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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了,辛郁夫这是第一次回京探亲。爸爸妈妈都落实了政策。整个国家已从浩劫中走出来,一切都还在恢复之中。北京,这个他自小生长的地方,竟使他感到是那么的陌生了。爸爸妈妈都老了许多。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疼爱他的许多往事,还记得他们被抓走后,那些孤独无助的日子,还记得许多年来的无数个夜晚,他呼喊着爸爸妈妈从噩梦中惊醒,他是那么地思念他们。可是当真的又见到他们时,却好像都不认识他们了似的,彼此间仿佛被一种莫名的东西隔开了。爸爸妈妈都哭了,郁夫能理解他们,但哭又有什么用呢?他知道,童年时的那些幸福时光,年轻时的无数个美好梦想,是再也无法唤回了呀!
他在京无所事事的呆了二十几天,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想再多呆了,只说惦记老婆孩子,家里还有好多事等他去做,便匆匆地回东北了。
当年,他才二十岁,受父母问题的牵连,他被打成了右派。他甚至还不太弄得清到底什么是右派,就被莫名其妙的打倒,下放到柳条沟,这个松辽平原上的一个荒凉的小村。村子的名字来源于村南的一条两旁长满柳树棵子的土沟。郁夫也像那柳树棵子一样,在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上扎了根,没有被十五年来各种风刮走,并坚强地发着新芽。
太阳离落山还有一个时辰的光景。郁夫背着一大包爸爸妈妈捎给老婆孩子的东西,正沿着柳条沟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他走上一个小山丘,远远地可以望见村子了,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家了。小学校旁边的那五间大北房,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儿多体面啊!那是五年前队里给他盖的。大队书记老毕从郁夫一来柳条沟就赏识他,照顾他,没过多久就让他当上了村里小学校的老师,还把自己的闺女桂兰许给了他。郁夫也曾犹豫过,但现实教育了他,爸爸妈妈被抓走,他没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并且所有能回京的机会都没有他的份,他也就不再幻想什么了。结婚以后,桂兰又是那么贤惠体贴,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乡亲们也不外着他,都非常敬重他。郁夫满足了,他不愿再离开这片虽非故乡,但却抚慰了他的生命的土地。
夏天的柳条沟比北京凉快不了多少。满沟的柳树棵子长得那么茂密。郁夫想起了北海公园的垂柳,长帘般的直拖到水面上,掩映着粉色的荷花和高高的白塔,一阵香风吹过,那垂柳便似醉醺醺地飘舞起来,远远望去,仿佛总是笼着一层青烟。这柳条沟的柳条可总是把直挺挺的枝条指着青天的,然而也是一样的葱绿。是啊,物以地迁,人以物怜啊!
“哦,辛老师回来了?”村口,乡亲们忙不迭地和他打着招呼。一群顽皮的孩子也叫喊着跑拢过来。
“啊,回来了。”又回到乡亲们中间,郁夫心中有一种按压不住的骄傲和欢喜。
“咋不多呆些日子?你爹妈都好吧?”
“好,好。”郁夫从包里抓出一大把糖分给孩子们,就往家走去。
走进自家院子,四岁的儿子小刚一下子扑进郁夫的怀里一阵怪叫:“爸爸,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妈妈!”桂兰闻声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回来啦!怎么不先来个信儿,好去接你啊?刚,还不快下来,让你爸进屋歇着。”说着接下郁夫肩上的包。
“啊,不累不累。”郁夫在儿子粉胖的小脸蛋儿上不停地亲着。
郁夫环视了一下院子,几只鸡在安闲地吃着食,圈里的猪香香地睡着。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郁夫抱着儿子走进屋:“来,看看爷爷奶奶给你们捎的啥?”郁夫一件件地往外拿,摆了半间炕。
“干啥叫爹妈这样破费呀,买这么多?”桂兰笑着说。
“这还没拿完呢,我实在背不动了。”
“饿了吧,我赶紧弄饭去。”
夜深了,小刚早已搂着爷爷奶奶给买的玩具甜甜地睡着了。天气很热,窗上投进一方清亮的月光,照在郁夫的脸上。他没有睡着,睁着眼望着窗外的夜空。这里的星星也比北京的亮很多。故地重游还是勾起了许多往事,那里有他无数的童年记忆,有他许多的天真梦想,甚至还有他朦胧的初恋。设想,假如当初什么都不曾改变,假如他按照那样的环境和道路走下来,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大学生?学者?诗人?艺术家?或者官员?职员?工人?不,他想不出来,因为一切都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改变了。那时他还年轻,还来不及思考,就来到了柳条沟,一晃就是十五年了。而这又是怎样的十五年啊!这十五年足以使他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他已经把本来已模糊的过去几乎淡忘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原本就应该属于这里。而过去的他仿佛倒像是另外的一个什么人。是的,他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这些失去的和得到的东西都教育了他,使他懂得了什么是最应该珍惜的。他并不是被生活打磨得没了棱角而安于现状,他只是看清了富足与贫寒,奢华与纯朴之间的关系。他也曾苦思冥想,但最后,他找到了他只能生长在那里的土壤。他在那里播下了种子,扎下了根。但人不可能没有幻想,也不可能彻底地抹去记忆。他时常还能记起许多童年往事,他也愿意讲给老婆孩子听,像是讲一个遥远国度的故事一样。仅此而已,若不是这次回去这次回去无疑勾起了他淹没在记忆深处的许多情思。想着想着,他又开始嘲笑起自己来:难道还能回到从前吗?难道还有什么更高的奢求吗?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郁夫转过头去,见桂兰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两眼在月光下闪烁着温婉而又热烈的光芒。天气很热,她光着上身,一条布单斜搭在胸前。
“你在想啥?”
“没想什么。”
“你想我不?”
“嗯?哦,想。”
“那你干啥不理我?”
郁夫朝她笑了笑:“睡吧,我累了。”
“不!”桂兰撩开布单紧挨过去,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一双鼓胀的乳房使劲抵住他的胸口,压得郁夫有些喘不过气来。郁夫轻轻地推开她:“我去趟厕所。”
郁夫披上汗衫,点上一支烟,走出屋,坐在院子中间的一个木墩上。草虫和青蛙在野地里争鸣着,香烟的火光在幽蓝的夜色中不时地闪耀。
郁夫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此时的心中又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压抑。他想起了那件事,那件发生在北京的,深深刺伤了他而又实在无法忘记的事。而最最使他苦恼的是,他只能把它深藏在心里。他能告诉谁呢?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所有的村民都称呼他“辛老师”家里有什么难断之事,都愿意请他拿个主意。他是这里公认的最有学问,最受尊重的人!而在北京,竟然不!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妻子。
那是在北京,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人很多车里很挤,一个摩登女郎挤靠在郁夫胸前,和一位同样穿着入时的小伙子正打情骂俏。她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紧身衣,一双雪白的手臂搭在小伙子的肩上。后背却紧紧地靠在郁夫的怀里,她浑身的香水味熏得郁夫喘不过气来。那女郎突然“咯咯”地大笑起来,竟把那一头披散的卷发满盖在了郁夫的脸上。郁夫再也无法忍耐,他拍了拍那女郎的肩膀,还没等他开口,那女郎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厌恶的骂道:“干什么?想耍流氓啊?”
“你”郁夫刚要争辩,那小伙子挥手就是一拳打在郁夫的胸口上:“找死哪吧?土老冒,也不撒泡尿照照,瞧你丫那揍相,还想耍流氓啊!”多么肮脏!多么卑鄙!多么冤枉啊!这是在骂我吗?郁夫涨红了脸,他在一车的人中搜寻着同情和正义的目光谁知,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谴责他,辱骂他:
“告诉你老帽,以后来北京放规矩点!”
“瞧他那德行就不像好人!”
“把丫哄下去!”
“不把他送派出所就便宜他了!”
车刚好进站了,郁夫在一片起哄声中被人推下车去,有人还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望着渐渐远去的公共汽车,郁夫流下了两行羞辱的眼泪,心里像刀扎一样的疼。郁夫难过极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污辱,他要找个公平的地方评评理,他相信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国度,人都不应该被别人随便侮辱,作恶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郁夫来到附近的派出所,一个表情冷漠的警察接待了他。警察不耐烦地听完了郁夫的申诉后说道:“情况如果属实那他们可能是错怪你了,不过这么点小事我们可管不过来,你没伤到哪就行了,赶快回去把,以后出门多注意就是了。”
郁夫走出派出所,他的心都碎了。这是小事吗?人的尊严是小事吗?我到这里来是要讹谁的钱吗?我只是想听到一个公正的声音!只要你说:你是无辜的,不应被人随便损辱,人与人应该相互尊重,侮辱你的人应当受到道义和良心的谴责!这就够了!我是无辜的被人污辱了呀!凭什么?就因为我这身衣服?就因为我是个外地人?而我原本就是这里的人啊!
他觉得世界整个变了,所有的人都变了,变得一切都颠倒了,让他完全不认识,不适应了。他知道在这个社会环境中,他将永远是一个被人遗忘,被人抛弃的局外人。这个城市的生活已永远的不属于他了。
郁夫虽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望着这寂静沉睡中的村庄,郁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满带泥土气息的新鲜凉爽的空气,他觉得那件事好像是一场梦。怎么不是梦呢?那样的事在这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而且说给谁也不会相信的啊。何必在折磨自己,去他妈的那个肮脏冷漠的地方!再也不想到那里去了。还是家好,这里有我温柔能干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有那么多纯朴善良的乡亲,还有我那些率真聪明的学生。他们都尊敬我,需要我,而我更是需要他们啊!
想到这儿,郁夫决心忘掉那件事。他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
夜渐深,在外面呆得久了,很有了几分寒意。郁夫起身走进屋去。
郁夫脱鞋上炕,见桂兰还趴在原来的地方在轻轻的抽泣。郁夫急忙过去搂住他的肩膀:“桂兰!你怎么了?”
桂兰仰看着郁夫,泪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脸颊和头发:“郁,你是不是要扔下我们回北京去?是不是你嫌我土看不上我了?是不是回去这些日子在那边有了相好的?”
“你都瞎说些什么呀!”郁夫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哪儿也不去!我不能没有你们啊!”郁夫把桂兰抱得更紧了。
“那你刚才干啥不?”
“好老婆,别问了行吗?刚才我心里有事。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但请你相信我,我会永远爱你爱孩子的,永远不会离开你们,你相信我吗?”
“嗯,我信!”桂兰脸上挂着泪笑了,她把整个身心都深深地投进了郁夫的怀抱里去。
“这么长时间没和你在一起了,怎么能不想呢!”郁夫热烈地亲吻着自己可爱的妻子,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了全身。把刚才想到的一切都冲得雾散烟消。
窗外的月亮已升起了老高,清亮的月光从窗上射进来,就这样明晃晃地照着他们,并将永远的照下去。而城里的人家可是要高高地挂起窗帘的啊。
于一九八五年