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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吟给皇上请安,”梅初吟盈盈屈膝,她总念着两人旧日的情谊,又是表兄妹,料想自己是不同的,“我给您煲了汤,眼下都过了午膳的时候了,皇上还不用膳对身子不好,这汤是阿吟在太后娘娘那里偷师学艺学来的,娘娘说了,您喜欢——”
“呈上来罢。”他干巴巴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却毫无躁意。
梅初吟心下窃喜,只要能换得表兄的怜爱自己枉做小人也值得了,顾念颐不配和自己争,她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须清和拿起调羹搅了搅这一盅浓稠的鸡汤,热气氤氲了他的表情,“咔嗒”一声,调羹被放了回去,他侧头问她道:“朕听闻,那日你回家后你的侍女便去了麒山王府。”
梅初吟被问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竟是子虚乌有的传闻么。”他的眼神从这句话出口变得幽深阴暗起来,“就是你的脸被念颐划伤那一日,你怀恨在心,将她出京一事暗下里知会了麒山王。”
太后要送顾念颐去禁园一事虽不是天知地知,然知晓的人绝没有几个,太后身边的人嘴巴都严得很,而知晓这件事情还有足够的理由告诉麒山王的便唯有梅初吟了。
她腿一软就跪倒下来,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摇头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只是将念颐妹妹要去禁园的事派人告诉了麒山王,至于他要做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是不知情的,我……”
她不晓得皇上是怎样晓得那天她的侍女去过麒山王府的,当时只是气不过,思想起麒山王三番两次向己示好套话,她没多考虑就顺水推舟告诉了他。事后这段日子一直在庆幸当时的举措,一个小小的报信就解决掉了顾念颐,皇上遍寻不得,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须清和连看她一眼都不耐烦似的,要不是看在太后的份上,梅初吟这会子早死了。底下方元方化面面相觑,都惊讶于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他们还道皇上只是诈一诈梅姑娘,没曾想他是早就收到了消息。
梅初吟灰溜溜夹着尾巴退下后方元忍不住道:“皇上,接下来怎么料理?”既然人在麒山王手里,那麒山王不论有什么算盘都不够看的,他们直接去搜就是了,海兰必定和她家姑娘在一处。
方化很瞧不上方元那股子积极劲儿,心说他不就是比自己多了个玩意儿么,成日的就知道想女人,偏生还要让人以为他多忠心耿耿似的。暗啐了一口,方化道:“无凭无证的,咱们陛下哪怕是一国之君也不能上门搜查,况且……找出来了两边面上更不好看,试想本该在禁园的太子妃怎么又出现在京师了?还是在王府里,一旦传将出去该有多难听。”
方化这是说到了点子上,须清和揉了揉眉心,依他的揣测,麒山王不会蠢到以为拿住了顾念颐就捏住了他的命门,他这么久没有动静,看来是在等着自己亲自上门。
方元想的粗浅,直接道:“八王这是还不肯消停,如今天下既定,他竟还敢肖想皇位,甚至暗下里劫道儿,真叫人没话说。”
须清和恼他聒噪,瞥了一眼过去,方元立时噤声了。他起身走到窗格前,推开窗户,簌簌的小雪花吹进来,还没落地就成了虚无。
约莫两个月没有她在面前和他闹脾气,细细想来,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长久地相处过。倘若麒山王当真以她为胁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他会不会答应?
不知为何,须清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还记得那时决定什么都不做放任念颐嫁与太子,他原来自那时起就把她放在第二位,类似的事情太多,他对她显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可是世间女子,也仅有她是他在意的,莫非是他爱人的方式出了差错么?
保护不好她,放任太后的作为,她总是被放在可以“重新来过”的位置,他没有想过也许会失去她,笃定她始终站在原地,在他一回首便触手可及的位置,对他温软地笑。
“这是怎么了?”方元低声问方化,方化被窗口的风吹得缩了缩脖子,也觉得古怪,一时却说不上来。
皇上鲜少有悲秋伤春的时候,打年少一战成名后起都是风风火火的样貌,直到后来终日坐于轮椅之上,他才伪装出几分温淡儒雅,没人的时候却冷清孤僻,谢绝任何访客,终日只一个人在王府里练剑射箭,仿佛再没有其他爱好。
实话说,要不是一再向方元确认过,再加上方化自己的观察,他至今都很难相信皇上真能喜欢上别人,尤其是这女人身份并不一般。
良久,须清和阖上窗扇,吩咐方元方化不要跟着,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
。……
雪花漫天,念颐抱着描金手炉坐在亭子里,她鼻子冻得红扑扑的,两眼直愣愣看着雪地,亭子边上的池塘前几日冻住了,早上有王府的下人来砸过冰,平镜一样的水面上放眼看去全是空洞的窟窿眼,怪渗人的。
海兰跺着冻僵的脚道:“姑娘就跟我回去罢,这都等了好几日了,王爷不都说了,皇上该来还是会来的,你在这冷风口上喝西北风最后受罪的不还是自己么?”
念颐紧了紧狐裘,大抵是专心在等须清和来,是以注意力集中并不觉得有多冷,摆摆手道:“你自己回屋去罢,别在这里陪我等,我心里过意不去。”
海兰怎么可能真的走,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了下来。在这王府里住了月余,按麒山王的话说,什么时候皇上来接了,她们就可以走了,至于她们姑娘和八王是否私下里有什么协商她却不得而知。
皇上扑了个空从禁园赶回京城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现在距离她们住在王府里两个多月了,假设皇上是从她们住了半个月起时启程从禁园出发,消磨到今日,再算上调查也需要时间,那也该是时候寻摸过来了……
念颐不想海兰和自己一起在这里等,就把手炉递给她,“换些碳罢,手炉都不暖了。”海兰答应一声,怕她冷着赶忙儿就去了。
亭子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念颐舒了口气,冷得打了个颤,呼出的白色气体转瞬间都消弭了。
她有点难过,这两个月来每当这时候就会想起麒山王的话,他或许是成心让她误解,让她觉得须清和根本就不那么在乎她,只是拿她做陆漪霜的所谓替代品,这么一来她心灰意冷,自然而然就会听他的话,为他所用。
她原本是不相信的,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推移,她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毕竟,麒山王说的都不错,他不是瞎编乱造。
他若果真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当初就不会放任她和太子成亲了,而今他自己出京去秋狩,从晚秋到隆冬,这么些日子,他都不担心她的安危么?他既然能洞悉太后的手段,为什么不用更好的方式化解?
她是不是想的太美好了,才会以为他去禁园接她是理所当然,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就像麒山王说的,他犯不着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毁了声誉,太后把她送去禁园其实是他默许的,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不过碍于面子嘴上说不出口罢了……
念颐忍不住眼眶红了起来,揉揉眼睛眼睛刚站起身,模糊的视线里不知何时走近一个人。
“你坐在风里淌眼抹泪儿的哭鼻子,别人可是说不定就快大婚了呢。”麒山王大冬天的都不忘扇他那把扇子,念颐横了他一眼,坐回铺了软垫的石凳上,“你放弃罢,我不会帮你做事的,你要还想下毒行刺做这些不光彩的事就找别人去,我做不来。”
他嗤笑一声,合拢扇面悠哉地道:“不要把本王想的太复杂,兴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呢,也未可知。”
她狐疑极了,这个麒山王表面看起来玩世不恭,其实一肚子坏水,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他为什么偏偏相中了她?害得她心情每况愈下,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她就要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
“求您别搭理我成么?”念颐气愤地推开麒山王,步子匆匆出了亭子。
可她没有撑伞,一走到外面脖子里便兜满了雪,才几步就缩回来,麒山王正欲嘲笑她,余光里忽然瞧见自家管家踩着积雪吭哧吭哧跑将过来。
念颐也注意到了,只见那老管家进来后凑在麒山王耳边咕咕叨叨了几句,麒山王表情马上就不一样了。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或许都有一点,抬起折扇冷不防在念颐头顶敲了下,“本王险些儿以为自己赌错了!”
他踅身对管家交待几句,再对一脸懵然的她道:“来吧,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
麒山王的目的从来不是皇位,到这会子了他知道自己没本事再将须清和强行从龙椅上拽下来,可他也清楚地认识到须清和为人之阴险不露。
他只道他是他的威胁,他于他又何尝不是?
他必须自保,天晓得太子还能得几时活命,而九五至尊想残害手足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便可成事,多的是人帮他罗织罪证。当然了,如果不是他的小辫子多的长满了整个脑袋等着人来揪。
积雪厚厚的一层,穿廊过院,走了好一时他们才在一间正房前停下,麒山王先一个跨门进屋,念颐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看到须清和,她有点儿失望,跟进去道:“怎么不见他?”
麒山王比个“嘘”的手势,笑容里有几分诡秘,他拍掉她肩上的雪道:“瞧见那个屏风没有?一会子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不叫你出来千万别出来。”
念颐皱着鼻子否决了他,“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自然应当听他的,须清和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未免也太顺遂。此番不让顾念颐对他彻底失望,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长眸微微眯起,道:“你的丫头海兰为你换暖碳去了,换了这样久,你竟不担心她。”
此言一出念颐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只得往屏风后走,只是心里奇怪,麒山王费了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只是要她在屏风后看戏似的?
她刚站定,门口依稀就传来熟悉规律的脚步声,念颐心头一跳,隔得远远的,果然看见须清和进了门。
他身上半点雪也未沾染,穿便装,侧对着她的方向,脸庞白净,薄薄的唇微抿着。
念颐没来由地紧张,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麒山王不见了踪影。
雪光透过未阖紧的窗缝斜照进来,屋里的光影好似都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屏风前方的帘蔓忽而鼓动翻飞,她唬了一跳,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女子,削肩,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手腕上戴了只青铜铃铛。
她一动,清脆悦耳的铃音便充满了整个屋子。
须清和也看过去,他凝着那只奇巧的青色铃铛,耳边响起的铃音压迫思维。他有丝恍惚,迟疑了片刻唤道:“……霜儿?”
一只手突地自后捂住了念颐的嘴巴,麒山王凑在她耳边细声道:“陆漪霜的闺名便是‘霜儿’,那只青铜铃正是他送与她的。你瞧,不过一个铃铛就勾了他的魂,若是真人呢?”
若是真人……
“这世上本无无缘无故的爱,你生得像陆漪霜,所以太子迁就你,九弟以为自己喜欢你,但那都不是因为你。”
最终都不是因为她自己…么?
念颐开不了口,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周身的力气仿佛在顷刻间被抽空了。
她一直在等须清和来,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她知道是须清曜设计了这一切,但须清和的反应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是这样思念故人,会思念,就代表感情深浓。
念颐鼻头酸涩,或许麒山王是对的,她在兰卿眼里只是一个还算看的过眼的替代,在腻味之前暂且舍不得松手,所以今次会出现在这里。
麒山王松开念颐打了个响指,那长发的女子便却步退行出去,带走了迷乱人心的铃铃之音。
须清和微怔忪,抬眼间却见麒山王从六扇屏风后缓缓而出,他右手牵着个人,呆呆的不声不响,垂着头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他松了一口气,哪怕早就猜到麒山王不会对念颐如何,但此刻看到完好无损的她他依然感到松懈,连适才那一出青铜铃都不打算计较,向前走道:“念颐,朕来接你了。”
她的反应很古怪,竟然略略地往麒山王背后躲。
须清和见状看向兄长的眼神立时变了,眸色转深复看着念颐,嗓音从喉咙里卡出来,“到朕这里来,你难道不愿意跟朕回宫?”
☆、第76章
念颐咬得嘴唇都发白了,这才抬头看他,须清和似乎不大高兴,一向处变不惊的眉头都锁了起来。
他的反应叫她心里好受了些,似乎这样才能证明他又多在乎了她几分。
意识到自己在这时候竟然还有这种没出息的想法,念颐忽然很沮丧。横竖她已经被他吃定了,他心里却仍念着旧相好,念着他的青梅竹马,还什么“霜儿”,那一声唤得情真意切,都能余音绕梁了,他怎的从来都不曾这样亲昵地叫过她呢?区别真大,心已经偏到姥姥家去了!
她看着他,越想越不好受,怪不得须清和对他美貌动人的表妹不动心,原来只因为此青梅非彼青梅,他心尖上一尘不染的白月光青梅早被光阴存封了,她的出现于他只是个带着瑰丽色泽的意外,不过尔尔。
念颐回想起那一日,天空中飘着靡靡的细雨,她又被哥哥拒绝了,站在廊下满怀的无助落寞,也最是狼狈。而就在蓦然回首的一刹,望见那片雨幕花树下竟有一个面貌清矍如谪仙的男子。
他在注视着她,她记得极为清楚,当时只觉惊叹,瞥若惊鸿,她想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或许随时会乘风而去……
照现下这情境,他们之间倒当得上人生若只如初见,念颐甚至都不记得须清和的形象是从几时起在她印象里变了。
失望和沮丧交替而来,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给自己鼓了鼓气,瞪了他一眼道:“您说的话念颐听不懂,我应该启程往禁园去,太子殿下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归处。”
麒山王眉毛抖了抖,这发展些许超出了他的预料,本道顾念颐闹闹脾气扭捏着也就得了,转眼就被皇帝带走了,不妨她竟然往他自己背后缩,此情此景,他反倒像是个奸夫一般——
须清止看向麒山王的眼神已与外头招摇的烈风寒雪毫无二致,冷冽到温度尽失,麒山王咽了咽唾沫,拿胳膊肘捅顾念颐,压低嗓子道:“你这是要害死本王不成?我好心叫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你当谢我助我,不是躲在我后面,你晓得你这么一躲他怎么看我们?定要以为你我……”
“您别担心,我不在乎的。”念颐打断麒山王,她难过极了,眼圈儿都红了,抱住他的胳膊瓮声瓮气地道:“王爷是好人,我想他是不会送我去禁园的了,眼下唯有您愿意帮念颐的忙了。”
她顿了顿,抽了抽气,“原先我打算回家的,可我一旦回去也不过徒徒叫爹爹哥哥为难,不得已、不得已想求王爷帮这个忙,您帮了我,念颐必定记得您的恩情。”
尴尬爬上麒山王的嘴角,他使劲儿拔出自己被抱住的手,觑了不远几步处那座冰山一眼,回身道:“别别别,本王不稀罕你记得我劳什子恩情,九弟眼下是皇帝,一国之君,你怂恿本王和他对着干,你什么居心,这不是害本王么!”
他声气里居然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最开始为的就是保自己个安泰顺遂,做个太平王爷,顾念颐这么胡来真够受的,麒山王忖了忖,又添补几句道:“你听我的话,安心跟九弟回宫去罢,他心里虽然没有你,好赖你长得像陆漪霜,瞧在陆氏的面子上你再怎么耍性子他也包容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念颐眼泪“啪嗒”就从眼眶里跌了出来,顺着脸颊涟涟挂在下巴上。
须清和看得头顶生烟,却又委实闹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她哭他心疼,她和八王站在一起他更生气,冰雪两重天,恨不能立时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来。她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和自己说,对着须清曜楚楚可怜的算怎么回事?
正不悦地想着,眨眼的功夫,忽见念颐从自己身边经过,抹着眼泪跑出了门,他连拉都没来得及,转身正要追上去,麒山王忽而拦在了身前。
“且慢,有话好好说,为兄数月未见九弟,心里着实积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他说着,可亲地拉住了须清和的手,就仿佛感受不到他隐忍的怒火,笑道:“来来,皇上上座,为兄的坐下首。”
须清和眼神从庭院那抹消失的白色身影上收回,料想念颐再折腾也出不了王府,便耐下气性坐了下来。
他眉目里依旧结着厚厚的冰碴,麒山王倒也沉得住气,没叫他的视线冻死,他吩咐丫头上茶,脚尖在地面上点了点,道:“实不相瞒,为兄近两年在京中无事可做,多少呢,有些腻了。皇上也是知道臣的,没别的爱好,就好游览各处风光山水……”
须清和反应静静的,掀开茶盖嗅了嗅清新的味道,却没喝,捧着茶盅若有所思。
麒山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怕自己再呆在京中招致杀身之祸,说什么好游览山水名胜,果真么?只是托词罢了。
他真正的目的是提早前往封地就藩,就此山高皇帝远。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可——
“皇兄的心思朕自然明白,万没有横加阻挠的道理。”须清和摩挲着茶盅光滑微暖的表面,一边嘴角无声无息吊了起来,缓缓道:“只是,朕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兄赐教。”
麒山王端着的从容气度在他的威胁性笑弧下险些破功,却仍是道:“皇上但说无妨,为兄倘或知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些事两人心照不宣,譬如顾念颐因何出现在麒山王府里,而他又因何会单枪匹马来此处,这低调的作风可都不像须清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