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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偎在母亲的怀里哭泣,把所有在外的委屈和孤单全部化成了泛滥的泪水。我不敢哭出声来,因为家里来了老人,父亲的父亲和母亲。而且,我一直习惯压抑声音的哭泣。
奶奶有六个儿子。而且每个都是自己接生的,月子只做了三天就下床开始挑水了。爷爷每天上班,身边从来没有人照顾。我想我是第一次真正的意义上了解她老人家。而我们,也已经10年没见了。
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个在北京长大。家族里兄弟的众多让我们兄妹三人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爷爷奶奶的关怀。儿媳多,母亲也从来都是受尽折磨。母亲跟我形容过她当年的一个场面,手里牵着我,怀里抱着妹妹,肚子中还有未出世的弟弟。母亲最后被逼得无奈,我站在街坊邻居中,听着他们的非议和议论,听着不远处那所房子里母亲和爷爷的拍桌,呵斥。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的心理。然后,母亲选择了举家迁徙回母亲的老家,河北。离开那年,我九岁。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刻镂在骨髓里的关于北京的记忆,我的记忆一直出奇的好,于是从一开始就证明了,我必将活的清楚而悲哀。
生活的拮据,我们没有房子住,住在舅舅朋友年久失修的土坯的房子里。每逢下雨,屋内必是锅碗瓢盆的接雨水的声音和场景。那些下雨的夜晚,床上与盆子,雨水共眠的日子我一直不曾忘掉。每个晚上关掉灯总是有老鼠窜来窜去,甚至会在我的脸上经过。我只好在夏天都蒙着被子睡觉,因为恐惧它们。那个时候被逼的听力很好,有一丝它们的风吹草动我就会提高谨慎,怕它们在我身上跳过。于是现在,晚上有一点声音我也会醒来,然后是失眠到天亮。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把书念好。
回到家中的母亲,每每向亲人朋友讲述在北京所受的待遇总会俱声泪下。我那么小就知道,我们是逃回来的。
为了生活,父亲带着弟妹回了北京,母亲去远方打工,我寄养在舅舅家里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舅舅家两个孩子,哥哥和姐姐。姐姐和我同岁同班。都是孩子,未免会欺负我。舅母又是个很严厉的人,那时候特别怕她,餐桌有她我就不会出来吃饭。她不让我们穿裙子,可是那个年龄的小女生都喜欢穿得漂亮一些,但我不被赋予这种权利。我不敢说话,于是不说话。我从来不和舅母主动说话,因为恐惧她看着我的眼神和厌恶的目光。受尽委屈我也不敢开口,只能躲进被窝里一个人拼命掉眼泪又不能发出声响。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们攀比的,只有每次考试取回的奖状能够让她们对我一点点地尊重。
母亲在家的夜晚总是喝完很多白酒才会入睡。趴在床上写许多文字。我起身偷偷看过,她写,如果不是三个孩子我不会还活在人间。庆幸孩子很争气,考试总是第一名。她写,我恨所有人!恨所有活着的人!
母亲回过北京一次。去看父亲和弟妹。她回来的时候说,见到弟弟,弟弟竟然不叫母亲。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叫她,弟弟说,爷奶不让。我一直都了解母亲的感受,在她一次一次的眼泪里,在她无眠借酒消愁的日子里,在她用文字写下一些绝望的句子里。我知道,我要孝敬母亲。
后来父亲带着弟妹回来了。总算一家团聚。可是父母仍旧要出去挣钱。于是我一个人带着弟妹过。串门的邻居很惊讶我竟然会烧菜做饭。其实有什么?我必须学会这些。
妹妹和我都是家里的骄傲。因为我们的成绩都是班上前三名。我们代表学校出去参加各种比赛,我们在国旗下讲话,我们捧各种奖状回家。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们先后搬过三次家。有一年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载我和妹妹去上下学。风雨无阻。后来弟弟上学了,自行车换成了三轮车。我们就在三轮车上演绎着我们的满足与亲情。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没有老人的爱,没得到过一支糖葫芦,没吃过一口生日蛋糕。这些成了我的缺陷。所以现在看到老人总会特别亲切,我尊重他们,在面对老人的时候我总是特别简单和亲切。我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人,弥补那些未曾得到的亲情。每个晚上总会买串糖葫芦给自己,那个时候很满足也很难过。宿舍的同事说你怎么这么爱吃糖葫芦?我说,小时候没有吃过,现在自己补回来。她们知道我爱吃奶油蛋糕,去年收到了生平第一个生日蛋糕,我的感激无以复加,她说,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轻易的记住别人的好,连一个生日蛋糕都会记得这么深刻,却不会对自己好呢?我对着电话告诉她,我习惯一个人。我的幸福很卑微。还有十几天又要过生日了,她们说,什么都不吃了,就吃生日蛋糕。去年的生日她们转了很多地方为了买小四的书和jay的唱片给我。这些我都记得,我知道,这些就证明了我很幸福。
还记得刚从北京去河北的时候,因为说着普通话,和河北的方言起了冲突,学校里的人都嘲笑我,说我们是小外国人。我不喜欢他们的粗鲁和脏话。而我再怎么不喜欢,也只是说句讨厌而已。我不会骂人。
那些年代,不只我的内心感知着一切。我知道,更深的是父母。后来,母亲终于自杀了。我握着母亲留给我的家里最后的几十块钱在学校里哭得窒息,喘不上气。老师放我回家,我破门而入看到空空黑暗的房间和母亲留下的字迹:我死后,带着孩子回北京。然后奔走在各个亲戚之间寻找帮助,恐惧到极点。那些不好的画面瞬间全部充斥在脑海里。我哭着闯进每个亲戚家里,等待着父亲的回来。
父亲在姥姥的坟前找到了母亲。幸亏卖安眠药的医生看出异样,不卖给母亲很多药。母亲才得以活过来。
这一切,我一直隐藏了将近十年。只字未提。我想父母的心里我是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孩子,因为他们总是说我不喜欢出门,不爱说话,连家里的亲戚都认不过来,认为我不记事,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们错了。越是平静的表面,越有复杂的内心。
这些,我仍然会窒息。
我所有阴霾的启蒙全部来源于家庭。可我,从来不说。
后来,祖父在雪地里摔倒了,从此躺在了床上。母亲担当起了伺候老人的责任。我亲眼看着父母无微不至的对老人的孝敬,虽然祖父没疼过我,但我仍旧细心的照顾他。祖父吃饭的时候要坐起来,但他动不了,我抱着他一百多斤的身体起来。从小我被当男孩使唤,练就了男孩的力气。
我下学了,用一纸北京电视广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隐瞒了一切。通知书上的学费是1万。我用这个天文数字拒绝了去上学。家里也确实没有这个条件,于是我如愿辍学了。父亲一直认为对不起我,而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那张通知书,其实只要填志愿的时候写上就会被录取。而我选择了北京,是别有用心。我知道,那的费用高。而这是父母答应我辍学的唯一理由。
开始工作。做过理发店的洗头工,干过饭店里的服务员,出去卖过鞋。那些和父亲去外面的日子最快乐,领略了外面世界的许多风光。去过济南,北京三河,去了湖北,襄樊。最难忘那些南方小镇,那些满池的荷花和水牛,难懂流利的方言,黑暗狭小的楼房,羞涩年轻的车夫。温和湿润的小镇。我喜欢。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就埋下了对南方城市向往的情结。最不能忍受的是在舅舅家的饭店里做服务员的日子。舅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因为邻居家的猫偷吃了她的鱼,她摆了老鼠夹,举起木棒狠狠地朝猫的头抡了下去,猫悠长的惨叫,让我害怕她。天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些小动物!她对动物尚且这样残忍,又能怎样善待人?
呼啸着大风的冬天的早晨,她要我在院子里宰鱼。很多很多鱼倒在大铁盆里,带鱼,大、小黄花,身上都裹着冰。宰鱼的水是院子里冻了一夜的塑料桶里的水。我用铁舀砸破面上十几厘米的冰块,用它们宰鱼。干活的时候穿羽绒服不方便,只穿了一件毛衣,然后吹着风在冬天的冰水里摸那些僵硬的尸体。还要挨骂,她说我动作慢。
我把这件事情讲给宿舍的同事听时,她们说,怎么像万恶的旧社会?无言以对。
终于逃离了那里。来了天津。然后一直待了将近三年。起初还是个公司里的操作工,我一直不服命运,换了一家公司,自学计算机,做了一名文员。我知道这并不算什么,我的理想比这要遥远的多,这只是刚刚起步。但也迷茫了,站在这个位置已经一年多了,提高的只是工作的速度而不是质量了,因为已经把办公自动化的东西运用自如了,没什么可以提高的了。知识改变命运。我在想,我现在可以挣钱了,该去学点什么充实自己。
我一直在为别人而活。没考虑过自己。当有人质问我,为你自己活一次的时候,想哭。习惯了,无力更改了。
祖父同我们住了两年去世了。没有得病,没有痛苦。很安详的就在一个晚上去了。这或许是人最好的结果。现在父亲的父母又住在了家里。他们有六个儿子,却只有父亲养他们。想当年是你们让我们全家逃难似的躲到河北,可是父亲仍旧伺候你们。我抱着父亲说,爸,你老了我养你。弟弟站了过来,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抢先告诉他,你一边歇着去。爸妈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知道我要向他们孝敬老人那样孝敬他们,不可以忤逆他们,不可以让他们生气,不可以嫁的远远的,怕像当年母亲那样受尽委屈。
这样的意念告诉我,遥远的你,无论我多爱,我都不能和你在一起。
我说,妈,你还恨爷爷奶奶吗?
母亲说,不恨了。都十年了。他们都老了。
我终于将这些往事,这些积压在心底沉重的痛叙述干净了。很难过。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也是否可以干净了。阴云背后的阳光,可以,照进来了吗?15:0420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