,而是被自己的坐骑霜狼咬断脖颈而死。沈荣不禁冷汗淋淋,苍狼驹断不能接下。
瑾洵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面上没什么表情,淡然道:“沈御医可是有什么担忧么?”轻轻喝下口茶水,瑾洵也未抬头,只是盯着手中的杯盏,那上面的釉花好像是朵青色蔷薇。
沈荣哑口,瑾洵明明没有生气的征兆,他却感到房中温度骤然有些冷意。静了片刻,沈荣在心中微微摇头,叹道:也罢也罢。便施施礼,恭声回道:“没有,谢陛下赏赐。”
瑾洵这才搁下茶盏,客气疏离的对沈荣道:“国仗是个聪明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当择佳木而栖不是?朕的意思,国仗自然明白。”
沈荣心中发凉,自己半生混迹官场,趋避厉害从不得罪朝臣贪官,人人知道沈荣处事圆滑的很,其实只有沈荣知道,圆滑不过是想沈家安宁度日。如今沈薇进了宫,等同于身陷囹圄,皇上这是要拿捏着他的软肋,逼他出山。可眼下,他微微看了眼沈之书,看来,瑾洵这是连沈之书也不肯放过了。他定定神,只得答应道:“臣谨记皇上圣言。”
沈之书虽然不知道皇上和老爹话中的意思,却也知道皇上似乎拿捏了什么,让沈荣很是顾忌。不过,皇上掌握着生杀大权,若想治一个医官的罪,何至于要什么错处?便随沈荣道:“皇上隆恩,之书现在能否前去一观苍狼驹呢?”
白莲清香悠然,沈薇挑起帘子端着盘糕走过来,笑嘻嘻道:“这是我娘做的青莲糯,是用清晨刚开的青莲花瓣和寅时收集的晨露做的,香糯香糯的,夫君要不要尝尝?”
一见沈薇出来,瑾洵面色和缓不少,俨然与方才的寡淡不同,尽是喜色。从沈薇端着的盘中拾起块糕来轻咬一口,笑道:“莲香馥郁,软糯甘甜,朕很喜欢。”
沈薇听瑾洵说喜欢,心花怒放道:“这些都给你了,要是吃不够,还有呢。”
瑾洵抬起眼帘,攒笑看着沈薇的脸,从怀中轻轻掏出帕子贴到沈薇的唇角擦了擦,慢悠悠道:“朕在皇后眼中,竟是这么贪吃的人?”
沈薇摸摸唇角,想起来方才在内室偷吃酱猪蹄,嘴上沾了些酱汁,有些羞赧道:“哪里有了?我不过是觉得,你应该多吃些清淡点的。”
瑾洵收回手,将帕子安好的放回怀中,重重强调道:“皇后躲在后面偷吃酱猪蹄,却让朕吃清淡些的,皇后这算不算是虐待夫君呢?”
沈薇愣了一愣,概叹瑾洵小肚鸡肠。遂一本正经,语重心长道:“因为我要补充营养啊。”
瑾洵嗤笑道:“说得好像进了宫一直没给你吃东西似的。”顿了顿,又道:“国舅正请示朕可否去一观苍狼驹。皇后要不要同去?”
沈薇哪里能放过观看沈之书和苍狼驹见面的机会?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的看着瑾洵,道:“当然要去。”
沈之书平生有两愿,一愿是坐拥苍狼驹,二愿是坐拥小阿娇。当然,小阿娇初见沈之书就芳心暗许了,沈之书之所以迟迟未曾去提亲,主要是因为前面十几年小阿娇太小,后面这几年,沈之书忙于考取功名实在没空。
沈薇一度认为沈之书野心太大,陈阁老家两件最珍贵的都被他给觊觎上了。
苍狼驹不似平常马驹,对休憩之所甚是挑剔,方才进沈府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挣开锁链直往沈府后院跑。
自前厅至后院,着实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沈薇他们分花拂柳,踏着青石板一路来到后院。水塘环伺着假山,白色水流形成的瀑布自假山顶上蜿蜒而下。几只栖息在假山上的仙鹤惊闻人声闲闲飞去,天上云絮像棉花似的飘散开,风中传来一阵馥郁的蔷薇香。
沈薇正想调侃沈之书几句,话未出口,只见沈之书两眼放光的盯着前方,脚步已然停下。
沈薇收了笑意,循着沈之书目光望去,本是平静的水面忽然四溅开来,足足激起丈余高的白浪,空气里裹着丝丝潮湿扑在她的脸上,那突然激起的白浪中出现的正是苍狼驹。
饶是平素里寡淡多了的瑾洵,也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叹道:“难怪当年父皇执意要踏平漠北,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啊。”
沈之书却是按捺不住欣喜。眼前的苍狼驹就如同暗恋多年的美人,虽然这个比喻着实不怎么合适,但是对于沈之书来说,苍狼驹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怎能让他不激动呢?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汹涌澎湃,沈之书对跟来的荔枝道:“快去书房取来泷(shuang)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